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來得特別早,明月未上梢頭,太陽卻已早早被暮雲吞噬,灰濛濛的天際,為本來瑰麗秀氣的九曲橋蒙上了一次暗紗,一抹黑影半坐在橋欄上,手裡拿著一個白麵饅頭,漫不經心的掰著饅頭一點點扔下池塘,他的腳邊,聚集了很多錦鯉,爭搶著吃食,夜色下,那跳動的紅影很是好看,可惜那人似乎心思不在賞魚上,冷漠的眼盯著遠處平靜的水面,對眼前的美景視而不見。
「明澤。」背後傳來一聲略帶欣喜的男聲,明澤捏著饅頭的手一頓,眼中劃過一抹極淡的無奈,將手中已挫成細屑的饅頭末全數撒入池塘中,本就擠在一起的錦鯉更是為了搶食,激起了朵朵水花,濺濕了男子的衣角。
「今日不當值?」
明荐只是隨口一問,明澤冷淡的回道:「正要去。」
說完,明澤轉身就想繞過身後的人離開,明荐似早猜到他會有這番動作一般,隨手一抬,攔下了急於離開的人。
明荐心中頗有幾分不甘和委屈,對這個弟弟,他是真的很用心了,奈何卻從未得他一個好臉色。算是多年來的默契吧,明荐深知和明澤說話的要領,不再廢話,直言道:「這次慶典皇城守衛森嚴,井然有序,皇上很滿意,之後必定是要論功行賞的,我打算調你到乾陽宮,近身保護皇上,官職雖然沒變,但是前途自是要比現在好得多,如果你不願被拘束,那麼也可以調去城門禁衛處統管宮門,東門已有人選了,其他的幾個門你可以自行選擇……」
「不用。」冰冷的聲音打斷了明荐的話,未等明澤再次抬腳離開,另一道明顯急促又帶著焦急的女聲急急叫道:「荐兒,你別聽他胡說!」
伴隨著這聲低叫而來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微揚的眉梢,保養得宜的臉頰上深深的酒窩讓她看起來像總是在笑一般,一襲不適合她這個年紀穿的桃紅色儒裙穿在她身上倒不顯得突兀。來人從九曲橋的另一頭急急跑來,步履輕盈儀態萬千,女人來到二人面前,對著明荐揚起一抹大大的笑花,明荐後退一步,低聲叫道:「詩姨。」
女子呵呵笑著,臉上儘是討好的笑容,「荐兒啊,你不要理他,你是大哥,自然是聽你的安排,澤兒的前途就全靠你了……」
女子說得急切,那巴結的姿態讓明澤萬年不變的冷臉瞬間結了一層寒霜,女子對明澤那外放的寒氣似乎毫無所覺,還在滔滔不絕的說著,「澤兒在宮裡當差也好些年頭了,早就應該升官了,以後有這樣的好事,你可一定要多多提攜他啊!」
明荐眉頭微皺,看來今天是談不下去了,若是詩姨不來,他還有些把握說動明澤,現在是萬萬沒了可能,眼見明澤那緊握的拳頭青筋都快爆起了,明荐趕緊說道:「今天和你說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這次是一個好的機會,你要為自己的仕途著想。」
「不用你多管閒事。」一個一個字仿佛從牙縫裡蹦出來,明荐也不惱,嘴角還微微揚著,比起以往的冷漠,這樣也算另一種情緒吧?呵呵……
「明澤!」眼見明澤說話越來越衝,女子瞪了他一眼,轉而又看向明荐,輕柔的聲音竟略帶幾分獻媚:「荐兒,他就是這臭脾氣,你別和他計較,詩姨在這給你賠不是……」
明澤的臉徹底黑了,身形一動,幾個起落便飛躍出了明府,這個家,他一刻也呆不下去。
子時已過,萬籟俱寂,宮道上,一隊近衛軍正在巡視,對面一道高大的黑影迎面而來,眾人皆是緊張的握緊手中的刀劍,待看清來人才又鬆了一口氣,為首之人對著黑影點頭以禮,沒有其他交流,繼續往前走去。
那獨自在宮道上木然的走著的人,正是從明府跑出來的明澤。他明早辰時才當值,此刻會在這裡,只因……無處可去。世家公子不屑與他這樣的庶子往來,如他一般的庶子看不順眼他的冷傲,頂著明府公子的名號,普通百姓不敢與之結交,說來可笑,他不僅沒有家人,竟是一個朋友都沒有,連一處可停留的去處也無。
今日他一滴酒都沒有喝,異常的清醒,才更清楚自己的可悲。那個家最讓他待不下去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那個女人,若是她安於本分,他或許就能像其他庶子那般,過著卑微卻自在的生活,若是她能摒棄明家,就算只有他們母子二人,過著平民的生活,那也是安貧樂道母慈子孝。可惜,她要的是榮華富貴,是身份尊貴,是無盡虛榮,而她的手段,除了自喻貌美,就是他這個兒子了。那個人啊,竟是自己的母親,真可笑。
不知不覺間,他竟然走到了清風殿,青楓……她也有孕了,會是一個怎樣的母親?也會為了在宮中的一席之位,利用自己的孩子嗎?
