這是要臉面的說法,大家誰不知道誰,年氏原在府裡認真打聽過李氏宋氏這兩人的事,聽說宋氏也是南邊姑娘的樣子,在心裡也比過幾回,如今打眼一瞧差點兒笑出來,這付包子饅頭的白胖樣兒,哪裡有一點婀娜,她咳嗽一聲拿帕子掩了掩嘴,順了宋氏的話頭往下說:“姐姐是侍候爺的老人兒了,該我去拜訪才,隻恨我這身子骨也不好。”
兩人一來一往的說了這兩句,彼此都有些尷尬,兩人的底細互相都清楚,說這話沒意思到了極點,都是被拘起來的,誰也沒好過誰。
這樣一想面對面著竟開不了口,再論了幾句天氣嘗了塊糕點,年氏就站起來告辭,宋氏送她到了門邊。夕陽下落的光給琉璃瓦鍍了道金邊,遠遠看過去一城的繁華,年氏心裡那點不得勁兒跟長了翅膀似的飛遠了,嘴角邊又挑起笑來,昂著頭一步一步往偏殿裡去。宋氏望著她娉婷走遠的樣子倒笑不出來了,年氏起碼還能掙上一掙,其它女人這輩子都看不到希望了。
周婷挪進體順堂在宮裡不過是胤禛一句話的事兒,她是正經的嫡皇后,這還是分了兩個屋子的,就是住在一個屋子裡頭也沒人敢說皇帝的不是。胤禛是發願守孝的,可就是外頭喪父要守孝,也沒有硬叫正頭夫妻分開來住的道理,不往小妾那兒去是真的,正妻卻是從根上就不能一處論。
周婷挪進體順堂之前還在皇太后那裡做了許多鋪墊,每日請安都要感歎兩句胤禛的身體,怕他剛接手國家太過辛苦,養心殿裡日日點燈熬蠟到三更。
是以消息傳到皇太后那兒的時候,她只有高興的,還拉著周婷的手吩咐她好生看著胤禛,別叫他辛苦太過:“哪能一口就吃成個胖子,原來先帝爺也沒他這樣拚命,等你去了且盯著他,睡不足哪有精神頭辦國事呢?”
皇太后金口玉言,周婷一去就先立下了規矩,叫她屋子裡的人不要多跟養心殿的奴才們攀扯,不許拜乾親不許結伴當,不為了別的,養心殿連著政堂,她能少關注就少關注,雖不至把自己扮成聾子瞎子,起碼不能給胤禛留下她關心政事這樣的印象來。
雖說原在府裡兩人也經常論道政事,可進了宮又不一樣,周婷知道后宮是絕不能乾政的。可這條規矩卻被胤禛親自打破了,他在養心殿後殿裡頭批折子,抬頭一見周婷屋子裡燈還亮著,立馬吩咐了蘇培盛叫膳房奉些酪來,還特意不叫擱那些紅絲綠絲葡萄果子,說完了點點下巴:“把主子娘娘請過來。”
周婷就這麽名正言順的進了養心殿後堂,胤禛這些年早就習慣在後宅裡頭辦公,他的桌子就跟弘昭練字的桌子拚在一塊兒,如今自己一個人了竟不習慣,知道周婷在,哪裡還能忍住,趕緊拘到身邊陪著他。
翡翠曲著膝給她解鬥蓬,雖只有幾步路,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如此帝後一處那是從未有過的恩寵,若是有個傷風咳嗽,那可得自發離遠些,才進了體順堂,正是宮女奴才們費心思的時候。
珊瑚接了手爐,蘇培盛打起簾子引周婷進去,胤禛的禦案前厚厚一疊的折子,聽見響動抬眼一笑又低頭去看折子,眉頭皺得死緊。
周婷拿軟布擦了手,款步上前幫胤禛分起奏折來,這些事她在府裡就做慣了,就是大著肚子也沒停下,如今送到胤禛案前的奏折自然分撿好了,可周婷最熟悉他的辦事方法,每本打開來粗粗掃一回就知道該排在第幾位再給胤禛看。
胤禛也習慣了由著周婷先分一回,狼毫上沾著調好的朱砂,胤禛原是執意用上二十七個月的藍筆禦批,朝臣勸了又勸這才換回了朱砂,此時落筆不住,一張奏折快給他圈注滿了,周婷眼睛一掃就抿了唇兒笑起來,她雖沒見過別人怎麽批奏折的,卻也知道胤禛興頭起來了洋洋灑灑寫個不休,有時候倒比別人奏上來的還要多。
