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分水性也不識,刺客這一擲又極猛,我深深地落進了水底,四周冰冷刺骨的水湧圍著,頭頂上也全是碧藍森森的水,我只看到頭頂的一點亮光……我“咕嘟”喝了一口水,想起上次在河裡救人,還是阿渡救起我,然後在萬年縣打官司,那個時候的裴照,輕袍緩帶,真的是可親可愛。
我都詫異這時候我會想到裴照,但我馬上又想到李承鄞,沒想到我和李承鄞終究還是沒緣分,在我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的時候……如果他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也不會當著眾人的面,對刺客折箭發誓吧? 只是我和他到底是沒有緣分,幸好還有趙良娣,我從來不曾這樣慶幸,還有趙良娣。 這樣如果我死了,李承鄞不會傷心得太久,他定會慢慢忘了我,然後好好活著。
水不斷地從我的鼻里和嘴巴里湧進去,我嗆了不知道多少水,漸漸覺得窒息……頭頂上的那抹光亮也越來越遠,我漸漸向水底沉下去。 眼前慢慢地黑起來,似乎有隱約的風聲從耳邊溫柔地掠過,那人抱著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著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這個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著,他也深深愛著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我做過一遍又一遍的夢境,只沒有想過,我是被淹死的……而且,沒有人來救我。
我夢裡的英雄,沒能來救我。
李承鄞,他也沒能來救我。
變化我像只秤砣一般,搖搖擺擺,一直往下沉去……沉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彷彿已經很多年後,又彷佛只是一夢初醒,胸口的壓痛讓我忍不住張開嘴,“哇”地吐出一攤清水。
我到底喝了多少水啊……吐得我都精疲力竭了。
我把一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了,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裡,刺眼的太陽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用盡力氣偏過頭,看到臉畔是一堆枯草,然後我用盡力氣換了一個方向,看到臉畔是一堆土石。
刺客的袍角就在不遠處,哎,原來自淹了一場,還是沒死,還是刺客,還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挾制著。
我實在沒有力氣,一說話嘴裡就往外頭汩汩地冒清水,我有氣無力地說:“要殺要剮……”
刺客沒有搭腔,而是用劍鞘撥了撥我的腦袋,我頭一歪就繼續吐清水……吐啊吐啊……我簡直吐出了一條小溪……我閉上了眼睛。
昏然地睡過去了。
夢裡似乎是在東宮,我與李承鄞吵架。 他護著他的趙良娣,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 他說:“你以為我稀罕你救父皇麼?別以為這樣我就欠了你的人情!”我被他氣得吐血,我說我才不要你欠我什麼人情呢,不過是一劍還一劍,上次你在刺客前救了我,這次我還給你罷了。 我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十分難過,竟然流下淚來。 我流淚不願讓他瞧見,所以伏在熏籠上,那熏籠真熱啊,我只伏在那裡一會兒,就覺得皮肉筋骨都是灼痛,痛得我十分難受。
我抬了抬眼皮子,眼睛似乎是腫了,可是臉上真熱,身上倒冷起來,一陣涼似一陣,冷得我牙齒格格作響。 是下雪了麼? 我問阿渡,阿渡去牽我的小紅馬,阿爹不在,我們正好悄悄溜出去騎馬。 雪地裡跑馬可好玩了,凍得鼻尖紅紅的,沙丘上不斷地有雪花落下來,芨芨草的根像是阿爹的鬍子,彎彎曲曲有黑有白……阿爹知道我跑到雪地裡撒野,一定又會罵我了……李承鄞沒有見過我的小紅馬,不知道它跑得有多快……為什麼我總是想起李承鄞呢,他對我又不好……我心裡覺得酸酸的,不,他也不算對我不好,只是我希望他眼裡唯一的人就是我……但他偏偏有了趙良娣……李承鄞折斷了那支箭,我想起他最後倉促地叫了我一聲,他叫:“小楓……”如果我沒辦法活著回去,他一定也會有點傷心吧……就不知道他會傷心多久……我用盡力氣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是在河邊草窠裡了,而是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裡,外頭有月光疏疏地漏進來,照得屋子裡也不算太黑,今天應該是上元節了啊……十里燈華,九重城闕,八方煙花,七星寶塔,六坊不禁,五寺鳴鐘,四門高啟,三山同樂,雙往雙歸,一派太平……應該是多繁華多熱鬧的上元節啊……現在這熱鬧都沒有趕上……我全身發冷,不斷地打著寒戰,才發現自己身上竟然裹著一襲皮裘。 雖然這皮子只是尋常羊皮,但是絨毛纖彎,應該極保暖,只是我終於知道自己是在發燒,那皮裘之外還蓋著一床錦被,但我仍舊不停地打著寒戰。
我的眼睛漸漸適應黑暗,這屋子裡堆滿了箱籠,倒似是一間倉房。 那個刺客就坐在不遠處,看我緩緩地醒過來,他不聲不響地將一隻碗擱在我手邊。 我碰到了那隻碗,竟然是燙的。
薑湯。 “他的聲音還是那種怪腔調,我虛脫無力,根本連說話都像蚊子哼哼我……“我拿不起那隻碗。
