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楓背脊微涼,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揚聲說道:「臣妾有東西給皇上看。」燕弘添臉色陰沉,卻還是轉身進了清風殿。
「去把畫拿過來。」清風匆匆交代身邊的茯苓,腳下步子卻沒有停下,緊跟著燕弘添進了屋內,她知道此刻的他並不好惹。
「是。」茯苓不敢耽擱,拿出裝裱好的畫卷快步回到裡屋。屋內,皇上端坐高位,主子靜靜地站在一旁,茯苓自然不敢直視龍顏,但那迫人的棄置已讓她呼吸不暢。
「打開吧。」
聽到青楓的話,茯苓趕緊打開手中的畫卷,但是因為裝裱好的畫卷有一人多高,一丈多長,茯苓拿著狼狽,高進上前幫她拉著畫卷一側,在燕弘添面前將畫卷緩緩展開。
「妳畫的?」低沉的問話聽不出喜怒。青楓暗暗觀察著燕弘添的臉色,低聲回道:「嗯。」
燕弘添沒再問她話,黑眸冷睨著眼前的畫作,面無表情。
畫卷展開的那一刻,高進忍不住看了一眼,心下暗暗稱奇。他早就聽聞青家姊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青楓的書畫更是千金難求,他相信青楓的畫作必定是精品,但是他猜想,女子作畫,莫不是畫些花鳥蟲魚,卻不想展示在眼前的,是一幅恢弘壯闊的群峰峻嶺圖。飄渺的雲霧之間,巍巍群峰連綿萬里,如雲中蒼龍,海中神蛟,墨色暈染下,那山間的迷濛雲霧彷彿隨時要從畫紙中飄散而出一般。畫作用筆之灑脫,著墨之隨性,氣勢之磅礡,絲毫不似出自一名年輕女子之手。青楓,果然不負盛名。這幅畫作,皇上必定喜歡。
青楓對自己的畫素來很有信心,燕弘添盯著畫卷久久不噢,她也不緊張,低聲問道:「皇上以為如何?」
「好。」燕弘添淡淡的丟出了一個字,雖未如何褒獎,臉色顯然輕鬆了些。
青楓想了想,才開口說道:「臣妾也覺得很喜歡,尤其是這層層迷障。山巒一直都在那裡,能看到多少,就要看眼中的迷障有多少了。」青楓不輕不重的說著,燕弘添臉色不變,高進心裡暗叫一聲糟。
「妳是覺得朕被迷障迷了眼?」燕弘添似乎還在欣賞著眼前的畫作,漫不經心一般的問話裡透著森寒之氣。青楓的心緊了緊,卻不打算就此失聲,「皇上自然不會被小小的迷障所阻,臣妾是擔心山間生靈被迷障迷了眼,但是她就是忍不住要說,不是為了幫甄箴求情,不是為了排擠皇后,只為了心中那一絲她自己也鬧不清的煩躁或者說是…憤懣。
「那妳,可看得清,哪裡是天?」燕弘添忽然起身,冰冷而幽深的眸光直直落在她的身上,少了往日的陰驁,卻如一柄利刃,直入心窩。他沒有如以往那般抓住她的手,也沒有掐著她的脖子,清風卻像被長釘釘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也不能言語。
「妳的聰明最好用對地方。」低沉的冷語似警告又似提醒。直到燕弘添出了院外,青楓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腳下竟踉蹌了一下,剛才與他對視的那一刻,她幾乎都以為自己不會呼吸了。
茯苓趕緊迎上去扶住青楓,主子的手心裡全是汗,臉色紅中泛青,茯苓急道:「主子,快坐下。」
順了很久的氣,青楓才輕聲回道:「我沒事。」今日燕弘添的冷顏,比任何一次發怒都讓她心悸。早上的他讓人心安,中午的他讓人失望,現在的他又讓人疑惑驚惶。她開始覺得,她真的一點都不懂這個男人。
……。
