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廣智到了廣濟賭坊,覺得自己的世界被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這裡充斥著各式各樣的人,有富家公子,有販夫走卒,也有地痞無賴。有一擲千金的,也有輸光了所有銀子被賭坊攆出來的。有贏了銀子得意忘形的,也有輸了銀子破口大罵的。
盧廣智覺得詫異、震驚、害怕,其實打一開始,他並不習慣這種環境,他甚至想回家,想退縮回去,他覺得自己肯定無法在這裡做下去,因為這地方實在是太亂了。可想著辛苦在外面做工掙錢的大哥,為了給大哥湊銀子娶親早出晚歸的爹,以及身為婦人之身還出去做工賺錢的娘,盧廣智又猶豫了。
他不過是來賺銀子的,別人如何與他何乾?
一直在暗裡關注著他的韓進,見此,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別看他當著盧氏姐弟倆說得挺好,其實他還挺怕這小子無法適應這種烏煙瘴氣的環境,畢竟連他都無法喜歡,更何況是這個毛還沒長齊的小子。
此時看來,這小子還算是個胸有乾坤的。
接下來幾天,盧廣智的表現更是讓韓進連連吃驚。
盧廣智長得好,眉清目秀的,人聰明也機靈,他確實沒有什麽見識,但他知道去觀察去學,再加上他是韓進帶進來的人,賭坊裡的人都照應著他。沒多久,他便在這裡混得如魚得水起來。
在賭坊裡混,無非需要具備兩種特質,尤其是乾盧廣智這種負責給賭客看茶倒水活計的。那就是人要機靈,且要有眼色,懂得眼光六路耳聽八方,以及左右逢源。賭客贏了,知道上去湊趣,賭客輸了,自是能有多遠趕緊離多遠。
一開始盧廣智並不懂得這些,他也是跟與他乾著同樣活兒的其他人學的。對了,做他們這種活兒的,不叫跑堂的,而是叫打雜的。當然,也不是是個人就能讓他們這些打雜的上前招待,也要挑人。
那些荷包裡不過裝著幾十個銅板的,能和懷揣大量銀子的貴客相比嗎?自是不能!所以這活兒若是乾好了,真和韓進說得那樣,每天光賞錢都不少。
這日,盧廣智負責招呼的一個富家公子贏了錢,打賞了他一塊銀子。
這是盧廣智第一次拿到這麽多的賞錢,他放在手裡掂了掂,差不多有二兩的樣子,這讓他又是高興又是興奮。
“喲,得賞了,不錯啊!”有人調侃道。
是個熟人,叫東子。是盧廣智來到賭坊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在廣濟賭坊做打雜的人不少,個個都是人精,其中年紀最小的,除過盧廣智,便是這個叫東子了。東子是癩痢頭的侄子,瘌痢頭是韓進的手下,所以當初盧廣智剛來賭坊時,便是跟著東子學怎麽招呼賭客的。
東子今年十六,比盧廣智要大三歲,長得十分討喜,嘴巴也甜,平日裡得到的賞錢也多,所以平日裡十分大方。經常會買些零嘴、小吃什麽的,和盧廣智分著吃。
盧廣智總是吃人家的,也想請回去,可他身上沒錢,又才來賭坊不久,口笨手拙的,得到賞錢的次數屈指可數,這次得了賞錢,他就想回請回去。
“東子哥,你想吃啥,我去買來咱們吃。”
東子嘻嘻地笑著,隨意道:“隨便吧,我剛吃了飯,這會兒還不餓。”
說是這麽說,盧廣智還是抽空跑出去一趟買了點吃食回來。像他們這種年紀半大的小子,可不會像小孩子那樣吃些什麽糖啊果子的,盧廣智買了一隻烤雞,花了將近一百文錢,心疼得他直咧嘴。
可心疼歸心疼,還是得買,人情是有來有往的,光進不出,以後就沒人和你打交道了。來到賭坊這些日子裡,盧廣智學會了很多為人處事的道理。
見這會兒生意清淡,進來的賭客也少,兩個半大的小子便找了個背人的地方分吃烤雞。
“我還想去買些東西,感謝一下進子叔。”盧廣智道。
他是真心對韓進十分感激,盧廣智並不傻,來到這裡後,賭坊上上下下都對他和顏悅色,他有什麽不懂的地方,總是有人好心上來提點他。他不過是個剛從鄉下出來的鄉下小子,能有什麽地方讓人另眼相看的?不用說,肯定是看了進子叔的面子。
盧廣智也是來到這裡之後,才知道大姐口中的‘進子叔’,原來就是那傳說中的韓進。
‘韓進’的名頭,他是聽過的,都不是什麽好名聲。不過有著先入為主在前,盧廣智也不信那些流言蜚語中的詆毀。其實認真說來,盧廣智與韓進接觸越多,對他越是佩服與敬仰。
