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外邊陽光正好,寢殿深處卻一片昏暗。
帳幔像口袋一樣垂著,四角香爐裡焚著龍腦,前所未有地濃郁,濃白的煙氣如遊蛇一樣在地面緩慢地爬。
驀地,一陣瓷片破碎的嘩啦聲打破死寂——
隆宣帝面色黑沉,眼窩深深地凹陷,發瘋似的砸掉了寢殿裡立著的精緻昂貴的擺件。
宮女和太監夾著肩縮在殿角,大氣也不敢出。
雖然平時皇上就是喜怒無常的性子,但還從未如此暴躁過。從那個剿匪回來的人進宮之後,隆宣帝忽然就變了個人似的,甚至氣得連吐了兩次血。上午當值的小公公犯了一點小錯,就差點被直接打死,最後渾身是血地拖了出去。
隆宣帝神色陰鬱,胸口劇烈起伏著,忽然大吼著問了一句:「禁軍衛長何在!」
禁軍衛長受到天子指令,去了京城一戶不起眼的人家,要捉拿這一家人。沒有人知道原因,但也不敢違抗。
貼身大太監斗膽上前,輕聲道:「回陛下,已到宮外了。」
隆宣帝隨後拿起一個瓷瓶朝他砸過去:「去催!」
大太監不敢躲,好在他失了準頭,沒砸在身上。他心裡抖了抖,慌忙跪下:「是!」
衛長得了信兒,立刻加快速度,沒過一會兒就到了寢殿外。
隆宣帝陰著臉看他走進來,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問:「人呢?」
衛長立刻跪下,滿頭冷汗道:「回陛下,這、這家人已經喬遷了!」說完,覷一眼皇帝的面色,立刻又加一句:「大約是半月前就遷走了!」
這話說完,寢殿先是靜了一瞬,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過片刻,天子毫無徵兆怒吼出聲,喉嚨裡似乎卡著血:「程——漆!」
他撿的狗,他養的刀,居然膽敢背叛他!
可北樓是天下第一毒,根本沒有人能解!隆宣帝心裡有恐慌一閃而過,但很快又被暴虐的怒氣壓過去。
衛長嚇得渾身一抖,頭重重磕在地上:「陛下贖罪!陛下贖罪!」
「給朕去找!哪怕他是躲到了天涯海角,也給朕找出來!否則,朕要你的腦袋!」
「是!」衛長連連磕頭,可他連程漆是誰都不知道,嘴裡一陣發苦。
上哪兒去找?
而此時,隆宣帝口中躲到天涯海角的程漆,其實正在宮中。
他換了身侍衛的衣服,臉上做了修飾,堂而皇之地來到偌大宮城裡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這是皇宮最冷清的西北角,離天子寢殿最遠,寥寥幾座宮殿多是冷宮,住著些失了寵或衝撞了天子的嬪妃。
但程漆知道,這其中有一座宮殿,住著那位天子的皇嫂。
他運起輕功翻過宮牆,落地無聲,沿著牆邊往裡走。這宮實在冷清,一路連宮女都沒看見。程漆一直走到內殿,剛轉過拐角,忽然聽見低聲的交談。
他身形一頓,藏進石柱的陰影裡,悄悄探出頭。
殿簷下站著兩個人,一個年輕白皙的小侍衛,和一個嬌俏明媚的小宮女。程漆眯起眼,仔細辨認了長相,知道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冷宮的主人不受寵,連帶著下人的日子也不好過。同甘共苦的年輕男女很容易暗生情愫,更何況他們還這樣年輕。
程漆斂住聲息,那兩人根本無法發現他。小宮女聽侍衛說了句什麼,捂著嘴笑出聲,嬌嗔地捶他胸口。
從前程漆看見這樣打情罵俏的場面,多會嗤之以鼻。可他現在聽著他們的輕笑低語,臉上也不自覺地帶出一點微末笑意。