那天之後,後宮並不平靜,只是燕弘添沒再來清風殿,也沒人上門找麻煩,青楓過了幾天風平浪靜的日子。或許是懷孕的原因,青楓最近很嗜睡,快午時,她才剛剛起床。
「娘娘,娘娘!」
青楓吃著茯苓剛端過來的燕窩粥,屋外傳來嵐兒歡樂的叫聲,嵐兒嬌俏的身影一溜煙似的跑了進來。看她跑得氣喘吁吁,粉頰嫣紅,青楓不由笑道:「哪裡來的麻雀,一大早就嚷嚷。」
看青楓今天心情不錯的樣子,嵐兒也放開了膽子,笑道:「嵐兒才不是麻雀呢,是喜鵲!專程給娘娘報喜來了。」
青楓微微一笑,不在意的隨口問道:「什麼事把妳歡喜成這樣。」
「奴婢聽正陽宮那邊的人說,封妃的聖旨已經擬好了,今日早朝就在百官面前宣旨,封您為清妃,內務府那邊正忙著準備封賞的東西呢,估計一會就該來宣旨了!」
青楓拿著勺子的手一顫,這些天她也沉下心來想了想,燕弘添非要在皇后寢宮宣布封妃,一是要平衡後宮勢力,另一個應該就是想給皇后背後的辛氏一點震懾和難堪吧。如此一來,立她為妃燕弘添勢在必行,只是前些天聽到的都是反對她封妃的消息,她還以為這事得拖到慶典之後,看來她還是小看了燕弘添。嘴角揚了揚,青楓笑道:「還真是喜事,茯苓,賞這只報喜的小麻雀。」
「謝娘娘!」嵐兒眉開眼笑,倒不是因為得了賞錢,自家主子如此得寵,現在還封了妃,將來再誕下皇子,只怕連皇后娘娘都要讓主子三分,以後自己在這宮裡總算能抬頭做人了。
「聖旨到。」這邊還在說笑,門外一聲吆喝染著紛雜的腳步聲傳進幾人耳朵裡。嵐兒興奮得迎出門外,茯苓也扶著青楓出了內室。
正廳裡,汪立信早已站在門外候著了,看見青楓出來,大聲說道:「青楓接旨。」
茯苓扶著青楓半跪在地上,汪立信趕緊捧著聖旨上前,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青楓得行兼備,舉止端莊大方,實乃後宮典範。今身懷龍嗣,即日封為清妃,位列四妃之首,賜:錦緞五十匹,綾羅五十匹,黃金五百兩,玉如意四雙,碧玉鐲子四雙,金釵布搖兩對,紅珊瑚兩座,奴婢十人。親此。」
四妃之首?淑妃已故,慧妃被廢,現在也就是只剩下她這個新封的“清妃”了。燕弘添把她這個靶子豎得倒是挺高的。「謝皇上隆恩。」盈盈一拜,青楓接下金燦燦的聖旨,緩緩起身。她才剛剛站穩,汪立信立刻雙膝跪地,行了一個大禮,高聲喊道:「奴才給清妃娘娘請安,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他身後跟著十名小宮女,個個乖巧的低垂著頭,手裡捧著的托盤上面擺滿了各種御賜珍寶,這時也忙跪地齊呼道:「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原本服侍青楓的宮女太監們也一併齊呼,一時間清風殿奴才跪了一地,一聲聲“千歲”叫得青楓微微皺眉,懶懶地回道:「都平身吧。茯苓,賞。」
「是。」茯苓把一大袋銀子交到嵐兒手裡,示意他拿出去給下人們分了,嵐兒笑嘻嘻地接過。新來的宮女將手裡的東西一樣樣放下,悄聲退了出去。
走在最後的宮女在經過茯苓身邊的時候,忽然抬頭朝著她眨眨眼,茯苓愣了一下,她是…洗衣房的蘭芝?
眾人都退下了,汪立信才上前一步,輕聲說道:「皇上說,今晚過來用膳。」
青楓看了他一眼,茯苓了然的從腰間拿出一疊金葉子,輕輕塞到汪立信手中,汪立信驚道:「不敢不敢。以後娘娘宮裡要是缺些什麼,差人和奴才說一聲,奴才一定給您準備妥當。」當時青楓剛剛入宮的時候,他還說她是醜八怪,這次來宣旨,他的心可一直懸著呢,她此時此刻的地位,動動手指就能捏死他,只要娘娘不為難他他就已經要燒香還神了,哪裡還敢收他的賞賜!
