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這事,就又要說說之前。
盧廣智成親成的晚,當年他考中秀才以後,梅氏便說要與他說親。只是當初盧廣智一心撲在學業,家裡人也不願耽誤他的舉業,才會暫且將此事擱置。
之後盧廣智在秦秀才的舉薦之下,拜到他曾經的同窗如今在東昌府府學任教授的劉舉人門下。
這劉舉人是個學識極為淵博之人,可惜生不逢時,他感歎官場黑暗當政者昏庸無能,遂棄了應試,偏居一隅教書育人。及至之後,新皇登基,勵精圖治,可惜此時他已年過半百了,也早就歇了年輕那會兒的雄心壯志。
盧廣智是個好胚子,不光勤奮努力,人品心性都沒的說。劉舉人身為府學教授,本是從不收弟子的,卻偏偏破了例,將他收入門下。甚至因對弟子的極為欣賞,還想將待字閨中的小女兒劉蓉許配給他。
不過彼時盧廣智才不過是個秀才,自覺以自身條件配不上先生家的千金,遂婉言拒絕。直至三年後他中了舉,又見先生家的小女兒還未出嫁,便主動上門提了親。
這可真是天作之合,喜結良緣。
劉蓉的親爹是舉人,在其熏陶之下,不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是識文斷字,頗懂文墨。兩人成親以後,夫唱婦隨,感情甚是融洽。
直至之後盧廣智一舉金榜題名,劉蓉隨夫來到京城,這麽多年來兩口子幾乎是臉都沒紅過,也不知是出了什麽岔子,才會讓素來懂事明理的劉蓉,竟不惜千裡迢迢給公婆送信訴苦。
盧廣智接到家人要來京城的信,還當是自己屢屢往家裡去信,終於說動家裡人,殊不知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
“不管怎麽樣,咱家就沒有納妾的這規矩,這事兒我向著蓉兒!”梅氏道。
梅莊毅安慰道:“大姐,你也不要多想,反正咱們已經來京了,到底是怎麽回事,等到了以後問問智小子,我相信他不是個肆意妄為的人。”
梅氏只能點點頭。
之後,幾人又隨意聊了幾句,才散去回各自艙房。
周進和盧嬌月相攜走了出去,見媳婦一臉心事重重,周進不禁勸道:“好了,你也不要想多,智兒的心性我了解,他雖進京之後有些改變,但也有他自己的堅持,更從來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這其間肯定是有什麽事。”盧廣智進京之後,周進曾與他見過兩面,所以比旁人看盧廣智看得更為透徹一些。
盧嬌月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只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竟讓他做出了這種事?”
周進也不知道事情究竟,只能沉默不語。
盧嬌月愁眉不展了一會兒,才抬眼去看丈夫。
與十多年前相比,人到中年的周進顯得越發穩健了,若說梅莊毅是瀟灑磊落,他則是穩如泰山,讓人一看到就莫名的心安。
也確實如此,兩人成親這十幾年來,周進一直護著盧嬌月,寵著她讓著她。男人太過成熟,倒把盧嬌月慣得越發像個小姑娘了。
即使再忙的時候,周進也從未忽略過妻子,每年都會抽空在家中呆上幾個月甚至半載,就為了好好陪陪妻兒。更不用說納妾什麽的,周進有錢以後,又常年在外做生意,沒少碰到過各種場面,給他送妾送婢子的也不再少數,可他卻從不沾染這方面的事情。
沒少有人在盧嬌月耳邊說些小話,例如誰誰誰發財以後,娶了多少房小妾,還例如誰誰誰,在外麵包了多少外室。當然別人說這話,也不能說是惡意,只是警醒於她,可盧嬌月卻從沒放在過心上。她不是沒想過這方面的事,只是在她想來,如果連丈夫都不能信任了,這個世上,她又能信誰?