他揚了揚頭,露出分明的下顎線條,視線掃向簷下的那一小塊藍天。
可能是因為……他現在自由了。這東西虛無縹緲,可卻像一條縫隙,讓陽光能照進來,穿透他心裡經年的陰暗角落。
然後掃開蛛網,拂去塵土,那乾乾淨淨的柔軟地方原來放了個人……勝過蒼生萬物。
沒過多久,殿裡傳出一道輕柔和緩的女子聲音,小宮女立刻站直了身子,瞥他一眼,小跑進了殿。
程漆見狀,手指一動翻出一枚小小鐵片,倏地彈向那侍衛身側的石柱。
輕輕一聲脆響,年輕侍衛立刻警覺,四下張望。程漆一邊向角落退,一邊接連彈出四五枚鐵片。
年輕侍衛循著那聲音,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宮道的盡頭,卻根本沒有人。他蹙著眉,一回頭,卻驟然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
那人原本抱著胳膊,見他轉身便放下來,朝他拱了拱手。
「見過……殿下。」他說。
—
城西武館,原本冷清的門臉乾脆直接關了,大門緊閉著,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後院裡卻是人頭攢動,除了沈青玉,北樓四十五個兄弟,齊齊整整,連南下鎮壓的葛話都已經歸了京。樓主不在,副樓明顯控制不住局面,都快讓人給扒光了。
「別動,哎!」葛話滿眼不可置信,魔怔一樣地撕扯他的衣服,「沒了?真的沒了?」
梁蕭掙扎了一會兒,乾脆任他們扯了,上半身的衣服脫下來,結實的胸膛上果然空空蕩蕩,再沒有那根不祥的黑線。
「真的沒了,」梁蕭看著所有弟兄們的臉,平靜的眼底也爬上一絲難以形容的情感,「真的。」
那十幾年來的束縛,日夜懸在頭頂的刀尖,真的被一雙溫柔手掌,碾碎了。
葛話喃喃地摸了摸他的胸口,也意識不到自己的動作有多奇怪,好久之後忽然把頭一壓,梁蕭卻還是發現了他發紅的眼圈。
不光是葛話,在場所有人震驚過後,全沉默起來。
「哀悼誰呢這是?」一道散漫熟悉的聲音忽然插進來,「爺還沒死呢。」
梁蕭回頭:「樓主。」
程漆掃一眼他**的上半身,也猜到是怎麼回事,點點頭:「托你們嫂子的福,這輩子咱們還真能走條正路。」
葛話吸吸鼻子:「哥,嫂子別是神仙?」
「是,」程漆薄唇勾起,拍一下他腦袋,「下凡專門嫁我來了。」
說完,他正色下來,「現在是你們做選擇的時候,早年那樣死熬煉出來的一身毒術,吃飯保命的本領,你要還是不要?」
「諸位,我不僅要你們選擇,我還要你們儘快選擇,因為……青玉還在他手上。」
梁蕭在他身側,驀地捏緊了拳頭。
「未來會有一天,我們要把刀尖對準鍛造我們的人,而那一天已經不遠。」程漆目光平靜,語氣沒有一絲煽動,只是認真地掃過每一張臉,「養著體內的怪物,做著殺人放火的事,這些年裝得再怎麼像,我們也終究不人不鬼。但如果說北樓對我們有什麼意義,我希望是——」
「最後那一絲用來反叛的血性。」
城西那家始終不溫不火的武館,終於徹底關了門。
稍晚一步的禁軍團團圍上來的時候,才發現這座院子已經人去樓空,除了地牢裡經久不散的血腥味,這裡竟像是從沒有人住過。
而從那一天起,京城五裡外不知名的野山小徑上,隔三差五就會出現一道飛掠而過的身影。
來時鬼鬼祟祟,去時卻昂首挺胸,迎著天光,堂堂正正地走上大路。
—
陶枝不知道解到了第幾個人,從最初的慌亂到如今得心應手,其實不過短短兩天時間。
她沒告訴程漆,其實每解開一個人身上的北樓,都要耗費大量的體力。程漆不說,但他這些天一直跑在外邊,陶枝知道大事當前,所以想盡自己所能,為他做點什麼。
