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劇的選角不像影視劇選角,這行的實力評判具備更統一的客觀標準, 與角色的適配度可能帶些主觀色彩, 但實力過不過關,行內人一看就一目了然。
梁以璿基本功底的扎實是團裡公認的, 這段時間在表演上的突破也是眾人有目共睹, 她不出來還有人想著自己或許有機會成為矮子堆裡被拔起來的那個將軍, 這一出來, 關於梁以璿要往娛樂圈發展, 或者要退隱做豪門闊太太的謠言不攻自破,大家也就歇了心思。
有聰明的也看出來了, 秦荷對她們這些人的斤兩了如指掌, 心裡其實早就屬意梁以璿, 不過是因為看她向來不爭不搶、雲淡風輕, 想刺激她下定爭取和挑戰的決心, 所以才做了這場“思想動員”。
因為一個月後的聯排迫在眉睫, 不能在選角上再浪費時間, 迪肯隻給梁以璿和團裡的主要演員朱雪眉一個白天, 要求兩人今晚就拿出指定選段來。
晚八點, 舞蹈中心。
《吉賽爾》AB組全體演員齊聚在劇院。舞台上,朱雪眉剛剛結束表演,迪肯和秦荷正在台下激烈討論。
梁以璿站在側台候場,隱約聽見迪肯指出了朱雪眉的幾個動作失誤。
秦荷圓滑地替朱雪眉說了幾句,表示是準備時間太過倉促導致演員緊張。
但迪肯似乎不接受這樣的借口,搖了搖頭說:“一個白天的準備時間,兩分鍾的選段對一位成熟專業的主演來說不應該這樣難攻克。我認為朱最大的問題在於她不相信自己是吉賽爾, 拋開舞蹈部分,她在表演部分也沒有這樣的信念和信心。”
“迪肯,她已經是第二次挑戰這個角色,上一次也在你這裡受到打擊。”
“我理解她的憂慮,但我們都清楚,抗壓也是一位舞者的基本素養之一,”迪肯堅持不買帳,“舞台是殘酷的。”
“當然,”秦荷點點頭不再多說,“舞台是殘酷的。”
劇院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僵硬起來。
觀眾席幾位配角交頭接耳,都在擔心今晚迪肯無法看到滿意的表演。
畢竟論起心理素質,梁以璿從前也不屬於抗壓能力特別強的演員。朱雪眉出師不利,場子已經冷下來,梁以璿這會兒應該更加緊張。
秦荷拿起麥克風通知梁以璿上場。
觀眾席安靜下來,屏息望向舞台。
迪肯指定的選段是《吉賽爾》第一幕中的經典片段——公爵小姐巴季爾德跟隨父親外出打獵,路過村莊裡的吉賽爾家,受到吉賽爾一家熱情款待的場景。
舞台上配角們各就各位,梁以璿扮演的吉賽爾穿著樸素的布裙從幕後走出,為公爵與公爵小姐搬椅凳、倒茶,擔心椅凳和茶具落灰,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衣裙擦拭著它們。
巴季爾德優雅地在椅凳坐下。看著這位高貴的公爵小姐,吉賽爾的視線怎麽也沒法從她那條華美的紅裙上移開。
她繞到公爵小姐身後,羨慕地望著那條長裙,出著神一步步走上前去,蹲下來撫摸它的裙裾。
巴季爾德一下子回過頭來。
吉賽爾慌張地退遠了去,低下頭,雙手撫上前襟,對巴季爾德表達著歉意。
巴季爾德站起身來,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奇怪道:怎麽了?
吉賽爾張開手臂,誇張地比劃著她的長裙:您的裙子太美了,我沒忍住……
巴季爾德被她坦率的誇讚逗笑。
一旁的老公爵也因為她可愛的舉動笑了起來。
吉賽爾滿臉期待地問巴季爾德:我喜歡跳舞,讓我為您獻上一支舞吧?