她也不打斷他,只看著琺琅鍾計算時間,趁著胤禛擱下筆拿起茶盞喝茶提神的時候給他按起額角來:“福雅翻年就要十七了,按理說也該預備起來,汗阿瑪在的時候已經給她定了親事,卻是按著多羅格格的品階給挑的人,如今是不是該給翻一翻了。”
孫輩沒有這麽久的孝,就算是守足一年,到明年年底再準備婚事也算晚了,大格格一拖二拖都快拖成愁了,原來她撐死了是個多羅格格,康熙挑的人也正是配她這個身份的,婚事都定下來了,她的身份卻不一樣了。
胤禛沉吟一回:“既是汗阿瑪定下的,咱們自然沒有更改的道理。”他舒服的眯起眼來,周婷拿了玉錘給他松肩,聽了這話抿了抿嘴巴。
大格格說是說定下來了,卻還沒發旨意,隻由著康熙透了意思給胤禛,預備等進了封號再把賜婚的旨意頒布下去,胤禛這時候要改,誰也不敢說什麽,從多羅格格變成了和碩公主,夫婿卻還是原來那個,雖說也是個蒙古台吉,也還沒有大阿哥的嫡女嫁得尊貴。
這個女兒從不是個省心的,自周婷不再管她,她就似個沒頭的蒼蠅一樣,胡亂打轉就是找不到門道再重獲周婷的歡心。進宮之後她卻突然找著了主心骨,日日往皇太后處獻起了殷勤。
到底是自己的親孫女,原來有些不好也被歸到李氏身上去了,一棵長歪了的樹,再想扳正可不容易。大格格既透出了親近的意思,李氏也是去了的人,小輩兒在面前陪著小心,這一來二去的,皇太后倒對大格格多了些關照之意。
周婷不好再不拿她當一回事,就算是作給婆婆看的,也得叫她知道大格格是因著什麽失了寵。她不想跟個小女孩計較,大格格既然規矩起來,那給她些個體面也無不可。可誰知道才得了皇太后幾天關照的大格格竟又生出別的心思來,她覺得自己嫁得太低了。
弘時弘昭幾個跟叔伯家的孩子一起住在東三所裡頭,大妞二妞自小就得長輩的喜愛,又是嫡女,一直被周婷攏在身邊住在坤寧宮的東西暖殿裡頭,只有大格格一個人既沒有生母能住在一處,又不能單給她開一間宮院,如今只在北三所裡頭給她收拾了屋子暫且住著。
她日日不綴的堅持早起往皇太后跟前請安,皇太后一抬手一動腿就緊跟前後,三個月下來也有所得,本來還想著再使上些力氣能叫皇太后為她說幾句話,把她的婚事改得更合意些,誰知道才從慈寧宮回了北三所,周婷那兒的宮人就賜了東西下來。
周婷不是不知道大格格的心思,也不再跟她來虛的,這姑娘腦子不知道怎麽長的,跟她說虛的她十有**要拐到別的地方上去,只能扒開了皮子往明說,冰心玉壺兩個侍候了她多年,知道她這是憋著勁想往上,卻也不好勸,說白一些,往皇太后那裡請安定省那是孝道,怎麽也談不上巴結。
既是有意讓大格格知道,冰心才接著東西,玉壺就報了上去,大格格白了一張臉捏著帕子差點兒暈過去,她再沒想到自己都是和碩公主了,嫁的竟不如和碩格格,臉陰的能滴下水來,嫡庶兩個字壓在她頭上叫她喘上不氣,咬著銀牙強忍半天才輕輕吐一口氣來,等禦膳房送飯來的時候原封不動的給退了回去。
大格格這裡才回了晚飯,周婷就知道了消息,她挑挑眉毛倚著熏籠問道:“皇太后那兒的人問起來,可知道怎麽回話?”翡翠遞了個眼色給珊瑚,珊瑚倒退著出了殿門,頂著雪珠子往北三所去。
慈寧宮那裡就算今天不知道,明天大格格也要托病不起,連著請了三個多月的安,冷不丁一日沒來,皇太后總要過問,再問下去可不就摸著底了。
周婷還真不怕事,一來她不信皇太后會站在大格格那邊,二來這事是胤禛定下來的,並不是她這個嫡母有意作踐庶女,說破了天去她如今的地位難道還怕大格格“吃不下飯”?也不知道她依仗些什麽竟敢弄這些小巧,是覺著皇太后會護著她?還是實不甘心低嫁作最後一博?
