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人從來是行動派。
他們算不上很聰明的人,就是有兩點好,用心,做事。
他們和人交往,也沒什麼彎彎道道,喜歡就說,不喜歡就罵,和你交朋友,就用心,把你放心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於是反而朋友滿天下。
他們幹事兒,向來都是行動派,說了就做,說今天做就不會拖到明天。
這樣一件舉家決定要幹的事兒,他們更是行動力驚人,大清早,夏元寶就問了合作上的朋友知道了江城的地址,然後帶著夏啾啾和夏天眷摸到了江城家裡去。一路上,夏啾啾添油加醋給夏元寶講了江懷南的經典事蹟,聽得夏元寶火冒三丈,扭頭吼夏天眷道:“被這種孬種打了回來還不敢說,你還是我兒子嗎?!”
夏天眷被罵得往車的另一邊縮了縮,抱住了自己。
他們到的時候,江城正和許青青、江懷南在吃早餐。
江懷南被江淮安打得不輕,最近這陣子都在調養,腦袋上包得像個木乃伊一樣。
許青青給江城夾著菜,不滿道:“這個淮安,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現在也找不到去了哪裡……”
江城抬眼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煩道:“你還有臉說?!要不是你,我能誤會他?”
“喲,話可不是這麼說,”許青青嘲諷笑開:“我一開始還沒下來呢,你就動手動上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江城面色變了變,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人的確是他打的,他沒相信江淮安,打從心底裡,他就覺得,這個兒子是做不出什麼好事的,於是下意識就覺得是他錯的。
直到江淮安最後那句話。
——
“我他媽,居然會覺得,你也算個爹。”
這陣子江城都睡不好,他總會想起這句話,想起江淮安哭著喊“我沒作弊”的時候。
他去問了學校老師,老師都告訴他,江懷南作弊,不止一次被抓過了。
可江懷南一口咬定,是夏天眷誣陷他,老師們聽信了夏天眷的誣陷。
是誰說謊呢?
江城心裡其實清楚,越是清楚,就越是愧疚,越是愧疚,就越不敢面對。
江淮安最後那幾句話一直在他心裡回蕩,他好多時候會想起江淮安小時候的樣子。
那時候江城還沒這麼暴躁、沒這麼固執,那時候江淮安還是個孩子,會甜甜喊爸爸。
是什麼時候變的呢?
是他媽媽的屍體被抬入太平間,他將手搭在他肩膀上,被那個哭著的孩子一巴掌打開,嘶吼著沖他叫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的時候;
還是他在許青青和江懷南進門第一天,冰冷說出那句“野種”的時候?
他記不清了。
這個他曾經最疼愛的兒子,到底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囂張乖戾的人,他根本不記得。甚至於他有時候會覺得,或許一開始,江淮安就是這個樣子。
直到那天江淮安哭出來,直到他再一次調出了江淮安的卷子,看他做過的每一道題。
那不是抄答案做出來的樣子。
他知道自己該去書一句對不起,可做父親的尊嚴卻容不得他低頭,於是他只能強硬讓人去找江淮安,等找回來……
再說吧。
江城心裡有些發苦,吃著早餐。就是這個時候,下人進來道:“先生,夏老闆在外面,說是有事要和您說。”
聽到來人,江懷南僵了一下,許青青不滿道:“這麼早來做什麼?”
江城倒也沒覺得有什麼,讓人將夏元寶一家子請了進來。
他們一進門,江懷南就想走,夏元寶眼尖,大步走過去,一把握住江懷南的手道:“這位就是二公子了吧?久仰久仰!”
江懷南逃跑失敗,反而被夏元寶拖到了戰場中心。
許青青看情況不對,趕緊跟了過去。一群人坐到客廳裡,江城親自給夏元寶泡了茶。
江城在家務事上一塌糊塗,但是生意場上卻是過得去的,夏元寶將茶接了,卻是道:“江先生的茶我接了,但是該說的事兒還是要說的。您的二公子帶人將我家天眷打了,這事兒您知道吧?”
