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睡了很香的一覺。黑沉沉的,連夢都沒有。
晨光越過窗棱照在臉上時,她自然地醒過來,極為饜足地眯起眼,全身經絡都伸展開了似的,通體舒暢。
大年初一的早上,年味兒還濃郁。陶枝抱著枕頭蹭了蹭,隱約想起昨晚程漆來過,煩了她好一會兒,最後又在她耳朵邊絮叨了好久。
好像……還說定了什麼事?
陶枝眉心微蹙,感覺呼之欲出,可就是想不起來。
沒過一會兒,她房門就被人大咧咧地推開,程漆高大的身影晃起來,看她懶洋洋沒骨頭的樣子,笑一聲:「懶得你。」
他似乎心情特別好,平時冷淡的眉眼間滿是笑意,壓都壓不住。
陶枝哼哼兩聲,披著衣坐起來,揉揉眼睛。
程漆唇角勾著,抱著胳膊看她,神色溫柔:「睡的好嗎。」
「好……」陶枝哈欠著說,腦中忽然閃過殘片的記憶,「你昨晚是不是給我喝什麼東西了?」
「是啊,」程漆點點頭,一臉正經,「你還哭著喊著要嫁我,想起來了嗎?」
「我怎麼會——」陶枝剛擺出個不以為意的表情,昨夜的記憶忽然呼嘯而至,她整個人如同被雷劈了一樣僵在原地,指尖顫著指他鼻尖:「你、你,我……」
「嗯,我,」程漆舔舔下唇,「你夫君。」
陶枝指了他半天,說不出完整句子,整個人又怒,又羞,被窩裡的手絞著,半晌後委屈地瞪他:「你故意的!」
「可不是嗎,」程漆笑著,走到床邊把她從被窩裡提起來,胳膊環著她後腰,「就是故意的,還讓我騙著了,傻不傻你。」
陶枝撓他脖子,咬著嘴唇:「大騙子!」
程漆一下就沉了臉色:「怎麼著,爺這兒可不興反悔。」他伸手一扯,把黃曆拿到她跟前,胭脂的鮮紅指印清晰可見,「看見沒有,簽字畫押了,想反悔?爺讓你出不了這個門兒。」
他一凶,陶枝更氣,心裡擔心自己以後被他欺負死,發紅的眼睛瞪他。
程漆在她臀肉上狠狠掐一把,聽見她發軟的痛呼,然後忽然摟著她腰抱起來,幾步走到門口,一腳踹開房門。
程實正好在院裡,一看這陣仗嚇一大跳:「幹、幹啥呢?」
陶枝就披了件襖子,羞得把臉藏起來,狠狠踢了程漆一腳。
程漆揚臉,極近地貼著她臉:「嫁不嫁,嗯?嫁不嫁我?」
程實目瞪口呆,下巴差點掉下來。
這樣僵了一小會兒,陶枝到底丟不起這個人,終於軟下來,聲音軟糯委屈:「嫁,嫁還不行嗎。」
程漆頓時笑了,臉上陰翳一掃而光,快得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乖,這就對了。」
他抱著人轉過身,一邊回屋一邊吮她嘴唇:「嫁了爺,一輩子對你好。」
房門再一次被關上,掩去了低聲誘哄和不滿呢喃,程實呆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哇」的一聲沖向小廚房。
「阿婆!不好啦!」程實扒在小廚房門口,一臉驚悚,「姐姐好像被哥欺負了!」
「哥逼她嫁給他,這、這——強搶民女!」
阿婆正包餃子,嘴裡哼著久遠的小調,聞言笑著拍一下他腦袋:「胡說八道什麼,小心你哥聽了揍你。」
程實打了個哆嗦,飛快回頭看了一眼,姐姐房門還緊閉著,不知道被欺負成什麼樣兒。他良心上過不去,糾結道:「姐姐也太慘了!」
阿婆笑眯眯的,回手在他嘴裡塞了個剩的栗子糕。
「這事兒啊,我站阿七那邊。」
—
南閣議事堂。
還沒從年節的喜慶裡回過神,閣臣就被召到一起,對著信函一籌莫展。
徵集令傳下之後,運河沿線的農民都被迫到河岸開工。依照計畫,他們會先挖開京城和文安之間的百餘裡河道,由此溝通兩條重要溝渠。開始時還算順利,誰知道後邊連下了幾場大雪,雖說瑞雪兆豐年,但隨著這一陣北邊來的冷流,上游河段就結了冰。要人力鑿開,又需要一大筆銀子,而且冰棱會順流而下,給本就艱難的工事雪上加霜。
隆宣帝已經撥了萬兩白銀下來,再請示撥款必招致不滿。閣臣聚在一起商議許久,一時也沒有定論,只能祈求熬到開春,迅速回暖,這樣便好過些。
談完事,蘇酒揚手叫管家去準備宴席,打算宴請閣臣,誰知眾人紛紛推拒,笑著說好好的年節不能再打擾蘇大人。
蘇酒怎會不知,他們都要回去陪家人。人人都在團圓,只有他孤苦伶仃。