我就害過一回病,那次病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現在我終於又害了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這樣。 我試了兩次,都手腕發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沒指望,也懶得去想刺客為什麼還給我弄了碗薑湯,這裡又是哪裡。 可是總比河邊暖和,這屋子雖然到處堆滿了東西,但畢竟是室內,比風寒水湍的河邊,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過來端起那碗薑湯,將我微微扶起,我喉頭劇痛,也顧不了這許多了,一手扶著碗,大口大口吞嚥著薑湯。 湯汁極其辛辣,當然非常難喝,可是喝下去後整個人血脈似乎都開始重新流動,我突然嗆住了。
我咳得面紅耳赤,本來扶著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斷地抖動。 那刺客見我如此,便用一隻手端著碗,另一隻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慢慢地緩了一口氣,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下了他臉上蒙的布巾。
本來以他的身手,只要閃避就可以避開去的,可是他若是閃避,勢必得出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後腦勺就會磕在箱子上。 我原本是想他必然閃避,然後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說不定趁亂可以藏起一片碎瓷,以防萬一。 沒想到他竟然沒有放手閃避,更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布巾扯掉後的那張臉。
我呆呆地瞧著他,月光皎潔,雖然隔著窗子透進來,但我仍舊認識他。
顧劍!
怎麼會是他?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到了頭頂,我問:”為什麼?“他並沒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隻碗。
我又問了一遍:”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他? 為什麼他要去挾持陛下? 為什麼他不惜殺了那麼多人? 為什麼他要擄來我? 為什麼? 這一切是為什麼?
我真是傻到了極點,天下有這樣的武功的人會有幾個? 我怎麼就沒有想到,以刺客那樣詭異的身手,天下會有幾個這樣的人?
我還傻乎乎地射出嗚鏑,盼著顧劍來救我。
阿渡生死不明,顧劍是我最後的希望,我還盼著他能來救我。
為什麼?
他淡淡地說:”不為什麼。“”你殺了那麼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麼?為什麼要挾持陛下?“顧劍站起來,窗子裡漏進來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聲調還是那樣淡淡的:”我想殺便殺,你如果覺得不忿,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把阿渡怎麼樣了?“我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對阿渡不利,我一定殺了你替她報仇。“顧劍道:”我沒殺阿渡,信與不信隨便你。“我暫且鬆了口氣,放軟了聲調,說道:”那麼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證不對人說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脫的。“顧劍忽然對我笑了笑:”小楓,為什麼?“我莫名其妙:”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待李承鄞那麼好?他到底有什麼好的?他……他從來就是利用你。尤其現在他娶了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負,連他也欺負你,將來他當了皇帝,會有更多女人,會有更多的人欺負你。你為什麼待李承鄞那麼好?難道就是因為西涼,你就犧牲掉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深宮裡?“我怔了怔,說道:”西涼是西涼,可是我已經嫁給他了,再說他對我也不算太差……“”他怎麼對你不差?他從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你知道他在算計什麼嗎?小楓,你鬥不贏,你鬥不贏那些女人,更鬥不贏李承鄞。現在他們對西涼還略有顧忌,將來一旦西涼對中原不再有用處,你根本就鬥不贏。“我嘆了口氣,說道:”我是沒那麼多心眼兒,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總不能背棄我的丈夫。“顧劍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棄你呢?“我打了個寒噤,說:”不會的。“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開我;第二次在鳴玉坊,他攔在我前頭。 每次他都將危險留給自己,李承鄞不會背棄我的。
顧劍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為你算得了什麼——一人如果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別的不說,我把你擄到這裡來,你指望李承鄞會來救你麼?