東子嘬著雞骨頭,道:“你這點銀子恐怕不夠吧,我叔他們來錢容易,所以花起錢來也大方,你這點銀子還不夠請他們吃一頓的。”
聽到這話,盧廣智不禁有些氣餒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他也知道,這點銀子對他來說不少,對其他人來說,其實真不算什麽。以往在鄉下的時候,十幾文錢對他來說都算是很多錢了,可來到賭坊後,他才知道什麽才叫做花錢。
“不過你也別喪氣,既然是感謝,代表的就是一份心意嘛。”
“那我買點什麽好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東子丟掉手裡的骨頭,從懷裡掏了塊兒帕子擦擦手,“我倒覺得你不用這麽外道,你舅和韓叔是朋友,他還會跟你計較這個?會跟你計較這個,韓叔也不會不辭辛苦地每天順道把你捎過來了。”
這恰恰就是盧廣智最感到不好意思的地方,他來縣裡一趟不容易,倒是有牛車可坐,但牛車太慢,而韓進恰巧幫他解決了這個問題。韓進每天是要回家的,韓家莊就在大溪村附近,所以他每天來的時候,都會順道把盧廣智給捎過來。
一次兩次也就算了,次數多了,盧廣智總感覺不是個事兒。可讓他拒絕,他又說不出口,畢竟他是迫切需要這份銀子,也是實打實來一趟縣裡不容易。
盧廣智覺得他必須要對韓進表達一番謝意,不管對方在不在意,總得做點什麽。
盧嬌月一面做著手裡的繡活兒,一面分心抬頭望了望窗外。
時候已經不早了,她爹娘差不多也快回來了,可二弟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她不禁有些心緒紛亂,繡活兒也做不下去了,索性將東西收了起來,又將炕收拾了一番。
盧廣智腳步輕快的走進來,俊秀的臉上笑眯眯。見弟弟回來了,盧嬌月不由的松了一口氣,嗔道:“怎麽今天這麽晚?”
盧廣智道:“進子叔臨時有事,耽誤了一會兒,大姐你別擔心,我看著時間呢。就算晚了也不怕,你就跟娘說,我在二狗子家裡。”
這倒是個借口,不過盧嬌月從來不習慣說謊,更不用說對她娘撒謊了,所以能不撒謊自是最好。
盧廣智從懷裡掏出一包點心,放在炕桌上。
“姐,這是我買的點心,你收起來,待會兒和五郎一起吃。”
盧嬌月笑道:“怎麽?今日又得賞錢了?”
“差不多得了五十多文,還有一塊兒二錢的碎銀角子。”盧廣智笑眯眯的,明眼可見十分高興。
盧嬌月又是怎舌又是感歎,怎舌的是那地方來錢容易,感歎的是之前她還挺不願意二弟去那種地方的。
“你去那裡做工,姐不攔你,但你記住,不準學壞了。”這句話,每天盧嬌月都會重複一遍,就怕弟弟學壞了。不過有進子叔幫忙看著,盧嬌月倒是並不擔心。
只不過與那韓進接觸過沒幾次,盧嬌月便覺得他是一個值得信賴之人。
幫她弟弟找活兒也就算了,每日還不嫌麻煩的多繞路順道把她弟弟帶到縣裡去,傍晚的時候再送回來。且盧嬌月也聽盧廣智說了,在賭坊裡,韓進對他的照顧與點撥。
盧嬌月自是覺得有些盛情難卻,心中忐忑的同時,對他也是越發感激。本想謝謝他的,可是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如何去感謝對方。
“姐,如今我手裡也攢了點銀子,就想感謝下進子叔,畢竟人家和我們也非親非故,就算有小舅舅的關系在,總不能當做沒這回事兒吧。你覺得怎麽弄才好?”可以想見,這姐弟倆是想到一處去了。
盧嬌月沉思一會兒,也沒什麽好主意,不禁望向弟弟。
“我本想著請進子叔吃頓飯,可我手裡這點銀子在縣裡的酒樓也擺不了什麽好席面。買東西送給他吧,也不知道買什麽好。太貴重了,咱們送不起,便宜的,有些拿不出手……”
一見二弟這麽說,盧嬌月便知道他肯定心中已經有了打算。
果不其然,盧廣智說道:“我私下裡打聽也觀察過了,進子叔還沒娶媳婦,尋常衣衫也沒人打理,成天就是穿那麽一身衣裳。我就想著要不然咱們送他身衣裳?即能表現一下咱們的心意,又不會太出格。”
說完,他用希冀的目光看著盧嬌月。
這事他還真得求他姐,他家就他姐做衣裳的手藝好,他娘雖也能做,但誰讓他是背著家裡去賭坊做工的。
盧嬌月十分猶豫,她長這麽大,除了給家裡人做衣裳,還沒給外人做過呢。到底有著上輩子做繡活兒拿出去賣的經驗,她對這個倒也不是太講究。
“這會不會有些拿不出手?”