他不由地又想起那座溫馨的小院,耳邊響起女子的輕笑聲,沉吟片刻,招手叫來府裡的一個下人。
這人五短身材,是府上養著的打手,叫二狗。蘇酒把人叫到跟前,跟他說了住處,「這戶住了個女子,你去查查她什麼來路。」
二狗點點頭:「是,大人。」
「跟著她,看看她平日都做些什麼,」蘇酒想想,又加一句,「還有,看清楚她在那戶人家是什麼地位。是做活的下人,還是借住的親戚,還是……別的什麼,給我都查清楚了。」
「是。」
打發了這件事,蘇大人回書房裡,隨便抽了本書,袖子不小心帶倒桌上的香爐,一點灰綠色的香灰倒在了桌面上。
他眼睛一眯,伸手拈起一點。這是那日從御書房裡偷帶出來的,至今聞過不少懂藥理之人,竟無一人識得。
蘇酒盯著指尖的香灰看了半晌,忽然一笑,到裡屋換了朝服。
這世上可不止他一人孤獨,還有一位孤家寡人呢。
—
晚上還是吃餃子,熱騰騰剛出鍋,隔著蒸騰的白氣,陶枝幾乎不敢看阿婆的臉。
「事兒就這麼定了,」程漆倒是一臉坦蕩,脊背挺直,和陶枝坐在一條長凳上,手無比自然地牽著她的,「就初十,日子挺好,她定的。」
陶枝臉更紅,在桌底下偷偷踹了他一腳。
程漆面不改色,長腿一伸,禁錮住她的腿。
「好好好,」阿婆笑得合不攏嘴,一看陶枝含羞帶怯的樣子,安撫地拍她手背,「羞什麼,這事兒我早就盼著,現在終於遂了心意——這年過得好!」
陶枝反握住她的手,含著羞意,抿唇笑一下。
早就是一家人,彩禮聘禮什麼的,陶枝根本不在乎。她這一世本就沒有親人,來阿婆家裡這麼久了,也不見有什麼遠親來往,她覺得成親時不必大操大辦,其實不過是從一個屋換到另個屋而已。
她說著,程漆手搭她肩頭上,手指捏她耳垂。聽完也沒多說什麼,湊陶枝耳邊低笑:「你甭操心,待嫁就行。」
陶枝在他腰上飛快掐了一把,程漆眉一挑,把她手捏自己掌心裡。
程實這會兒才回過味,砸下嘴,深深地同情陶枝,「姐姐,你、你這就嫁啦?」
陶枝彎起唇,點了下頭。
嫁了。
嫁給一個不正經的大混蛋。
但如果這個大混蛋是程漆,她好像就沒什麼好怕的。
程漆神色淡淡的,一邊玩著她手心,一邊用力踹了腳程實。
程實差點從椅子上栽過去,手忙腳亂坐穩了,才一臉委屈地問:「哥,你踢我幹嘛?」
「叫什麼?」
程實懵著:「哥、哥啊……」
程漆「嘖」一聲,指著陶枝,腳踩在他凳子上:「叫她什麼?」
陶枝早明白了意思,紅著臉撓他手心,阿婆也笑眯眯看著。程實瑟瑟發抖,盯著陶枝看了一眼,終於福至心靈:「嫂子!」
「嫂子救命啊,我哥要打我!」
陶枝推一把程漆:「你夠了。」
程漆順著力道往後一揚,臉上神情似笑非笑。陶枝看看他,又看看程實,只好摸摸他的圓腦袋:「乖,不讓他打你。」
晚飯時候聊得久,等洗了碗收拾好,阿婆已經睏倦,便熄了主屋的燈。
陶枝往自己屋裡走,程漆就跟在後邊。她進了房門,他就要擠進來,陶枝連忙雙手撐在他胸口:「你別進來。」
程漆挑眉:「進不得?」
陶枝抬眼看他,淺色的眼珠透亮,「從今天開始你踏實睡你屋子。」
程漆舌尖頂一下上顎:「我要是不呢?」
陶枝學聰明了,知道怎麼說都是他有理,還會被他忽悠,乾脆直接往屋裡一退,「嘭」地合上了門。
聲音從門板裡傳來:「初十之前,你不許進我屋了!」
程漆看著這扇門,差點給氣笑了。
他覺得平時是太慣著她了,這還沒過門,就要造反。
「你給我開開。」
陶枝背抵著門:「不開,沒幾天,你別胡鬧好不好?」
程漆叫了半天門,她還真敢不開。又知道她靠著門,不該直接上腳踹。程漆叩著門板,一聲聲叫她:「陶枝,寶貝兒?」
「聽話,開門,外邊多冷啊。」
「凍壞了我你不心疼?」
陶枝噗嗤一下笑出來:「心疼,要真凍壞了,明兒我給你煎藥。」說完,轉轉眼珠又加一句:「餵你喝。」
程漆沒招了,只好捶一下門,低聲威脅她:「成,今晚放過你,回頭看我怎麼收拾你。」
陶枝聲音帶笑:「回頭的事回頭再說。」
程漆又看幾眼,只得抬腳往自己屋走,邊走邊低聲:「等初十……」
隔著門板,陶枝聽不清切,問了句:「什麼?」
程漆側過臉,斜睨著,像是能看到她纖瘦人影。
「等初十,」他推開自己屋門,一字一頓說得極慢,「你哭著求我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