側門傳來極輕的聲響打斷了明澤的思緒,明澤側身閃入宮道旁的樹叢裡。側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纖瘦的身影從裡面走了出來,手上還提著一個竹籃子,左右觀察了一會,她才輕輕合上門,快步向宮道另一個方向走去。
看那身形樣貌,應該是她的女官——茯苓。這麼晚了,她要去哪裡?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好像也是這般半夜跑出來。明澤還在想著要不要跟過去時,另一道身影又從側門處閃身出來,小心翼翼的跟在茯苓身後。
若是一起的,為何要一前一後出門,莫不是後面那女子,在跟蹤茯苓?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那日軟轎裡落下的血跡,可是她的?明澤沉吟片刻,捏起一顆拇指大小的石塊,朝著跟在後面的女子擲去,正中穴道,女子身形一頓,停在那裡一動不動。
明澤從另一邊繞過女子,遠遠的跟著茯苓,只見她腳步加快,越走越偏,她所去的方向是……冷宮?
果然,茯苓在冷宮前停了下來,輕輕敲了一下那高聳的大門,門立刻從裡面打開,茯苓快步走了進去,門也在下一刻關上。她來這裡做什麼?明澤輕輕一躍便上了冷宮外的大榕樹,隱身在枝葉後面,清楚的看見冷宮內的小院子裡,茯苓將手中的竹籃交給了另一個宮女,交代了幾句,便又匆匆離開了。那宮女也提著竹籃,進了屋內。
她是來給冷宮裡的慧妃送東西的,這是她自己的主意,還是青楓的命令?
低頭看去,從冷宮裡出來的茯苓正沿著來時的路小跑回去,明澤縱身一躍,落在茯苓面前三丈有於的地方,正正堵在她面前。
「啊!」
忽然出現的人影嚇得茯苓低叫了一聲,連著後退了好幾步,看這人沒有追過來,也沒有動手,茯苓暗暗穩下心神,定睛看去,那人站在樹蔭下,夜色中除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什麼也看不清,茯苓遲疑,低聲問道:「你是……誰?」
「你剛才被人跟蹤了。」冰冷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響起,本是件恐怖的事情,茯苓卻是心中暗鬆了一口氣,這聲音……是他,她認得。
本來已經放鬆下來的心又因為明澤的話,倏的一緊。
「跟蹤?」茯苓緊張的四處張望,漆黑的宮道上,除了他們兩人,再無別人,茯苓轉念一想,他既然現身告訴她有人跟蹤,自然是已將那人料理好了。
「為什麼?」心中的恐懼褪去後,剩下深深的疑惑,一步步朝著樹蔭下的人影靠近,茯苓問出心中所惑:「為什麼?你……為什麼三番兩次的幫我?」是了,雖然每次都不刻意,但她就是能感覺到,明澤總是在幫她,但是為什麼呢?他們之間並無交集不是嗎?