周婷不耐煩去打聽大格格的事兒,總歸翻不出她的手心去,折騰這些不如多抱抱壽桃兒,他到現在還不肯開口說話,比他的哥哥姐姐們晚了太多,周婷都有些著急了。
果然不出周婷所料,皇太后同大妞二妞兩個念叨幾句家常就發覺大格格不在,側頭一問自有宮人報
上去給她聽,如今侍候皇太后的還是瑞珠,不過已經升成了瑞姑姑。
周婷搭了手往膝上緊了緊手爐子,袍子邊滾了一圈狐狸毛,全是用的狐狸腋下那一縷,滾的密實又輕又暖,很不易得,她垂了頭拿指甲勾著上頭的毛,等瑞珠回稟完了才歎一聲:“這孩子從來體弱,一到了冬日總要犯幾日咳嗽的,我瞧著像是好了,竟又犯起來。”說著叫人送棗泥山楂丸子給她開胃。
就算皇太后不深究,瑞珠也要報上去的,周婷垂了眼簾喝茶,瑞珠附在皇太后耳邊,幾句一出口就見皇太后細細皺了皺眉毛,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揮一揮手:“既她身子不好,就免了她的請安,隻將養好了身子才是孝順父母。”
德妃從宮人走到皇太后,雖後半截靠的是兒子,前半截卻也給胤禛開了個好頭,一步步走到四妃當中,很知道自己依靠的是什麽。前半生靠的是丈夫,後半生就要靠兒子了,如今胤禛打定主意當個不改父志的孝子,她怎麽會去拆自己兒子的台?不必周婷分辨,她也會站在周婷這一邊。
太后的話傳了下去,到下午大格格就能起身用飯,第二日就說好了許多,到第三日上重又回了慈寧宮裡請安,再沒傳出過吃不下飯的話來。
隻大格格一日比一日沉默,原還能跟皇太后說兩句話逗一會兒樂子,現只聽不說,規矩裡頭帶足了小心翼翼,皇太后年紀大了難免心軟,對她存了兩分憐惜,既然婚事上頭不能更改,嫁妝多一些也能存身,可見她這付扶不起的模樣又覺不順心意。
大妞二妞小時候還跟她親近,越大越是疏遠,如今很不待見這個姐姐,聽說她病了也還是要去看她一回。京城裡剛剛開春,枝條上才冒出綠芽尖尖,地上還結著霜,從坤寧宮往北三所去的路周婷許她們用攆代步。
北三所在景陽宮後頭,步攆在門前過的時候,裡頭的謹嬪年氏聽見了消息,專等在門上,等大妞二妞回去的時候撞了個正著。
她雖是嬪,那也是父親的小妾,是她們倆的長輩,大妞二妞再不樂見她,還是要下攆來給她見禮。二妞皺了眉頭不快,她原來可從沒有給這樣身份的人行過禮!就是年節上,姐妹二人一出現,就立即被皇太后召到身邊去了,雖然嬤嬤教導過要各處問一問安,也沒機會實行過。
她是個藏不住話的性子,又被寵愛習慣了,當下臉上就露了出來,就是身邊的奴才們也都憤憤,這是哪個牌位上的人,就敢攔到固倫公主跟前了。
大妞睨了一眼年氏,見她肩上落了一層細雪就知道是特地等著她們的,微微一側身擋住了妹妹,對著年氏曲了曲膝蓋。
年氏心裡有意把規矩做到十分,奈何在家的時候嫡母對她疏於教導,出嫁之後皇太后倒是挑了個嬤嬤過來,抵不過她自己轉不過這個彎來,現在身上也還端著一半貴妃的架子,竟坦然受了禮。
這下不獨大妞二妞身邊的奴才宮人,就是跟著年氏出來的宮女也都傻了眼,她們跟著年氏去侍候過年席,這兩位那是比阿哥都得皇帝寵愛的,如今謹嬪娘娘一個托大竟受下了禮,這要讓皇后不痛快了,謹嬪至多降份位,她們這些可怎麽辦。
這也是年氏著急了,她捺著性子等了許久,一日一日的盼著才盼到大年三十那天守歲,打扮一新的往席上一坐,等了一晚上四郎的眼神都沒往她這裡轉一下,光是幾個兒女就圈住了他,大的撒嬌小的作癡,皇后一個人就把四郎把的牢牢的,那十幾個小常在更是坐得筆挺,筷子都不敢多動。
年氏本想著來日方長,可元宵一過她這一宮的人又被關了起來,眼看著再放出去還要等一年,雖在莊子上煞了性子,卻是存的一鳴驚人的心入的宮,如今這樣看不到頭,她怎麽能忍得住。
大妞二妞兩個在大格格那裡留了半柱香的時間,年氏知道了消息就坐立不寧,想了半天還是披著鬥篷出來了,存著先套套交情的心思。大妞二妞兩個慣常在皇太后跟胤禛面前撒嬌作小女兒狀,年氏就以為她們真是被嬌寵的沒了止度,想著兩個孩子容易討好,這才乾脆的披了大衣裳出來。
她自言自語了半天,除了大妞動動膝蓋行過禮,竟沒人搭理她,年氏臉上一紅往邊上退開兩步:“是嬪妾攔了格格的路,原想著去給主子娘娘請安,這才遇上了,格格們可是往主子娘娘那裡去?”
