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以璿忍不住想,這張嘴真是有魔力,總能把她本來就不多的話全堵回喉嚨裡。
偏偏他每次看起來又不像故意嗆人。
譬如現在,他坐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地從玻璃壺倒著冰水,時不時瞥她兩眼等她開口,應該在真情實感地好奇:她不是來做愛,難道是來做客?
他大概打心底覺得,除此之外,他們沒有什麽見面的需要。
因為理所當然,所以毫不避諱。
梁以璿唇抿成平平一線,從床上坐起來,理平整被揉皺的衣襟。
那隻蹲在床邊搖尾巴的邊牧扒著床沿來拱她。
她捏了捏它的腳趾,語氣冷淡下來:“巡演結束就回國了,我來跟它道個別。”
“大半夜過來就為了條狗?”邊敘滾動著喉結灌下半杯冰水,撐膝起來,留下一句“那你慢慢道”進了浴室。
梁以璿抱狗的手勢一頓。
下一刻,缺失共情能力的實木門“砰”一聲直楞楞闔上。
紗簾隔絕了窗外的月光,冷色系裝潢的臥室隻點了孤零零一盞夜燈,浴室傳來的潺潺水聲反將空蕩的房間襯得更清寂。
梁以璿垂眼抱著懷裡的狗,機械地一下下給它梳理毛發。
從阿姆斯特丹車水馬龍的廣場到這汪洋大海上的偏僻孤島,所有的波瀾起伏都成了一潭平靜的死水,只剩濃稠到化不開的疲憊。
困得又一次打起瞌睡的時候,梁以璿才聽見開門聲。
邊敘拿毛巾擦著頭髮,赤身走了出來。
水珠從他發梢滾落,淌過平直的鎖骨和一道道分明的肌肉紋理。浴液清冽的木質香混合著男性氣息慢慢彌散在空氣中。
邊敘洗完澡一向怎麽舒服怎麽來,從不因為房間裡多了個她就多圍一塊布料。
梁以璿曾經以為這是不拘小節,後來道聽途說,才知道這是男性潛意識裡對一段關系絕對掌握和極端自信的表現。
她不知道這說法有沒有心理學依據。
梁以璿把懷裡睡著的狗放去腳邊,起身看他走近。
邊敘到她跟前曲起食指,拿指節蹭了蹭她的下唇:“看什麽?”
她偏頭躲開去。
“不想動嘴就別瞎看。”邊敘揚了揚眉,把毛巾隨手往沙發一扔,“還不睡覺?”
梁以璿撐著眼皮搖了搖頭。
剛才靜下心來想了想,別說邊敘在錄音室連續待了十個鍾頭,他手機裡連APP都沒幾個,就算閑也不看八卦。
既然他不知道新聞,她當然等不到解釋。
來都來了,至少問清楚再給這段關系判死刑。
梁以璿仰起頭來:“我想和你……”
“我不睡,要去錄音室。”
梁以璿沒來得及說完整的“聊聊”兩字滯在嘴邊。
“你不是才從錄音室出來嗎?”她輕輕皺了皺眉。
“剛有些新思路。你先睡,早飯會有人送過來。”邊敘像安撫小貓小狗似的,抬手撫摸上她的後頸,摩挲兩下又松開,拎起浴袍走出了房間。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一起吃飯,睡覺,聽音樂會,他不期而至的靈感永遠排在第一。
他可以隨時隨地放下手頭任何事,毫不留戀地奔赴向他的鋼琴,他的樂譜,他的錄音室。
前一秒你儂我儂,後一秒平淡抽離。
然後她就從晨曦初露等到夜幕降臨,再眼睜睜看天光乍破,新的一天又來臨。
當他留下一句“歸期不定”,來到這座與世隔絕的孤島閉關一整月,而她在漫長的失聯之後打算結束這種不正常的戀愛,卻又等到他從天而降,喂來一顆濃情蜜意的糖——
也會有那麽幾天,他哪裡都不去,隻跟她待在一起,像要長在她身上。
於是她被糖分麻痹,得以忍受下一次煎熬。
跳了十五年芭蕾的人,果真耐性十足,擅長忍痛。
今晚她甚至在想,要是邊敘真踩到了那條底線也不全是壞事。
至少她就可以攢上個“誰年輕時候沒愛過個把渣男”的故事掉頭走人,好過永遠為他的事業讓步,一邊難過一邊反覆自我懷疑,覺得自己是不是欠懂事。
想到這裡,梁以璿忽然一刻也不想再等。
乾站了十分鍾,梁以璿拉開房門,進了電梯。
她此刻所在是山頂一棟三千平的獨棟別墅。邊敘的錄音室在隔壁那片結構複雜的平層建築裡。
那裡配備有全球最尖端的錄音科技和器材,數以百計價值斐然的古董樂器,能夠容納百人編制的大型交響樂團現場演奏。透過錄音室的巨幅落地窗,鬱鬱蔥蔥的森林和海天一色的景致一覽無余,天然滋養創作靈感。
可惜她隻遠遠站在門外看過幾眼。
邊敘在工作狀態容不下閑雜人。雖然他從不缺錢,也絕沒有合作方敢給他定deadline,可正因為他做音樂完全是為了自我滿足,才更全情投入。
抵達一樓,梁以璿走出電梯,循著記憶穿過掛滿油畫的走廊,在拐角處聽見一道熟悉的男聲。
“老板閉關沒看手機,我在這島上也活成2G網了,剛剛才聽說新聞。”
“國內沒人聯系這邊啊,怕觸老板霉頭吧……”
“我哪曉得有沒有那回事兒,我就一管島的保姆,那天又沒跟著老板去阿姆斯特丹……反正對外澄清就是了。”
“這種小打小鬧用得著老板開麥?你把這話往他跟前說,他指定就一句:我看起來很閑?”
