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禎尋了兩日沒找到裴季雅, 心裡忍不住想,這個病秧子表兄, 該不會是悄無聲息死在了什麼旮旯角落裡吧?
但想到他的能耐, 武禎又覺得他不會死的這麼輕易,只能耐著性子和梅逐雨嘗試各種尋人之法,從他出事的地方慢慢往外尋找。
而被人惦記著的裴季雅, 此刻, 正身在塘水城更南邊的響水城裡。
這響水城因為靠近內運河,有地利之便, 要比塘水城繁華許多,城內坊市分明, 街巷縱橫, 特別是城內東南方向那一片的宅子,棟棟富麗堂皇, 高聳的雲簷連成片, 乃是城內富人雲集處。
其中有一座陶宅, 主人家是個腰纏萬貫的中年富商, 做著綢緞布匹生意, 在響水城裡也是數得上的人物。陶家宅院內, 亭臺樓閣錯落,往來僕人身上都穿著綾羅綢緞,面色紅潤, 顯然過得不錯。
然而, 這座華麗宅院裡, 也有破敗的地方。就在西北角有個小院子,遠離主宅,人跡罕至,相比其他地方的精緻漂亮,這個小院子裡荒草茫茫,屋頂上青瓦破了沒人管,屋簷上也長了草,簡直像個鬼宅。
院子牆根下一叢荒草窸窸窣窣的動了動,隨即一道纖細的影子從草叢裡鑽了出來,這是個看上去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手裡抱著個食盒,頭髮亂糟糟,臉上和裙角都沾了土。
回身把荒草扒拉著蓋住牆角那個洞,小姑娘抱著食盒,像一隻小鳥一樣輕快的跑進了屋子,臉上帶著快樂的笑。
“師父,師父!我找到好吃的了!”她壓低聲音輕聲喊著,一口氣跑到榻邊,跪坐在那脫了漆的腳踏上,將一顆沾了草葉的腦袋探進帳子裡。
帳子裡就響起了一個懶洋洋的男聲,“什麼好吃的,值得這麼高興。”
這男聲溫柔悅耳,帶著點漫不經心,十分好聽,然而這聲音的主人卻不是個俊美男子,而是只躺在柔軟草枕上的……白老鼠。
白老鼠姿態優雅的翻了個身,看向那鑽了顆腦袋進來的小姑娘。小姑娘真是狼狽可憐極了,面黃肌瘦的,只一雙眼睛賊亮。
“是糕點,甜的,師父你說今天去西屋那邊的小佛堂肯定能偷拿到好吃的,我果然就拿到了,也沒被人發現,師父好厲害!”趴坐在床邊一臉高興的小姑娘灰頭土臉,比起草枕上那只毛色純白纖塵不染的悠哉白老鼠,更像只髒兮兮的小老鼠。
她說著,小心把自己抱著的食盒掏了出來,打開蓋子,獻寶般的湊到白老鼠面前,一邊吞口水一邊說:“師父你吃。”
白老鼠這才爬了起來,在食盒裡瞄了一眼,挑揀著選了個個頭最小的花型糕點,啃了一口。
“太甜了,膩。”他語氣有些嫌棄。
小姑娘眨著眼睛,也拿了一塊,捧在手裡眯著眼睛啃著,神情很滿足,“真好吃,真甜!以前我娘還在的時候,好像也給我吃過這麼甜的糕點。”
看她嘴巴不停的啃了幾塊糕,白老鼠道:“渴了,倒杯水來。”
小姑娘立即爬起來,噔噔噔跑到一邊的矮桌上倒了杯清水過來給白老鼠,白老鼠喝了一口就揮揮爪子表示不要了,於是小姑娘也毫不嫌棄,端起來自己喝完了,繼續開開心心的啃糕點,一幅又饞又餓的模樣。
小小一團埋頭吃東西,看著可憐的緊。
白老鼠——裴季雅,在這裡已經待了兩個月。先前他遇上些事受了重傷,險些死在山道上,幸好遇到了陶家的馬車,就以現在這幅白老鼠的尊榮,被陶家的大娘子陶阿福給撿了,帶到了這裡。
陶阿福就是這個現在坐在床邊啃糕的少女,瞧著才十二三,其實已經快十六了,只因為常年吃不飽穿不暖的,才這麼一副瘦小的樣子。
陶家富裕,陶阿福這個陶郎君的親生女兒卻混成這模樣,著實是有原因的。那陶郎君從前只是個小小行腳商,娶了個農戶女兒,日子過得清貧。然而後來他不知走了什麼運,生意越做越好,沒過幾年竟然成了一方富豪。
這男人生活富裕了,就開始嫌棄自己的原配夫人粗俗醜陋,出身不好,於是他拋妻棄女,又娶了個落魄的官家美貌小娘子,連生三個女兒。那新夫人和三個女兒,才是陶郎君心尖尖上的人,陶阿福這個農婦前妻所生的‘傻女兒’,陶郎君是看著就煩,再加上她後娘也不是個心腸善良的,於是陶阿福這個親娘早死,父親不愛的小可憐,就一直過得慘兮兮的。
陶郎君一共也沒見過這個女兒幾次,見她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會,比起三個嬌生慣養的妹妹,顯得木呆呆的,覺得她像個傻子,就更不愛管她了。