青楓輕笑一聲,說道:「以後,本宮麻煩公公的地方還多著呢。」笑聲很輕,汪立信渾身一顫,他今天不接只怕才是真正得罪了她,猶豫了一會,汪立信伸手接過茯苓手裡的金葉子,恭敬的回道:「謝娘娘賞賜。」青楓沒再多說什麼,微微擺手,汪立信退了出去。
正廳不小,但是現在被綾羅綢緞,黃金美玉塞得滿滿的,看著這一室的珠光寶氣,青楓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一邊朝內室走去,一邊說道:「茯苓,馬上讓人把東西都搬走。」
「是。」茯苓指揮幾個宮女,手腳俐落地將一室的榮華盡數搬空。剛忙完一會,幾個太監端著食盤進了清風殿,走在前面的是許紀。素來盛氣凌人的許總管一見到茯苓,竟討好的贏了上去,笑道:「茯苓姑娘,奴才求見清妃娘娘,還請您傳個話。」
深知此人心胸狹窄,茯苓沒說什麼,只微微點頭讓他們等著,轉身進了屋內。
最近青楓嗜睡,茯苓本打算進來看看,若主子歇了就打發許紀他們離開,誰知青楓竟在擺弄著窗台上的海棠盆栽,心情頗好的樣子。
在青楓身後站了一會,茯苓才說道:「主子,許紀在外面求見。」
青楓眼眉都沒抬一下,隨口回道:「讓她進來。」
茯苓出去把許紀帶進屋內,青楓已經坐在正廳主位上,許紀匍匐在地上,行了個大禮:「奴才叩見清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許總管怎麼有空過來。」青楓嘴上說著客套話,卻沒讓他進來。
許紀仍是跪在地上,臉色掛著大大的笑容,回道:「娘娘這麼說折煞奴才了,聽說娘娘最近沒什麼胃口,奴才特意準備了些開位的小食,給娘娘品嘗。」說完他身後的三名小太監伶俐的將食盤端上來。醃製的梅子輕脆飽滿,粉白的糯米小丸子散發著淡淡的桂花清香,最後一盤紅白青三色蘿蔔絲排成了漂亮的扇形,三盤小食用白玉小盤盛著,看著很是誘人。青楓嘗了最後一盤,蘿蔔清脆的口感很爽口,酸度也恰到好處,青楓讚道:「味道不錯,賞。」
許紀連忙擺手,急道:「這是奴才分內之事,可不敢領賞!」
青楓明眸微揚,把另外兩道小食也嘗了一口,沒再理會跪在一旁的許紀。茯苓走到許紀身邊,低聲說道:「許總管沒事的話,回吧。」
許紀急了,終於忍不住說道:「奴才斗膽,有一事相求。」
心裡輕哼一聲,青楓淡淡地說道:「說吧。」
抬頭看了看青楓的臉色,許紀斟酌再三,才輕聲說道:「家姊觸怒皇上,馬上就要被逐出宮去了,她一輩子都在宮裡,外面連個親人都沒有了,求娘娘在皇上面前求個情,讓家姊能繼續留在宮哩,她一定會更盡心盡力服侍太后,奴才和家姊也不會忘記娘娘的大恩。」說完許紀趴倒在青楓腳下,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
「這事本宮記下了,你退下吧。」
青楓的心神似乎都放在那幾盤小食上,根本就是隨口打發他的。其實他今天也是冒險來求她,青楓最得寵,若是她肯動動嘴,或許還有轉機,現在看來,她興致缺缺,只怕是不願淌這場渾水。他還得另外想法子才是,心裡有了計較,許紀起身,匆匆行了禮,退了出去。
滿腹算計都寫在臉上,這人倒不見得是真心為了姊姊,是怕日後在宮裡沒了靠山吧。「主子,許家姊弟就是牆頭草,今日他可以倒向您,明日他也能倒向別人,您還是別位他們惹惱了皇上。」茯苓唾棄這樣的人,說話難得的尖銳起來,青楓燦然一笑,「我可從沒指望他們真心效忠於我。這事我有分寸,你別擔心。」
青楓的筷子再次伸向那盤涼菜,茯苓趕緊將盤子端起來,「這東西您也不能多吃,生冷之物對身體不好。」
手裡握著筷子將在半空中,食盤卻已經被茯苓拿走,青楓哭笑不得,笑罵道:「茯苓,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像管家婆了!」
「管得好。」一聲低語忽然在身後響起,兩人皆是一驚,茯苓回頭看到那名黃色的身影,趕緊跪下行禮:「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青楓看了看屋外,夕陽西下,竟已到了晚膳時分。青楓緩緩起身,行禮道:「皇上萬歲…」