明澤似乎被她這突來的問題和越來越近的身影驚到,後退一步轉身就要走。
「等等!」茯苓來不及細想,手已經迅速的伸了出去,一把抓住明澤的衣袖,「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手上忽然一重,明澤冷眸一暗:「放手。」
雖然看不見明澤眼底那抹冷色,茯苓還是從他越發冷凝的氣息中感受到了他的不悅,想了想,茯苓終究是放開了他的衣袖,但仍是固執的繼續問道:「為什麼?」她不知道自己心裡為何這般急於知道答案,她就是想知道。
為什麼?劍眉因為這個他從未想過的問題越蹙越緊,久久才冷冷的回道:「正好遇上而已,而且,我也不是幫你。」不是幫她,又是在幫誰?清風殿裡的那個人嗎?被自己心中的想法所震,這次明澤沒有任何遲疑,提起一躍,落荒而逃。
「喂?」盯著那道已消失無蹤的身影,茯苓腦子有片刻的空白,只是……碰巧遇上而已嗎?真有這麼多巧合?茯苓自嘲一笑,不是碰巧又是什麼呢?她期待明澤說什麼?心中霎那間千頭萬緒最後只能化作一聲輕輕的歎息。
冬日辰時的御花園,略顯的蕭瑟,這個時候應該沒有任何人會冒著寒意來此賞景,好在還是有人愛這樣蕭索的初冬晨景的,一抹淡紫身影站在四季長綠的樹叢邊,眼光落在遠處平靜的湖面上,夏荷早已凋零,湖上沒有什麼好景色,女子卻是看得出神,似乎那殘枝斷藕便是這初冬最美的風光。
不知什麼時候,一名身著淺藍宮裝的宮女快步走來,在女子身後站定,也不說話,直到那女子低聲問道:「這幾日清妃有何異樣?」
宮女緩緩抬起頭,正是清風殿的夏吟,只是此刻她效忠的物件,卻是另有其人,「自從慶典那日她乘軟轎回來後,就一步也沒有踏出過房門,就連高總管過來詢問,也是茯苓出來打發了。」
閉門不出?雖不高明,倒還真讓人找不到試探的機會,「她的膳食、藥湯可有變化?」
夏吟秀麗的臉上有些淡淡的倦意,卻還是強打精神回道:「倒也沒有什麼變化,膳食都是如意端進內室給她取用,每日午時,茯苓會到御醫苑取藥,從不假手於人。」
「皇上可有去過?」
「有,兩天前晚膳後來過,但只坐了一盞茶的功夫,就走了。」像是想到了什麼,夏吟左右看看,才壓低聲音說道:「清妃娘娘雖然閉門不出,茯苓卻有些怪異,白日裡就不常在殿內伺候,夜裡還偷偷溜出去,奴婢昨晚本來是想跟出去探個究竟的,但是……只跟出殿門沒多久,就……就被人點了穴道。」
「點穴?」水芯盯著湖面的眼劃過一抹波瀾,「是什麼人?」
低垂著頭,夏吟怯怯的回道:「奴婢什麼都沒有看見,走著走著忽然就不能動了,半個時辰之後穴道又自行解開了。」
連人都沒看見,難道是隔空點穴?在這高手如雲的宮中,青楓身邊竟然有一個這樣的人護著嗎?腦子裡思索著這個可能性,水芯低聲說道:「你回去吧,若還有何異常,再來報我。」
看不到水芯的臉色,夏吟幾次欲言又止,終是低聲求道:「水芯姐姐,清妃早就已經懷疑奴婢了,奴婢怕是也探不到什麼消息,您讓奴婢回來……」
「你覺得有可能嗎?你我都只是棋子,要知道自己的作用和位置,才能活得長長久久,明白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聲音也溫柔動聽,夏吟卻是慌得全身發抖,連忙回道:「明……明白。奴婢告退。」
不去管身後驚慌逃離的身影,水芯的全副心思都落在青楓身上。隨著辛玥凝入宮這麼些年,她還沒有遇到能逃脫她手心的獵物,青楓這才入宮不到一年吧,竟是屢次讓她逃了。
好吧,這次她就花點心思,她要看看,青楓是否當真如此難纏,或者說背後護著她的人,是否那般了得。
這人暗地裡能護著她,明裡還能護嗎?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