直到兩個多月前,陶郎君帶著家人回鄉祭祖,勉強想起了陶阿福這個也在自己家族譜上的大女兒,帶著她一起去了,才教陶阿福陰差陽錯的救了變成白老鼠的裴季雅。
以裴季雅的心智手段,哄個小姑娘聽話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先前他傷得重,幾乎動彈不得,都是陶阿福在照顧他。他說自己是妖怪,陶阿福信了,後來又說自己其實是個仙人,陶阿福傻乎乎的又信了,裴季雅說要教她能吃飽穿暖的‘仙術’,陶阿福就開開心心的喊起他師父,在他的指點下,最近兩月過得比以前好許多,陶阿福就更崇拜這個師父了,言聽計從。
裴季雅也不急,就待在這破院子裡養傷,一點都不管外頭裴家可能會因為自己的失蹤鬧出什麼事。
每日就占著小姑娘的枕頭養傷,吃些她上供的吃食和水,雖然日子過得清貧,裴季雅心情卻挺不錯,陶阿福這小姑娘被他哄的一愣一愣的樣子,實在有趣。
陶阿福被扔在這院子裡,不能隨便出去,因為陶郎君不想讓她出去給自己丟臉,繼母也不想見到她,所以院子外頭守著個婆子,說是負責照顧她,其實是看守她不讓她出去的,又不盡職,經常忘記給陶阿福送飯。
阿福個子小,又跑不出去,差點在這餓死,裴季雅被她撿回來第二天,就當著阿福的面,召出了一隻黑甲的動物,從土裡鑽出來,在牆角不顯眼的地方鑿出了個洞,剛好能讓阿福鑽出去。
從那天之後,阿福再挨餓的時候,就能從那洞鑽出去找吃的了。她把家中各處的位置告訴了裴季雅,裴季雅便告訴她什麼時候該去哪裡找吃的,怎麼避開人,陶阿福乖乖聽著按著他說得去做,一直就沒被人發現,這段時間吃得好了,終於長了一點點的肉。
吃完了一盒子糕點,阿福又被她的白老鼠師父指使著到院子裡打水洗被子和床帳。沒有龍肝鳳膽吃,也沒有好酒好茶,裴季雅也就忍了,但躺的地方不乾淨,他就萬萬不能忍。
好在陶阿福小姑娘雖然呆了點,反應慢了點,但特別聽話,要她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不問為什麼也不拒絕,這個特別容易滿足的小姑娘抱著被子床帳洗了,又把白老鼠師父請出來在外面曬太陽。
她胳膊細瘦,沒有力氣,擰不幹被子,晾在樹杈上,就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還好今日陽光熱烈,能曬得幹。
白老鼠曬得舒服了,又換了個面曬著,過一會兒覺得太曬了,就敲敲枕頭,正在洗頭的阿福就頂著一頭濕淋淋的頭髮跑過來,將他大爺移到涼陰處,自己再跑回去接著洗頭。
從裴季雅來了這裡,陶阿福整個人都乾淨了不少,因為她的白老鼠師父看不得髒兮兮的東西。
她人是洗的乾淨,但換洗的衣物破舊。她衣服很少,只有一套合身的,還是之前陶郎君帶她們回鄉祭祖臨時給她置辦用來充場面的,她自己其他的衣裙,都洗得發白,有不少破洞。如果不是她個子矮長得慢,恐怕這些破衣裙現在已經不能穿。
阿福自己不太在意這個,只要能吃飽她就高興了,洗完了蹲到白老鼠面前,托著下巴問他:“師父,你現在舒服一點了嗎?”
裴季雅先前告訴她,自己是和人鬥法被打回原形,受傷很重,要好好休養好幾年才能變回人形。阿福不知道男人都是會騙人的大豬蹄子,一心一意的相信著師父,每日都要關心他的傷勢,把他當親爹供著。
裴季雅的傷其實快好了,他一個月前恢復了部分能力的時候就驅使著各種小鬼給他找來藥材服下,之所以現在還留在這裡,不過是因為他任性罷了。
他看著孤苦無依的小姑娘慢慢相信自己,一天天笑得越來越多,覺得自己好像養了一隻可憐的小老鼠,看她每天這麼窸窸窣窣的頑強生活著,比回裴家折騰長輩和妹妹們有趣多了。
太陽落山,阿福把乾淨被子收回房鋪上,裴季雅躺上去休息,可能因為殘留著陽光氣息的被子太好聞,裴季雅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他忽然聽到外面院子裡響起一片嘈雜,好像有阿福驚恐的呼聲,還有幾個人的罵聲,隱約是在說“就是她”“小賊”“丟的供品”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