這一天,送走了一個掉眼淚的北樓小兄弟,已經是夜裡。阿婆心疼她,熬了補氣的粥,看她喝完才回去睡。
陶枝等阿婆睡著了,才又把自己房裡的燈點上。
她想等程漆回來。
但今夜程漆回得格外遲。陶枝披著他的外袍,手支在桌上撐著額頭。燭光搖晃,室內溫暖,白天又實在累了,她等著等著便覺得睏倦,頭一下一下點著,最後迷迷糊糊間也不知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程漆踏著微冷的夜風回來,看見房間燈還亮著,眉心一蹙。
他極輕地拉開門然後闔上,一彈指熄滅了蠟燭。可室內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陶枝卻驀地驚醒了,一抬頭,外袍從肩上滑落,帶一絲鼻音:「程漆?」
「說了讓你別等,又不聽話。」
程漆三兩下脫去外袍和中衣,走過來抱起她。原本是想著直接抱她到床上接著睡的,可是好幾天沒空膩歪,他抱著人一上手,就有些捨不得放。於是乾脆抱著她旋個身,坐在床沿,讓她面沖著自己。
陶枝揉揉眼睛,軟軟地問:「累不累?」
程漆讓她雙腿勾著自己的腰,堅硬胸膛貼緊她,唇一下一下啄她鼻尖。
這時候眼睛漸漸適應了,就著依稀的光,程漆忽然看清她眼下的淡淡的青黑,明顯是累著了的模樣,心疼地揉揉她眼底的皮膚:「讓你別等也不聽,讓你量力而為也不聽,非累著自己才行是?」
陶枝不想挨駡,磨磨唧唧地把頭挨到他脖頸間,討好地蹭蹭。
她髮絲柔軟,動作像只小貓,程漆一下沒了脾氣,在她腰上捏捏:「乖寶辛苦了。」
陶枝磨蹭著他,不知怎麼的忽然笑起來,然後直起身,伸手拆他的衣領。
程漆手箍著她的腰,見狀一挑眉,有些驚訝。
他還從沒見過陶枝這麼主動,今日這是怎麼了?
他原本還沒那個意思,但陶枝難得的主動讓他有些氣血翻湧,手下不自覺地用了力:「這可是你招我的……」
陶枝含著笑意,扯開他的衣領,露出光潔結實的胸膛。
程漆的手悄無聲息順著衣擺滑進她衣服裡,順著腰線一路向上,愛不釋手地揉捏,聲音喑啞:「……今天吹的是什麼風?」
陶枝沒理他作惡的手,細嫩掌心抵在他胸前,然後忽然笑著俯身,在他胸膛親了親。
不含一絲挑逗旖旎,好像只是喜歡極了,所以親昵地碰碰他。
程漆驀地愣住了。
陶枝又親一口,然後順著胸膛向上,親一下他的鎖骨,親一下他的喉結,最後落在嘴唇上,唧親了一大口。
她每親一次,程漆瞳色就更深,到最後覺得自己幾乎要瘋了。
身體裡洶湧而至的情感卻不是**,反而是某種溫暖的、輕柔的東西,緩緩漲滿了全身。
「真好呀,」陶枝抱著他的脖頸,學著他的樣子,親吻他的嘴角,「真好。」
程漆低笑,叼住她的唇瓣,用力吮兩下:「嗯。」
然後他摟緊懷裡溫熱的身體,躺倒在床上,以一種親密無間的姿勢纏住她,然後拉上了被子。
陶枝被他抱得有些喘不上來氣,掙扎著把頭探出來,眨著清澈的眼珠看他。
程漆垂眸,含住她薄薄眼皮,然後退開,低聲問:「你是不是特別特別喜歡我?」
陶枝眨巴下眼睛,不說話,卻抿起唇,帶著愉悅的彎兒。
程漆就笑了,親親她的眼睛,聲音低緩帶著誘哄:「快睡。」
有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前路上所有苦難的意義,並在這一刻毫無徵兆地學會了釋然和寬容。
因為啊……他是被神仙眷顧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