“怎麽會呢?我姐這麽好的手藝……”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人聲。
是梅氏回來了。
“那姐,咱們就這麽說定了,買布料的錢我來出!”
盧嬌月正想說什麽,梅氏已經到門口了,姐弟兩人趕忙交換了一個眼色,打住了聲。
這些日子,盧家上房總是籠罩在一片煙霧繚繞中。
崔氏看了也急,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勸老頭子。最近這些日子,家裡的動靜她也都看在眼裡,三兒媳成日裡摔摔打打的,不是打雞就是罵狗。二房兩口子早出晚歸的,成日裡不在家。也就老大兩口子正常點,但大兒媳婦胡氏見了他們老兩口也沒個笑臉。
崔氏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保持沉默。
盧老漢見老婆子從西間走出來,自繚繞的煙霧中抬起頭來,“二丫頭怎麽樣了?”
“有杏兒陪著說話,倒是比前兩天更有精神了。”
盧老漢點點頭,沒再說話。好點兒就好,家裡鬧成這樣,若真是不好,他可就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崔氏欲言又止,實在不想講心裡藏的事告訴老頭子。
事情還要從前兩天說起,這陣子崔氏一直睡在小女兒屋裡,就怕她再犯病。前天半夜裡崔氏被渴醒了,起來喝水,突然聽見女兒說夢話。
若是普通的夢話也就罷了,竟和杜家的後生杜廉有關。
崔氏越聽越心驚,竟一夜都沒有睡著。次日,待盧桂麗醒來後,崔氏便忍不住追問女兒。
盧桂麗起先不說,後來實在被問急了,才說出自己對杜廉早已是芳心暗許之事。
崔氏大駭。
之後又滿心淒楚,若不是她,女兒也不會是這樣一副身子,若不是這樣一副身子,女兒也不會受這麽多苦,甚至連人都嫁不了。
崔氏越想心裡越苦,忍不住就和女兒兩人抱頭痛哭起來。哭完後,盧桂麗對崔氏說:“娘,你讓我嫁給杜廉吧,若不然我死了也不甘心。”
崔氏聽到這話,又哭了一通。她很想對女兒說,即使你死了,你也嫁不了杜廉,可她不忍心。
於是她就勸女兒,苦口婆心的勸。
可惜盧桂麗仿若魔怔了似的,打定注意就要嫁給杜廉,還差點又犯病了。
這不,方才在裡頭盧桂麗又在求崔氏。
盧桂麗說得十分可憐,她說她這輩子什麽都不求,就想嫁給杜廉。而崔氏實在拗不過她,只能答應說給胡氏說說看,讓她去探探杜家那邊的口風。
只是這件事要不要告訴老頭子?
崔氏左右為難了好一會兒,才去了炕邊坐下來,和盧老漢說了此事。
聽完後,盧老漢陷入良久的沉思。
“老頭子,你說這事可該怎麽辦才好?”
盧老漢在炕沿敲了敲煙鍋,出乎人意料的是,他竟非常平靜。
“二丫頭是打定主意了?”
崔氏欲言又止地點點頭:“二丫頭她……”
“你去吧,讓老大媳婦多操操心,若是杜家真能答應,就把家裡的田陪過去五畝。”
崔氏震驚:“老頭子……”
盧老漢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去吧。”
崔氏心緒紛亂地走出上房大門。
煙霧中,盧老漢渾濁的老眼閃了閃,又黯淡下來。
胡氏這些日子過得十分不好。
自打她將二房的意思告訴給妹妹後,她就急了。又是怨她辦事不利,又是怨盧家耽誤了自己的事,還威脅讓胡氏借她銀子,若不然就把她算計侄女的事公之於眾。
胡氏恨得牙直癢,可又不能不要名聲,只能又借了點銀子給杜寡婦。
而盧家這邊,梅氏和喬氏都罷了工,家裡的所有活計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關鍵胡氏還不能不做,誰叫她是素來識大體的大兒媳婦。也幸好還有兒媳婦小胡氏給她幫忙,要不然胡氏還真忙不過來。
日子本就不好過,這不,又有人來給自己添堵了。聽完婆婆說的話,胡氏當即就惱了,若不是對方是她婆婆,她非得好好的譏諷對方一把不要臉皮。
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個病秧子還肖想她外甥,真是好大的臉!!