你以為他會急著來救你麼? 可今天是上元,金吾禁馳,百姓觀燈。 為了粉飾太平,上京城裡仍舊九門洞開,不禁出入。 你算什麼——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顧這上元節……他們還在承天門上與民同樂,哪顧得了你生死未卜。 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殺了你,然後趁夜出京,遠走高飛……再過十天八天,羽林軍搜到這裡,翻出你的屍體,李承鄞亦不過假惺惺哭兩聲,就把他的什麼趙良娣立為太子妃,誰會記得你,你還指望他記得你? “我低著頭,並不說話。
顧劍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楓,跟我走吧。我們一起離開這裡,遠離那個勾心鬥角的地方,我們到關外去,一起放馬、牧羊……“我掙脫了他的手,說道:”不管李承鄞對我好不好,這是我自己選的路,也是阿爹替西涼選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涼也不能……“我看著他,”你讓我走吧。“顧劍靜靜地瞧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斷然道:”不行。“我覺得沮喪極了,也累極了,本來我就在發燒,喉嚨裡像是有一團火似的。 現在說了這麼多的話,我覺得更難過了,全身酥軟無力,連呼吸都似乎帶著一種灼痛。 我用手撫著自己的喉嚨,然後慢慢地退回箱子邊去,有氣無力地倚在那裡。
他本來還想對我說什麼,但見我這個樣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於是將話又忍回去,只問我:”你想不想吃什麼?“我搖了搖頭。
他卻不洩氣,又問:”問月樓的鴛鴦炙,我買來給你吃,好不好?“我本來搖了搖頭,忽然又點了點頭。
他替我將被子掖得嚴實些,然後說道:”那你先睡一會兒吧。“我闔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約一炷香功夫之後,我重新睜開眼睛。
屋子裡依舊又黑又靜,只有窗櫺裡照進來淡淡的月光,朦朧地映在地下。 我爬起來看著月亮,月色皎潔如銀,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月亮這麼好,街上一定很熱鬧吧。
我裹緊了皮裘,走過去搖了搖門,門從外頭反鎖著,打不開。 我環顧四周,這裡明顯是一間庫房,只有牆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為了透氣,所以築得很高,我伸起手來觸不到。
不過辦法總是有的,我把一隻箱子拖過來,然後又拖了一隻箱子疊上去,這樣一層層壘起來,彷若巨大的台階。 那些箱子裡不知道裝的是什麼,幸好不甚沉重。 可是我全身都發軟,手上也沒什麼力氣,等我把幾層箱子終於壘疊到了窗下,終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我踩著箱子爬上去,那窗櫺是木頭雕花的,掰了一掰,紋絲不動。 我只得又爬下來,四處找稱手的東西,打開一隻只箱子,原來箱子裡裝的是綾羅綢緞。
不知道哪家有錢人,把這麼漂亮的綢緞全鎖在庫房裡,抑或這裡是綢緞莊的庫房。 我可沒太多心思胡思亂想,失望地關上箱子,最後終於看到那隻盛過薑湯的瓷碗。
我把碗砸碎了,選了—個梭角鋒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鋸窗櫺。
那麼薄的雕花窗櫺,可是鋸起來真費勁,我一直鋸啊鋸啊……把手指頭都割破了,流血了。
我突然覺得絕望了,也許顧劍就要回來了,我還是出不去。 他雖然不見得會殺我,可是也許他會將我關一輩子,也許我將來永遠也見不著阿渡,也見不著李承鄞了。
我只絕望了一小會兒,就打起精神,重新開始鋸那窗櫺。
也不知道過了有多久,終於聽到”咔嚓“一聲輕響,窗櫺下角的雕花終於被我鋸斷了。 我精神大振,繼續鋸另一角,那隻角上的雕花都鋸斷了之後,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將窗櫺掰斷了。
我大喜過望,可是這裡太高了,跳下去只怕要跌斷腿。 我從箱子裡翻出一匹綢子,將它一端壓在箱子底下,然後另一端拋出了窗子。 我攀著那綢帶,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沒有什麼力氣了,綢帶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綢帶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顧不上了。 我只擔心自己手一鬆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放,一點一點地往下降。 到最後腳尖終於觸到地面的時候,我只覺得腿一軟,整個人就跌滾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