巴季爾德比了個“請”的手勢。
吉賽爾像出籠的鳥兒,邁著輕盈的舞步歡欣鼓舞地跳躍著繞場一周,提起裙擺,為巴季爾德鞠上一躬,正要跳舞,忽然被媽媽攔了下來。
熱愛跳舞的吉賽爾患有心臟病,媽媽擔心她的身體,不許她劇烈運動。
但巴季爾德看出吉賽爾對跳舞的渴望,對她說:沒關系,你跳吧。
媽媽眉頭緊皺,擔憂地直搖頭。
吉賽爾卻為難得能夠跳上一舞感到非常高興,笑著貼上媽媽的臉頰安慰媽媽。
觀眾席裡,迪肯的後背慢慢離開座椅的椅背,坐直身體,跟旁邊的秦荷對視了一眼。
秦荷看出了迪肯眼裡刮目相看的意思。
梁以璿確實不一樣了。
如果說她從前在舞台上的表情和用來表達對話的舞蹈手語只是在規規矩矩地完成一套指定的任務,那從上次和邊敘的合作舞台開始,再到今天這場《吉賽爾》,她就是脫離了自己本身的性格,毫無保留地成為了她所飾演的人物。
僅僅這麽一段開場,吉賽爾的純樸天真,活潑可愛已經全在那一顰一笑,舉手投足裡。
舞台上,吉賽爾在眾人面前自信地揚起手臂,立起腳尖,為公爵小姐獻起舞來。
悠揚的提琴聲和著節奏輕快的管樂響起,《吉賽爾》第一幕著名的變奏從這裡開始。
這段獨舞雖然不到兩分鍾,難度系數卻不低,迪肯雙眼緊盯著舞台上的梁以璿,手裡捏了支筆,準備隨時記錄她可能出現的失誤,卻遲遲沒有下筆。
梁以璿的功底太穩太扎實了,即使跳著再繁複的舞蹈動作,她的每一次開、繃、直、立也都標準到極致,隨意定格一幕都能成為教科書裡的圖解。
而當迪肯終於看到一個失誤,發現梁以璿擺錯了一個手位,反倒又擱下筆,沒了記錄的想法。
因為梁以璿也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了這個失誤,不慌不忙地順勢改動了下一個手位,毫無痕跡地把它遮掩了過去,臉上笑意一分沒減——那麽這在一場表演裡就不能叫做失誤。
梁以璿今天熱烈飽滿的情緒已經補足了從前在肢體表現力上的短板,迪肯少了些一絲不苟的專業態度,重新靠回椅背,放松地欣賞起她的表演來。
時長過半,整段舞的**,也是被稱為“炫技”的部分到了。
梁以璿單足點地,流暢輕松地完成了連續不斷的三十個足尖小跳,在漸漸轉急的交響樂聲裡又接上二十次旋轉,裙擺飛揚間繞場一周半,最後乾淨利落地屈膝傾身,朝公爵小姐行下謝幕禮。
交響樂戛然而止,梁以璿保持著謝幕的動作細細喘氣。
觀眾席鴉雀無聲,直到迪肯第一個起身,緩緩鼓起掌來。
身後劇組全員跟著站起來,齊齊搖著頭讚歎:“絕了,這場真的絕了……”
掌聲雷動裡,秦荷欣慰地望著台上的人,一時竟然分不清今晚到底是吉賽爾的自信造就了梁以璿的自信,還是梁以璿的自信造就了吉賽爾的自信。
掌聲漸漸停下。
梁以璿也從“吉賽爾的謝幕禮”中回過神來,對著觀眾席進行“梁以璿的謝幕禮”。
秦荷不好當著這麽多演員的面說太多,悄悄朝梁以璿豎了個大拇指。
梁以璿對著秦荷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收回目光時忽然注意到觀眾席後排角落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邊敘一聲招呼不打地來了劇院,不知已經看了她多久。
結束表演,秦荷和迪肯表示需要回去討論複盤,明天再告知兩位演員最終結果。
但梁以璿今晚的表演實在令人拍案叫絕,結果早就毋庸置疑,大家都清楚,這只是為了尊重朱雪眉而走的表面流程而已。
等梁以璿回到後台,劇組演員紛紛過來提前道喜。
梁以璿謝過大家,跟眾人分別後,趕緊到更衣室換下演出服,給邊敘發消息問他在哪裡。
剛才她不好在眾目睽睽下跟他眉來眼去,邊敘也很識相地低調回避,不知去了哪裡等她。
梁以璿發出消息,拎著衣物和包走出更衣室,迎面先碰上了秦荷。
秦荷笑著上前來,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來跨年晚會的邀約得給你推掉了。”
梁以璿一愣之下聽出了秦荷的言外之意。
“真有衛視找我去演出嗎?”
“有,還不止一家省級衛視,本來考慮這也是給舞團長臉,想著讓你去露露臉,現在……”秦荷笑起來,“你就是願意去也不能放你去了。”
梁以璿點點頭:“我的本職工作還是在劇場,劇場的表演才是第一位。”
“知道你這孩子實誠,”秦荷笑起來,“今天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有人來接你嗎?沒人我送你,我老公馬上就到了。”
梁以璿擺擺手:“不麻煩秦老師了……我朋友已經到了。”
秦荷聽到這裡有點恍惚。
因為這一來一回跟今年夏天歐洲巡演結束時,兩人在機場的對話幾乎一模一樣。
當時秦荷還問了什麽來著?
哦,還問了梁以璿是不是男朋友來接她,這小姑娘忸怩地說是和她合租的室友。
短短幾個月,梁以璿的變化簡直說得上天翻地覆。
“這回是男朋友了?”秦荷問。
梁以璿往秦荷身後望去:“嗯……”
秦荷順著梁以璿的目光回過頭,看見朝這邊走來的邊敘,笑著感慨:“看來曹指導當初的建議是對的。”
梁以璿輕咳一聲。
秦荷笑著朝邊敘點點頭,跟兩人道別。
空蕩的走廊裡只剩兩人。
梁以璿在邊敘走到她跟前之前快步迎了上去:“你怎麽知道我幾點表演?”
“怎麽,我在南芭就不能有眼線?”
“沒事安什麽眼線?”
邊敘涼颼颼地冷嗤一聲:“怎麽沒事,我們梁首席以後就有固定男舞伴了,我不得盯著點?”
梁以璿掐了一把他的腰,問起正事:“那你看完我表演了,覺得我今天表現怎麽樣?”
明明已經得到專業老師的肯定,梁以璿還是很想聽聽邊敘的評價。
邊敘思索片刻,斟酌著說:“給你八個字——酣暢淋漓,無可挑剔。”
“這麽會誇呢?”梁以璿笑著環抱住他的腰。
邊敘回抱住她,挑了挑眉,垂眼看著她:“還能再誇八個字。”
“?”
“昨晚給你臨時抱佛腳的人……”邊敘回味著說,“也是英明神武,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