“娘,你該不會忘了小姑和廉兒可是錯著輩分。”胡氏耐著性子道。
崔氏老臉窘了一下,支吾道:“咱家和杜家也算不得什麽正經親戚,隔著姓呢,咱們村裡老李頭家的二小子,不也是娶了他嫂子娘家堂妹的女兒。”
胡氏簡直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可讓她跟婆婆甩臉子,以她的性格也是做不出的,只能悶著不出聲。
崔氏似乎沒有看出胡氏的不情願,又或是看出來了,故意裝作沒看見。
“老大媳婦,這事就麻煩你操點心了,我知道這事做得有些不對,可我實在磨不過二丫頭,她身體又不好,著急不得。你探探杜家那邊的口風,若是他們願意,咱家陪嫁不了多的,就給幾畝田吧。”
胡氏更生氣了。
還陪嫁田?這田是盧家的,陪嫁給了盧桂麗,那她們大房以後不就要少分一些。這盧桂麗以為自己是盧嬌月,陪嫁幾畝田就能讓杜家娶她進門?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胡氏愣了一下,竟沒有發火,而是道:“行了,娘我知道了,我幫您去問問。只是若不成的話,您可千萬不要怪我。”
“不會的,怎麽會呢,你能去問問娘就十分感激你了。”
崔氏一臉討好的笑,能為女兒做到這一步,也真是難為她了。
胡氏到杜家的時候,杜寡婦正站在院子裡的罵小女兒杜鵑兒。
杜鵑兒今年十四,長得與杜寡婦極為相似,都是柳葉眉,高顴骨,薄嘴唇。到底因為佔了年輕的便宜,所以她的面相並不像杜寡婦那樣顯得有些刻薄,反而有幾分屬於少女明媚。
杜鵑兒性格十分潑辣,嘴皮子也厲害,杜寡婦罵她,她也不甘示弱,一句一句的和自己娘頂著。胡氏站在杜家院門前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這母女倆為什麽吵起來。
原來自打那次胡氏跟杜寡婦說了盧家二房的意思後,杜寡婦就急了。一年時間太長,她肯定是等不了的,不免就想另謀出路。
其實和盧家二房議婚的這段時間裡,杜寡婦也一直沒閑著,盧嬌月的條件確實不差,兒子也看中了,但杜寡婦還是覺得兒子應該值得更好的。她不光在有意想和杜家結親的人家裡篩選著,自己還打聽了一些附近村子家境好的,挑過來挑過去,除了牛角村的莫家,竟再沒有比那盧家嬌月更好的。
於是,杜寡婦便歇了心思,就等著盧家二房那邊。
哪知突然出了意外,盧家二房竟讓杜家等一年。大姐來跟她說的時候,杜寡婦嘴裡沒說,心裡不禁在琢磨是不是大姐在自家身上動了心眼,怎麽盧家二房竟連兩畝田的銀子都拿不出來,不是她說的二房很有錢,背後還有個更有錢的梅家嗎?