聽到這話,江城冷冷看了江懷南一眼,臉色不太好,硬著頭皮道:“這事兒,我聽懷南說了,年輕人血氣方剛,難免有些口角……”
“這是口角問題嗎?”夏元寶直接道:“貴公子作弊,我兒子按照正規途徑舉報,貴公子不滿,那可以說,大不了下次我們不舉報了,有必要打人嗎?”
這話說出來,就不太好聽了,直指江懷南作弊已經是慣例,這次不舉報還有下次。
江城僵著臉,沒有回話,夏元寶歎了口氣,繼續道:“實話說,江先生,您也知道我就是出來混口飯吃,比不上您這家大業大。貴公子張口就說江家要將我們夏家趕出南城,我聽著也很害怕啊。不知道這話就是貴公子瞎說的呢,還是江先生真的有這個打算呢?”
聽了這些話,江城終於忍不住了,本來還想給江懷南留幾分顏面,現在卻也留不了了,直接道:“江懷南!”
“爸!”
江懷南趕緊撲了過來,跪在江城面前,焦急道:“爸,這都是他們誣陷我的啊!我沒說過這些啊。”
“沒說過這些話,至於心虛得跪下嗎?”
既然已經開戰,夏天眷絲毫不慫,趕緊補刀。
江城看著江懷南,深吸了一口氣:“事到如今,你還撒謊嗎?”
“爸,我沒有,我……”
“我問過你們老師,查了你的卷子,還調了監控錄影,江懷南,你再給我說一遍,你沒作弊,是別人誣陷你?”
江懷南僵了僵,沒有說話,江城平靜道:“你再說一遍,你沒說過這些話?”
“爸……”江懷南聲音苦澀,夏天眷高興得吹了個口哨。
江城二話不說,一巴掌抽到了江懷南臉上,直接給他抽了在地上打了個轉。
他從腰上解下皮帶,對著江懷南就是一陣狠抽,皮帶“啪”的打在江懷南肉上,夏家三個人當場被嚇呆,夏天眷忍不住抱住了自己“嘶嘶”到吸著涼氣。
江懷南在地上打著滾哀嚎,江城一面打一面罵,許青青哭著上來勸架,夏啾啾看著這一切,驟然想起,她昨天見江淮安的時候,他臉上似乎還有些紅腫的印記,又想起她將他撿回公寓那個晚上,他衣服裡的血痕。
她看著哭喊著的江懷南,便想起江淮安,她捏住拳頭,微微顫抖,在江家三口人一片混亂的時候,驟然出聲:“你們平時,就是這麼打江淮安的?!”
聽到江淮安的名字,江城驟然停手,他抬起頭,看向夏啾啾,皺起眉頭:“你知道淮安?”
夏啾啾顫抖著身子,克制住自己想要撲上去和面前這個男人廝打的衝動,儘量冷靜道:“江淮安是我同學,我們一直在一起上補習班,他很久沒來了,我想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補習班?什麼補習班?”
江城皺起眉頭,有些不太能想像,江淮安會和補習班聯繫起來。
夏啾啾沒說話,她從書包裡,將江淮安平時做的習題集一本一本抽出來。
他留在教室裡的東西不多,她都帶來了,習題集上寫得滿滿當當,全是江淮安的筆記。
“最近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補習班上課,每天早上天沒亮,他就來教室裡開始讀書,晚上大家都睡了,他還在做題。這是他做過的習題冊,其實還有好多本,我沒都帶過來。”
夏啾啾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儘量平靜下來,不要去激化矛盾,因此聲音又柔又緩:“他和我說,您從來沒誇過他,他這麼努力,就是希望有一天,您能誇誇他。”
這句話不是現在的江淮安說的,是長大之後那個江淮安告訴他的。
那天他們一起逛大學校園,江淮安說:“小時候我爸從來沒誇過我,於是我總想要他的誇獎,不過要了一輩子都沒要到,長大以後,就不想要了。”
有些東西不在那個時間給,就再也不需要。
江城沒說話,他低頭看著那些習題冊,腦子裡驀然想起那天江淮安哭著大喊“我沒作弊”的模樣。
如果之前是愧疚,那此時此刻,聽著夏啾啾的話,那就是紮心,是心疼。
如果這個孩子曾經是抱著這樣的努力和期望,那一刻,是多絕望,多難過啊?