當然偶爾忍不住也會胡思亂想,盧嬌月偷偷在心裡想了所有可能,都不認為丈夫會背叛她。即使背叛了也不怕,她有兒有女,有爹娘兄弟有舅舅舅母,大不了她就回娘家,她不信她的家人會不管她。
而且她早已不是上輩子的那個她了,不是那個只會怨天尤人自哀自怨,甚至鑽牛角尖到自己將自己撞死的她。她的生命裡除了丈夫,還有許多許多人,也許周進生了二心,她會傷心難過,甚至很久都無法調試過來,但她相信自己會好的,一定一定會。
不過這話盧嬌月從沒當周進說過,還是一次兩人聊到齊春尚又討了一房小妾的事,她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將自己代入了齊春尚的原配,說了一些‘大逆不道’之言。
一個是不小心說漏嘴,順勢心生試探,一個聽完之後啥也沒說,卻是將另一個抓過來打了頓屁股,打完之後兩人又滾在一處了。
這種小波瀾在這十幾年中有許多,可俱是宛如春風吹皺了池水,一眨眼就消失了,並未對兩人的恩愛產生任何影響。所以說人這一輩子總有許許多多的小波折,只要兩人心在一處,只要能自尊自愛,就無懼任何事。
愁完盧廣智,盧嬌月又愁上女兒了,點點並未跟兩人一同出來,大抵也是心知肚明離開了外婆,她娘又會念叨她。現在的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沒有底線縱容自己的那個爹了,現在的爹只會聽娘的,所以點點並不認為爹能拯救自己。
“你說那丫頭被咱們一家人慣成了什麽樣子,一個姑娘家成天穿著男人衣裳到處跑來跑去,去跟人做生意,一點大姑娘的樣子都沒有。都是小舅舅,教她打什麽算盤,把咱女兒教成了這副樣子。”
可不是?!
點點從小在爹和舅爺爺身邊耳濡目染,很小的時候就對做生意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尤其梅莊毅又刻意將她往此處引導,五歲就教她打算盤,八歲的時候點點打起算盤來,連梅莊毅都自歎不如。
學會打算盤的點點,並沒有因此而滿足,成天黏著梅莊毅和周進,讓兩人帶她出去見識世面。梅莊毅和王瑤兩口子連著生個三個兒子,就是沒有一個女兒,兩人幾乎把點點當親閨女看待。而周進更不用說了,那時候的周進還是一個沒有底線縱容女兒的親爹。
其實也是周進兩口子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等他們反應過來,點點已經被梅莊毅‘教歪’了。
當然除過做生意這一項讓兩口子頗有微詞的,點點在其他方面,都讓兩人甚為自豪。點點人聰明,又愛學願意學,女兒家會做的事,她都會做,女兒家不會做的,她也會做。
好吧,這說來說去,又說到她做生意方面上了。
不過刨除性別來看,點點在從商方面十分有天賦,不光心思縝密,更是眼光銳敏,簡直到了讓梅莊毅驚豔絕才的地步。
當年周進和梅莊毅兩個是靠著糧食生意發家,及至之後涉足的方面越來越多,別的地方賺頭太大,倒顯得這糧食生意有些寒酸了,雖沒有到丟下的地步,但因為牽扯太多,並不太願意去發展。
而點點當初想選一門生意試手,梅莊毅出於穩妥的心態,就把這最好做的糧食生意交給了她。本就是南北倒賣,只要有貨源銷路,幾乎不用發愁會虧本,哪知點點不光沒有虧本,還將這生意做出了‘花兒’來。
西北靠近邊關,那裡土地貧瘠,民風彪悍,又沒有水路,本是商人們最不願涉足的地方,可點點卻選擇將自己的發展方向定在那個地方。這讓梅莊毅和周進十分不能理解,不過寵孩子嘛,反正這生意是無本的買賣,以他們如今的實力,就算糧食砸在了手裡,也有許多種辦法銷出去。
起先做得很難,不是被劫道,就是利潤太微薄,幾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不過點點並沒有放棄,依舊堅持,以蠶食鯨吞的程度慢慢佔據西北的糧食市場。就在梅莊毅和周進忍不住想勸她不要這麽強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真沒什麽賺頭,這時朝廷出了一個政令。
這就是之後讓眾鹽商趨之若鶩的‘開中法’,以鹽引代幣,鼓勵商人往邊關運糧,緩解邊關缺糧的問題,順道也能解決朝廷長途跋涉往邊關運軍糧所耗費的人力物力。
這是新皇開展的新政。
此政一出,天下人皆驚。