不過她肯定沒有那麽傻的將心裡話說出來,索性將整件事都賴在胡氏頭上,順便從她身上弄點銀子花花。
等胡氏走後,杜寡婦就打算再給兒子說門親事了。
不過杜廉素來是個有主見的,杜寡婦也不敢擅自做主,自是事先問過兒子的意思,再做打算。哪知杜廉竟然不乾,竟認準了盧家嬌月。
別看杜寡婦平日裡在外人面前潑辣,她在杜廉面前卻絲毫沒有辦法。她各種對其曉以利弊,無奈杜廉堅持人無信不可於世,既然盧家目前有困難,等到明年也沒什麽。
杜寡婦心裡大苦,誰也不怨,都怨她自己將兒子養得不食人間煙火。尋常家裡有什麽事,她也不同兒子說,杜廉自然不信家裡已經到了快揭不開鍋的地步。
說服不了兒子換門親事,家裡的生活又快維持不下去,杜寡婦於是就將主意打在了女兒身上。
杜鵑兒也不小了,也該到了要說親的時候。
她也是個急性子,前面剛打定主意,後面就托人給杜鵑兒說親。說親的媒婆來到杜家,列舉了幾家有意向的,杜寡婦挑中了隔壁韓家莊一個叫韓老實的人。
這韓老實就叫韓老實,並不是什麽綽號,是他爹給他取的名字,因為這孩子打小就是一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性子,人悶得厲害。沒曾想韓老實長大了,娶了媳婦,立了門戶,竟開始不‘老實’起來。
其實這人也沒什麽大毛病,就一個,愛喝酒,喝酒了就喜歡打媳婦。頭一個嫁進門沒幾年,人就沒了,當時村子裡的人還不知道,隻當這小媳婦身體不好。後來,隔了兩年,韓老實又娶了一個進門,慢慢的關於他打媳婦的事才流傳出來。
只是媳婦是別人家的媳婦,旁人也不好說什麽,頂多就是碰見的時候,出言勸上幾句。可韓老實這人你別看他平時話少,竟是個不聽人勸的性子,別人越勸,他打得越凶,漸漸竟沒人再敢勸了。
這不,第二個又打沒了,家裡便開始給他張羅再娶一個。
肯定有人說,既然韓老實這麽喜歡打媳婦,怎麽還有人願意嫁給他。誰叫人家有個好老子,好爺爺。韓老實的爺爺是韓姓一族的族長,他爹則是韓家莊的裡正。
韓家莊整個莊子都是姓韓的,幾乎沒有幾個外姓人家,這種一個姓的莊子都團結得厲害,這也是為何韓老實連著打死了兩個媳婦,竟沒人敢找上門的根本原因。
杜寡婦看中韓老實,不光是因為人家爺和老子有本事,更是看中了韓家給的聘禮。韓家那邊說了,只要能將人嫁過去,韓家那邊願意出二十兩銀子做聘禮。
二十兩銀子?
夠杜寡婦一家用幾年了,至少在杜廉考上秀才之前,杜家再不用為銀錢發愁。
被銀子晃瞎眼的杜寡婦,頓時拍板決定了,將女兒嫁過去。
只可惜,她想得挺好,可惜杜鵑兒卻不願意。
杜鵑兒完全一副杜寡婦的潑辣做派,先是跟她娘鬧,鬧不聽了,就威脅:“你又想像當初賣大姐的時候,那樣賣了我?想讓我嫁,行!抬著我的屍首過去!”
這不,杜寡婦眼見對女兒曉以利害不行,便罵上了。
“行了,還有完沒完,也不怕人笑話!”
胡氏擠過圍在杜家門前看熱鬧的人,往裡面走去。
杜寡婦這才反應過來,恨恨地瞪了女兒一眼,走到院門前伸手趕人。
“看什麽,沒看過當娘的罵女兒的?”
當娘的罵女兒確實看過,但當娘的把女兒往火坑裡推,卻是沒看過。
早先杜寡婦嫁大女兒的時候,同是一個村裡的人還不覺得,後來杜春花過得不好,旁人也隻當她是命苦。如今看來,這哪裡是命苦,分明是當娘的坑自己女兒。
不過大家也不好說什麽,畢竟這是人家的家事,外人頂多也就只能背地裡議論幾句。
圍在門前的人們呈鳥獸散,杜寡婦砰地一聲將院門關上,轉身回來。
“你來幹什麽?”杜寡婦這會兒心情非常不好,所以看胡氏分外不順眼,若不是因為對方耽誤了自家的事兒,她如今何必到了要賣女兒的地步。
女兒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兒肉,真以為她舍得?還不是沒有法子了!