「愛妃有孕在身,朕特准妳以後無須行禮。」
剛才看到燕弘添的時候,她還有些緊張,想起那日他幽深的黑眸,青楓不禁心神恍惚,但是此刻的燕弘添語氣輕鬆,神色如常,似乎又恢復到以往的模樣,看起來依舊邪魅難以捉摸,卻絕不是那天沉冷的樣子。青楓暗暗觀察著,不動聲色的回道:「謝皇上。」
牽著青楓的手,在主位上坐下,燕弘添笑道:「朕給妳的封賞妳還滿意嗎?」
「滿意。」
「滿意卻也沒什麼可開心的?」其他妃嬪若是得了賞賜,早就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生怕別人看不到。這屋子不僅沒有一件他賞賜的東西,甚至原來的擺設也歛去不少,整個屋子明亮而簡單,和她一般透著一股清高的氣息。
燕弘添嘴角輕勾,說道:「有一件事,妳一定會很開心。」
「哦?臣妾洗耳恭聽。」嘴上這麼說著,青楓卻不認為有什麼事能讓她開心。燕弘添也不多說,只從袖間拿出一張艷紅喜慶的帖子,遞到她面前。
青楓接過,有些好奇的打開,「這…」看清上面的字,青楓杏眸圓瞪,盯著那張小小的帖子,深怕上面的字會消失一般,顫聲問道:「真的是正妻嗎?」
帖子上“元妻”二字已經回答了青楓,樓夕顏不惜犯眾怒,也要迎娶姊姊為正妻,可見他是真心待姊姊,姊姊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了。緊緊握著手裡的紅帖,久久青楓才吐出輕輕的兩個字:「真好…」。
青楓眼眉都在笑,那本就明亮的眼睛裡閃著瑩亮的光芒,嘴角揚起的弧度柔美而輕快,燕弘添從沒見過她這樣笑過,很美,燕弘添有一瞬的疑惑,以前他從沒想過要一個女人的心,他只要她們臣服就夠了,此刻,見過這樣的笑容之後,他開始覺得臣服似乎不夠。
夕陽漸落,還沒點燈,屋子裡有些暗,但是此刻的她彷彿會發光一般,青楓臉上的笑美好溫暖得有些刺眼。這樣的笑並不是因為他,燕弘添心下頓時不太爽快,輕哼道:「好?是福是禍還不知道。」
青楓不以為意,禍福難料,誰知道以後的事情,起碼此刻能預見的未來,姊姊是幸福的,將艷紅的帖子小心翼翼的闔上,青楓略顯興奮地問道:「我能去參加他們的成親典禮嗎?」
「不行。」
冷淡的兩個字擊垮了青楓臉上的笑。不讓她去,又何必拿這帖子來,給了她希望又深深打破,燕弘添確實懂得折磨人!
「妳現在的身分是清妃,而且還有孕在身,不能出宮。」從燕弘添說出“不行”兩個字的時候,青楓就知道她是不可能出去的,這個男人向來說一不二,但是燕弘添竟然解釋,青楓很是詫異,直直地盯著他,試圖從那雙似笑非笑的黑眸中看出點什麼。
「不過…朕可以賜妳一塊令牌。每天申時至酉十,手持令牌可以自由進出北門,這樣青靈就能隨時進宮陪妳了。」燙金令牌懸在青楓面前的時候,青楓有些不敢相信,握著令牌,青楓心怦怦直跳,不知是因為狂喜還是不安。燕弘添今天有些反常,不過想到有了這令牌,她就能經常見到姊姊,青楓還是很開心的。手摩娑著令牌上的花紋,青楓忐忑的回道:「謝皇上…」
能隨意掌控一個人的情緒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尤其是她的。燕弘添的心情忽然變得好了起來,看了一眼桌上擺滿的菜餚,燕弘添嘴角微揚,「今天的晚膳影豐富,用膳吧。」
將令牌收好,青楓忽然說道:「不用你們伺候了,都退下吧。」
「是。」茯苓和高進對看一眼,出了屋外,輕輕將房門闔上。
青楓站在燕弘添身邊,給他布菜斟酒,他們單獨待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一般不是劍拔弩張就是鬥智鬥勇各懷心思,這次難得的平和。燕弘添享受青楓的服侍,吃了七八分飽,才緩緩放下筷子,捏著酒杯,輕抿了一口,道:「有話就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