江城張了張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夏啾啾將書本放在他面前,抬頭看向他:“我不知道您和江淮安之間到底是經歷了什麼,但我知道一件事,江淮安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而您從來沒有瞭解過他,就試圖去判斷他。您要道歉。”
江城沒說話,片刻後,他揚起冷笑,固執道:“我是他爹,哪裡還有和他道歉的道理?我說錯了,那是我不對,那我以後不這麼說就好。難道還要我去找他低頭說對不起?”
聽到這話,夏啾啾捏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所以,你是不打算道歉了是吧?”
“我以後不這樣了。”江城口氣難得服軟,夏啾啾嘲諷出聲:“江城,你他媽能算個父親?!”
“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說話的?!”
許青青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趕忙道:“你……”
“你什麼你,一個夜總會出身的小三有資格說個屁!”夏天眷從後面沖出來,劈頭蓋臉就對著許青青道:“這裡輪得到你說話?滾一邊去!”
聽到這話,許青青臉色巨變,江城臉色也不太好看,看著夏元寶道:“夏先生,我給您一份薄面,您這孩子該管教了。”
“我弟弟雖然說話不中聽,但這不是事實嗎?”
夏元寶正打算服軟,夏啾啾驟然開口,冷眼看著許青青:“許夫人有沒有聽過一句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不清不楚進這個家門,還怕人議論嗎?”
“出去!”
許青青提高了聲音:“這裡不歡迎你們,出去!”
“出去可以,”夏啾啾立刻道:“江先生,你該給江淮安道歉。”
“這裡輪得到你說話?”江城帶了火氣:“我們的事兒不用你一個外人管。”
“您的事我不管,可江淮安是我朋友,我不能看你毀了他。江淮安這麼好的人……”
“他哪裡好了?!”江城怒道:“他蹺課喝酒打架,說他一句他能給你頂回來,你知道什麼?我不是沒有好好教過他,好好和他說話,可他聽嗎?我希望他能和青青懷南好好相處,他怎麼做的?我希望他能好好讀書,他怎麼做的?我凡事都希望他好,我好話壞話都說盡了,他又給我一點回饋嗎?!”
“您怎麼說的?”夏啾啾沒有被江城吼回去,不卑不亢道:“用皮帶說,用鞭子說,一上來就先說,江淮安如何如何不好,如何如何不對。人都是有心有感情的,你一直說他不好,他憑什麼好?!”
“你要他和繼母好好相處,你自己想過這是什麼繼母嗎?!你出軌,你在外面有私生子,在他母親病重的時候,你還和他們有聯繫,他母親從高樓上跳下來,你還要讓他好好相處,你想過他怎麼想嗎?!”
“你……”
江城正要說話,夏啾啾打斷他,直接道:“你沒想過他怎麼想,你一味只覺得,你兒子該是什麼樣。你試圖瞭解過他嗎?你在意過嗎?如果一個爹當成你這樣子,你何必生他下來受這個罪?!你不道歉憑的是什麼,不過就是你覺得江淮安永遠會把你當爹,可人的感情都有極限,我告訴你,江城——”
她冷著聲音,全然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平靜又堅韌:“你不道歉,你不在意,那你就別管他。”
“你不管,總有人管。你不愛江淮安,總有人愛他。可是你別後悔。”
江城沒有說話。
他習慣性想要反擊,想要說一句,小丫頭片子懂什麼。
然而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江淮安疑惑的聲音,他站在門口,皺著眉頭:“你們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