“怎麽?我不能來?”胡氏反問,臉上難得帶了點笑。
杜寡婦哼了一聲:“若是來看笑話的,就趕緊走吧,不是因為你,我何必逼我鵑兒。”
胡氏氣笑了,這人什麽理論!不過她今日是有事前來,自然不想還沒開始就和對方談崩了。
“我找你有事,進屋說吧。”說著,她轉頭看了看一旁站著的杜鵑兒,道:“鵑兒,你別怕,大姨一定不讓你娘將你嫁去那韓家。”
杜鵑兒眼珠一轉,佯裝捂著臉哭道:“大姨,還是你心疼我。”
“好孩子,別哭,快洗把臉去,我勸勸你娘。”
杜鵑兒扭身進了灶房,胡氏則和杜寡婦進了堂屋。
“你要說什麽事?”杜寡婦十分疑惑,她還是比較了解這個親姐姐的性格,她既然方才對鵑兒說了那話,肯定就是心裡有什麽打算。
不嫁鵑兒?難道盧家二房那邊有轉機了。
想到這裡,杜寡婦的臉不禁亮了一下。
胡氏在心裡撇了撇嘴,瞥了炕桌一眼:“有茶沒?給我倒杯茶來,走了一路,可是渴死我了。”
杜寡婦當即就想翻白眼,可惜忍不住了。
杜家當然有茶,杜廉是個喜歡風雅的,他有不少要好的同窗,偶爾也會來杜家做客,所以杜家是有備茶葉的。
“還要喝茶?水不行嗎?”杜寡婦心疼得直打哆嗦,這茶葉可是不便宜。嘴裡雖這麽說著,人還是下了炕,折騰著去給胡氏倒茶了。
茶端了上來,是用白瓷蓋碗盛來的,這也是杜寡婦為了杜廉準備的。杜廉說了,他與同窗在一起都是這麽喝茶的,於是杜寡婦便咬著牙買了這套茶具,整整花了她五百文錢。
胡氏端起茶碗,慢悠悠的喝了幾口,才擱下茶碗:“今天來是想跟你說說盧家那邊的事兒……”
“那邊改主意了?”杜寡婦眼睛更亮了。
胡氏皺著眉,頓了下:“與二房那邊沒什麽關系,是我婆婆……”
胡氏倒也沒遮掩,將盧桂麗心悅杜廉的事,以及盧家老兩口想和杜家結親的事說了出來。
杜寡婦的反應果然不出她所料,當即就罵了起來,一邊拍大腿,一邊罵:“瞎了她的狗眼了,一個病秧子,竟然敢打我兒子的主意!活該她是個短壽的,死不死活不活的癱在炕上,有爹生沒爹養的爛東西……”
見妹妹罵得如此難聽,胡氏厭惡的皺了皺眉。早年她妹妹其實不是這樣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竟學得如此粗鄙。
“行了行了,打住!我是來給你排憂解難的,不是聽你罵人的!”胡氏道。
“排憂解難?什麽意思?”
胡氏清了清嗓子:“我婆婆說了,若是杜家願意娶我那小姑子進門,願意給我那小姑陪嫁五畝上等良田。”
她舉起一個巴掌,在杜寡婦面前晃了晃。
杜寡婦頓時一愣,心裡快速的計算著。
五畝上等良田,一畝差不多要十兩銀子,五畝的話,就是五十兩。尤其田地的價值可不是銀子能衡量的。杜寡婦也是莊戶人家出生,莊戶人家對田地的熱愛,那是上至老下至小,沒一個能跑得掉的。
有銀子,並不代表就能有田,可有了田,就一定會有銀子。到時候不管是佃出去,還是自己種,家裡的日子就好過了。
而杜寡婦想得更多,五畝田拿到手裡,到時候先賣兩畝換錢,剩下三畝佃出去,到時候手裡即有了錢,田裡還不停的有出息進帳。
可緊接著她就反應過來,想要得到五畝田的前提是,娶那病秧子盧桂麗進門。
她兒子在她心裡可是寶貝疙瘩蛋,鑲了金邊的,杜寡婦可舍不得如此糟踐自己兒子。
胡氏既然能來,肯定是有成算的,她這個妹妹從小就不是自己的對手,所以她對說服對方很有信心。
胡氏的聲音恰到好處的在此時響起:“你應該知道我那小姑在盧家有多麽受寵,比起我那侄女嬌月也是不予多讓。她的身子確實不好,可換個念頭來想,這恰恰也是她最好的地方。廉兒即是我外甥,我肯定是向著他的,說句不該說的話,誰也不知道她能活多久,可那五畝田卻是實打實能落在你手裡的。”
胡氏的語氣很淡然,杜寡婦卻忍不住浮想聯翩起來。
“……等廉兒日後有了出息,她差不多也不行了,到時候什麽妨礙沒有,廉兒又能再娶一房媳婦,何樂而不為?”
“可她的身子——”杜寡婦還是有些猶豫:“你不是說她那身子得靠藥養著嗎?咱家可是供不起這尊大佛!”
胡氏見杜寡婦口氣有所松動,又笑著道:“盧家是知道杜家家境的,你覺得我那公婆會眼睜睜看著女兒去死?不怕告訴你,前些日子家裡才又鬧了一場,公婆拿出了三十兩銀子給她治病,三房鬧得厲害。”
“三十兩銀子——”杜寡婦激動得嘴唇都抖了起來。她活了這麽久,還從沒自己拿過三十兩銀子。
盧桂麗是盧家老兩口的心頭肉,自然不會坐視不管女兒,也就是說杜家可以完全不用去出盧桂麗的藥錢。相反,杜家卻可以白得五畝上等良田。至於養著盧桂麗的問題,那就不用提了,反正就是多個人吃飯,也費不了什麽。
就目前來看,盧家老兩口至少還能活十幾年,只要有這兩個老的鎮著,盧家的銀子就和是杜家的沒有什麽區別了。今天能拿三十兩出來給盧桂麗出來治病,明天就能拿五十兩,反正盧桂麗在他們手裡,還治什麽病啊,只要保著她不死就行了。即使盧家老兩口早死,可誰知道那盧桂麗能活幾年?就跟她姐說的那樣,那五畝田可是實打實能落在她手裡的。
杜寡婦心怦怦直跳,腦海裡翻滾著各種各樣的念頭。
恍惚間,胡氏的聲音飄忽的傳來。
“這樁買賣可是做得?”