而錢豐行無疑是開了道先河,要知道什麽東西都是講究早晚的,佔據了整個西北糧食市場的錢豐行,無疑成為了任何糧商鹽商想往邊關運糧都必須逾越的龐然大物。
因錢豐行率先響應政令,讓新皇大為歡喜,特將錢豐行點為了皇商,並賜予錢豐行兩綱鹽引。要知道朝廷隻放出了十綱鹽引,用以充實邊關軍糧儲備。每綱鹽引為20萬引,每引折鹽300斤,未入綱者,無權經營鹽業,也就是俗稱的‘窩本’。僅憑這兩綱鹽引,錢豐行就足以傲視眾多商行了。
而讓錢豐行擁有皇商的名號,甚至多了一個聚寶盆的,只不過是個還不到十四的黃毛丫頭。
不過這件事也就只有錢豐行內部的人才知道,在外人眼裡,這錢豐行是走了狗屎運。
因為這件事關系太大,梅莊毅和周進商量以後,並未和家裡人說,所以盧嬌月並不知道在她眼裡有些‘胡作非為’的女兒,其實為家裡做了這麽大的一件事。
“好了,咱女兒是咱們的心肝寶貝,娘不是說了嘛,咱點點不愁嫁。你是在家不知道,外面想娶咱家女兒的人家有很多,只是那些人我和莊毅都看不上,所以沒有跟你說罷了。”周進道。
盧嬌月十分詫異:“真的?那你跟我說說都是些什麽人家,你和小舅舅兩個都是男人,這種婚嫁之事你們哪裡懂,還是我這個當娘的為孩子操心罷。”
周進默然,可當著媳婦又不好直說那些人都沒打什麽好主意。
在他想來,他的女兒值得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物來配,而不是這些光想打他這點家業主意的人。
礙於其中太過複雜,他又不想讓媳婦跟著操心,周進只能往簡單裡說,隻字不提其中的波詭雲譎,只是道這家的兒子中看不中用,那家的兒子年紀輕輕房裡就弄了一大堆丫鬟,這個長得歪瓜裂棗,那個個頭太矮還沒咱女兒高。
盧嬌月聽得連聲直呸,罵那些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都是些什麽人。
兩口子一面說,一面往艙房走去,說不出的和諧與美好。
等眾人到了碼頭,盧府的人已經早早就在這裡等著了。
不過盧廣智卻並不在,經過管家的解釋眾人才知道,原來盧廣智臨時被聖上招進了宮。
天大地大,都沒這事大,眾人自然不會挑什麽。尤其在他們來看,都是一家人,本就不用這麽慎重其事。
一路坐著馬車進了城,京城的一切自然不是別處可比的。
不光房子建得體面高大,道路筆直筆直的,又寬又平整,五六輛馬車並行都沒甚問題。
這是盧嬌月這輩子第一次來京城,看到大街上那些熟悉的景象,她不禁恍惚了起來。
周進心想這是媳婦第一次來,不禁道:“等咱們安頓下來,我帶你出來逛逛。”
盧嬌月甜笑點頭:“好。”
周府坐落在城南,是一處三進三出的院子。
當年盧廣智中了狀元,二房兩口子雖抽不出空進京一趟,卻也托梅莊毅和周進兩人給盧廣智捎了銀子過來。盧廣智進了翰林院,要在京中呆三年,總不能讓他一直租房子住。
彼時二房家的生意還沒有現在做得這麽大,又錯估了京城的房價物價,隻給捎了五百兩,想著買一個小座小宅子也就算了。可梅莊毅和周進卻是南來北往跑慣了的,知道京城居大不易,遂一人又添了一千兩,幫盧廣智購了這處宅子。
一來就當道賀,二來也是為盧廣智日後打算。
盧廣智在京中,他的妻兒必然也要來,尤其當官的,甭管大小,家裡總要買幾個下人的。再說了家裡人難免會來京中探望,買個一進的小宅子,也就只夠他們一家住,其他人來了住哪兒,還不如賣大點兒也寬敞些。
所以這趟大家來都有地方住,也不用去外面住客棧。
一進門,還沒安頓好,梅氏就急匆匆把兒媳婦劉蓉拉進屋裡,問她怎麽回事。
劉蓉生得瓜子臉,丹鳳眼,身形苗條,渾身充斥的一股書卷氣,一看就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也確實如此,這麽多年來,劉蓉勤儉持家,不管是盧廣智還未發跡之前,抑或是發跡之後,都是一如往昔地待人溫厚,誰都挑不出個錯字來。更不像那有的婦人,丈夫一朝得勢,就張揚跋扈起來,稱得上是一個賢內助。
尤其盧廣智日裡忙碌,與婆家人聯絡感情大多都是由她出面,三節六禮從不拉下,隔三差五就往家裡去信詢問公婆身體可好,家裡可好。
所以梅氏和盧嬌月即使與她見面不多,也知道她是個穩妥之人,要不然這次也不會她去信訴苦,梅氏就這麽急慌慌的跑過來。因為她知道,若不是真有難處,兒媳婦絕不會如此失態。
一見婆婆如此關心自己,劉蓉眼淚就掉下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