大妞淡淡一笑:“這是要往皇瑪嬤那裡去呢,額娘正歇晌呢,謹娘娘別去擾了她的覺。”說著就回身搭了粉晶的手,重回攆上去,留下年氏臉上撐著強笑目送她們。
她們自然不真的去皇太后那兒,這會子已經不早了,正是去養心殿後殿一處用飯的時候,二妞才下攆就邁了腳往屋子裡跑,周婷胤禛都在,正靠著窗子挨在一處說話,簾子一響動二妞就似個小炮彈似的拱進周婷懷裡。
她一張小臉氣的發白,摟著周婷的腰不住扭動,周婷正詫異呢,就見大妞跟著進來,往周婷跟前一坐,見了胤禛翹起嘴巴來不理。
兩個女兒一向待胤禛親厚,見了阿瑪比見了額娘更高興,如今見得比過去少了,更是見著了非要撒會兒嬌的,今天這樣作派,周婷還沒問胤禛先奇怪起來:“怎的?二妞不痛快了?”
二妞還埋著臉不肯起來,胤禛走過去摸她的頭,周婷掃一眼跟進來的粉晶,見她垂了頭不敢上前的樣子,一時間猜不著是什麽事兒,溫言哄勸道:“怎麽不同阿瑪額娘說?誰給咱們二妞妞委屈受了?”說著搖搖二妞的肩,見她還不肯抬頭使了個眼色給珊瑚,珊瑚借著吩咐點心的空檔退了出去打聽。
翡翠趕緊絞了熱巾子送到周婷手上,二妞才從外頭來,素錦鬥蓬還系在脖上呢,周婷見拉不動她,拍著她的肩:“快把鬥篷卸了,這樣纏著不難受?”
二妞這才抬起頭來,別別扭扭不肯跟胤禛說話,噘著嘴擦了手臉。來的時候姐姐就拉住了她,不許她先行告狀,雖說謹嬪做的過份,可這話得從父母嘴裡說出來才是,她們兩個畢竟是小輩,總歸已經見了禮,這個虧輪不著她們來咽。
兩人相對坐著不肯偎到胤禛身邊去,周婷疑惑的看了眼丈夫遞了個詢問的眼神過去,胤禛腦子裡轉了一圈,也沒想出這宮裡還有誰會給寶貝女兒委屈受。到蘇培盛矮著身兒進門湊到他耳邊幾句話一說,立時皺起了眉頭。
周婷還摸不著頭腦,就見胤禛以手作拳咳嗽一聲,摸著鼻子道:“等天暖和了,咱們還住圓明園去。”
二妞從周婷懷裡抬起頭來,驚喜的瞪大了眼:“真的?”說著睨了胤禛一眼,嘴巴照舊翹的老高,轉頭就去搖周婷的袖子:“額娘,是不是真的?”
周婷摸摸她暖玉似的手笑盈盈的:“自然是真的,你跟你姐姐先住原先的院子,等新園建好了,許你挑一處自己喜歡的地兒。”
她的女兒從不無理取鬧,周婷就算原來不明白,看見胤禛的態度也明白了三分,哄著兩個女兒半日許了諸多好處,二妞這才抿了嘴,伸著指頭跟胤禛談起條件:“就咱們一家子去!”
周婷了然的挑了挑眉毛,胤禛剛才的尷尬這會子更盛了,周婷拍著女兒的背:“原就是咱們一家子去,都這個點兒了,還不到皇瑪嬤那兒去請安,今兒可有鍋燒鴨子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