“自是做得的!”
杜寡婦回答之後,整個人才清醒過來,竟是渾身大汗淋漓,也不是驚的還是喜的。她腦海裡不禁閃過一個念頭,急忙問道:“那你能得什麽好處?”
她這個姐姐可從來是不做虧本的買賣,她是盧家的大兒媳婦,杜家從盧家身上弄錢,等於是在從她身上刮油,她能願意?!
胡氏自然明白妹妹想什麽,苦笑道:“我能有什麽好處?若不是我婆婆逼我,你以為我願意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覺得我肯定不會願意讓杜家從盧家身上弄銀子。我自是不願意的,可銀子是花在盧桂麗身上,還是花在杜家身上,於我來說都沒啥區別。既然如此,銀子能花在廉兒身上,我心裡還舒坦些。以後廉兒若是出息了,讓他記著我這個大姨的情分就行了。”
胡氏說得太坦白,杜寡婦竟無法反駁,她呐呐道:“廉兒自然不會忘記你這個大姨對他的好。”
“那這事你看?”
杜寡婦想了又想,方一咬牙道:“行!”
胡氏辭別杜寡婦,一路往回走著。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所以千萬別怨她心狠。
一直以來盧桂麗就是胡氏的一塊兒心病,她想過很多次若是小姑子死了就好,無奈盧桂麗身子雖不好,但命卻一直很頑強,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公婆將盧家的錢都花在了她的身上。
奪人錢財,無疑於殺人父母。胡氏日裡看著男人看著自己兩個兒子,那麽辛苦的掙錢,沒少恨得牙癢癢。可她能怎樣?她是盧家的大兒媳婦,她男人是盧家的長子,所以只要盧桂麗活一天,老兩口活一天,他們就永遠甩脫不了這個重負。
胡氏是個聰明的人,當她意識到自己無法甩脫盧桂麗這個負擔時,她便不再去想了。她反而更怕的是二房三房會鬧著分家,因為隨著時間的過去,所有人都無法再繼續忍受這種持續性的壓榨,不光是她,二房三房同樣如此。若不然三房這幾年也不會鬧得如此厲害。
若是盧家一旦分了家,公婆跟著大房過是鐵定無疑的,公婆不可能會扔下自己的女兒不管,那麽就等於將盧桂麗這個負累加注在了大房的身上。
胡氏不能讓男人和兩個兒子乃至以後自己的孫子,就為盧桂麗這一個人活,她得拉著人分擔。所以若說整個盧家最不想分家的,不是盧老漢老兩口,反而是她胡氏。
胡氏怕,怕得夜不能寐。
所以她費盡心思的不想分家,男人以為她是懂事,說她識大體,說她不像兩個弟妹那樣,沒讓他在中間夾著為難。
天曉得胡氏有多麽不想這麽識大體!
三房兩口子人懶且不要臉皮,胡氏不想在他們身上浪費心思,於是就將注意力放在相對好對付的二房身上。
只要二房不分家,就憑三房鬧騰不出來個什麽。
這也是為何當初胡氏會動了想將盧嬌月嫁去杜家的心思,她那個妹妹是個不好相與的,只要二房的心肝寶貝在自己手上,她料定他們不敢提分家。
這樣一來,就等於將整個二房都綁在了大房的身上。
誰曾想這其中竟會發生這麽多意外,先是二房兩口子讓杜家等一年,再是盧桂麗犯病,盧家大鬧了一場,緊接著婆婆又來說小姑子竟對自己外甥動了心思。
那個病秧子竟然想嫁給廉兒?
胡氏震驚之余,突然發現上天似乎又給她開啟了一扇新的大門。
只要能將盧桂麗嫁出去,以後她就再也不是盧家乃至大房的負累了,到時候她又何必如此費盡心機不想分家。
一瞬間,胡氏覺得天也藍了,樹也綠了,水也清了。
至於小姑子嫁去杜家後,會是個什麽樣的遭遇,以及親妹妹被她坑後,是個什麽反應,胡氏懶得去想,也不想去想。
只要能將盧桂麗送出盧家,她覺得多費點心思不算什麽。
不知覺中,胡氏已經回到大溪村。
回到家裡,她孫女小妞妞正在院子裡和雞玩,胡氏笑得慈愛,走了過去。
“妞妞,好玩嗎?”