“對,我剛跟貝瑩那邊的經紀團隊確認了,他們在處理了。”
陸源一股腦講完電話,一回頭看到梁以璿失神地站在走廊那頭,不知聽了多久。
“梁小姐,您都聽到了……”陸源一拍後腦杓,緊張地走上前去。
梁以璿“嗯”了一聲。
“該不會您來之前已經看過新聞了吧?”見她一點不驚訝,陸源越想越頭腦發熱,“那我還在車上放了那歌,對不起啊梁小姐,我真沒眼力見兒……”
“不是,”不想讓無關的人為難,梁以璿笑了笑,“我今天也在忙。”
陸源松了口氣,想起自己在電話裡說了模棱兩可的話,趕緊道:“嗐,沒大事兒,都是狗仔看圖編故事。剛才我給老板看了新聞,他一點兒沒上心,您也用不著在意。”
梁以璿遲疑地眨了眨眼:“他看過新聞以後……直接去了錄音室?”
“對,就十分鍾前,老板說了句無聊,讓我看著處理,一瞧這態度就不是真事兒!老板當時是去阿姆斯特丹見一位詞作人,壓根兒沒注意那天是七夕。估計碰上貝小姐在外邊喝多了,隨手送她一趟,這不,開的那車也是貝小姐的。”
陸源解釋了一堆,梁以璿的注意力卻早被拉走。
“你說……他不知道那天是七夕,去阿姆斯特丹是為工作,其他只是隨手順帶?”
陸源搗蒜似的連連點頭,回憶著邊敘剛才的原話:“剛老板還問了句——那天是七夕?您看老板絕對是無心的,什麽幽會貝小姐共度情人節,簡直無稽之談!”
梁以璿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梁小姐,我是不是哪兒說錯了……”
“沒有,”梁以璿淡淡一笑,“多虧你提醒我這些。”
次日上午十點。
陸源被鬧鍾叫起來溜狗,把那隻邊牧伺候好了,順帶去了趟邊敘的住處,到地方正好見他從臥室穿戴齊整地出來。
看起來應該在錄音室待了一宿剛回來。
“人呢?”邊敘指指空無一人的臥室,抬起手腕整理袖扣。
陸源沒睡夠,人還發懵:“您說梁小姐?”
“不然?”邊敘眉頭一挑,走到外間餐桌邊拉開椅子坐下。
“哦您當時在錄音室,我就沒跟您講,梁小姐凌晨走的,說跟舞團統一行動,趕今兒中午的飛機回國去,就不等您了。”
邊敘拿刀叉的動作一頓,嘴角一扯:“還真是為了條狗來的。”
陸源沒聽懂,又怕問出傻話,換了話茬:“老板,凌晨我講電話不小心被梁小姐聽見,她知道您和貝小姐的新聞了,我費了老大勁兒圓場,也不知她信沒信……您要不要再跟她解釋解釋?”
邊敘指間的餐刀破開一片奶酪吐司:“吐司烤久了。”
“啊?”
“奶酪有腥味。”邊敘皺起眉頭。
“……”
都是頂配的奶酪了,哪來的腥味?
這種連“澳龍活剝之前已經奄奄一息”都能品鑒出來的皇帝嘴,果然不是吃什麽都香的小老百姓能理解的。
“我回頭嚴肅批評廚房。”陸源捏了捏拳,見邊敘光顧挑三揀四,隻好自顧自拿手機登錄微博,看看新聞進展。
島上網絡信號偶爾有點隨緣,陸源刷了半天才刷出熱搜話題#貝瑩方否認戀情#。
ROF工作室:「近日各網絡平台中有關我團成員貝瑩女士“戀情”的內容均為不實信息,貝瑩女士在阿姆斯特丹三天兩夜的行程皆為今秋個人新單曲工作相關,感謝期間邊敘老師對後輩的指導及照顧,也感謝大家關心。」
陸源把手機拿給邊敘看:“貝小姐那邊發文了,朝工作關系澄清的,倒往自己身上貼了波金,搞得好像您指導了她新單曲……等歌出來您撇撇清?”
邊敘看也沒看屏幕一眼,從煙盒裡敲出一根煙,打著了火機:“隨她去。”
聽這意思是給貝瑩留點面子。
陸源把握不準邊敘對貝瑩的態度,也不敢多嘴問,要真知道他家老板做了虧心事,往後他在梁以璿面前不得心虛死。
人家梁以璿多好一姑娘,跟他家老板有大半年了,低調得一點沒聲張,難道是攀不上利益?
先不提這資本橫行的年代,錢能給人疏通多少路子,單說邊家爺爺在歌舞劇界德高望重的地位,四通八達的人脈,就跟梁以璿的行業完全掛鉤。
可之前南芭董事會的人偶然撞破邊敘和梁以璿的關系,想破格給梁以璿安排個主演角色,讓她有機會提前晉升,反倒被她給拒了。
陸源猶豫著提醒:“梁小姐這會兒估計還沒登機,您真不給打個電話?這新聞澄清歸澄清,俗話說得好……”
“我給你工資請你來講相聲?”邊敘掐滅燃到半截的煙,起身走進臥室,懶懶打了個呵欠,看樣子是去補覺了,“天黑前天塌了也別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