小妞妞好奇地的望了奶奶一眼,點了點頭,踮著小步子又去攆雞了。難得今日胡氏沒有出言喝止,反而笑眯眯的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崔氏早就看見大兒媳婦回來了,強忍著在屋裡坐了一會兒,才走出上房。
“老大媳婦,你回來了啊?”
胡氏進了東廂,崔氏隨後跟了過去。
“那事怎麽說的?”崔氏問得忐忑。
胡氏猶豫了一下,道:“我那妹妹說要考慮一下。”
崔氏有些失望,“考慮一下也是應該的,畢竟有關孩子的終生大事。”
陷入思緒中的她,並沒有發現胡氏臉上異常燦爛的笑。
盧嬌月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剛好碰見崔氏從上房裡出來。
今日,崔氏的臉色難得好了起來,盧嬌月疑惑的看了她一眼。
“月兒,這是去哪兒啊?”
“奶,我去桂丫家把她讓我幫她改的衣裳送回去。”盧嬌月垂著眉眼,手指無意識的在手裡的包袱上磨蹭著。
崔氏也沒說其他:“天色不早了,早些回來。”
盧嬌月點了點頭,人便出門了。
她提著手裡的小包袱,一路避著村裡人,到了村尾。
這個地方比較隱秘,一般村裡極少有人會從這裡走,韓進每日接送盧廣智,都是在這裡的。
盧嬌月站了一會兒,就見遠遠一輛馬車往這裡駛來。
馬車剛停下,盧廣智就從車上蹦了下來。
“姐,你怎麽在這兒。”跟著他就看見了大姐手裡的包袱,姐弟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韓進坐在車轅上,手持一柄牛皮鞣製的馬鞭,看向這裡。依舊是一身黑衫,盧嬌月心裡猶豫的同時,心想這進子叔果然衣裳少,見到他幾次,都是穿同一身衣裳。
殊不知韓進是個懶得麻煩的性子,家裡又沒人給他做衣裳,於是就去了成衣鋪,撿著同樣的衣裳一買就是好幾件。之所以會選黑色,不過是因為黑色耐髒,他們做這一行的,少不了會偶爾見血,黑色就算沾了什麽東西,看起來也不顯。
盧嬌月躊躇了一下,輕步往馬車那邊走去。
“進子叔……”
成日裡被盧廣智進子叔長進子叔短的叫著,按理說韓進已經有免疫力了,可當聽見她也這麽叫的時候,不免就覺得有些心塞。
幸好被今日又見到她的驚喜給衝淡,韓進倒也沒黑臉,而是十分淡定道:“有事?”其實他眼睛早已看見她手裡的東西。
盧嬌月躊躇道,“謝謝你幫我弟弟找了這份工,又麻煩你日日多繞路來接送他……”
“無妨,反正我要回家,又有車,不當什麽事兒。”他黑眸又在盧嬌月手上的包袱繞了繞,眼中閃過一抹不顯的喜色。
盧嬌月舉著包袱,有些猶豫地遞了過去:“這是我親手做的一身衣裳,算是謝謝你如此勞心費神的替我弟弟張羅,還望進子叔你不要嫌棄。”
韓進伸手拿了過來,看了她一眼,從他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她低垂的眉眼,和花瓣似的唇,以及白皙柔膩的頸子。他不禁眼神暗了一下,正想說什麽,一旁盧廣智笑著插言道:“姐,你就別擔心了,進子叔不會嫌棄的。”他又對韓進道:“進子叔,我姐針線活兒很好的,一定很合你身。”
這個韓進當然也知道,依稀還記得之前有次梅莊毅衝自己顯擺,說自己外甥女長大了,會給舅舅做衣裳了。當時,讓韓進去看,也沒看出那衣裳上能長朵花兒出來,怎麽梅莊毅那麽高興。
後來,認識了她,再去回想,想一次,韓進就嫉妒一次。也因此,當韓進得知盧廣智在暗裡地打聽他喜歡什麽的時候,他特意讓人告訴那小子自己衣衫沒人打理的事。
果不其然,這傻小子上當了。
韓進面上不顯,實則心裡很想把這包袱打開,當場試試來看。
“那就謝謝你了。”
“不當什麽。”盧嬌月臉紅紅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
“那進子叔,咱們就先回去了啊。”盧廣智道。
韓進不舍的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