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三房那邊怎麽了?”裴明詔低聲問。
路過姚家三房,他看到有番役和衙役守在門口,除非是上門抓人或查檢、查抄,否則不會這樣大動乾戈。
程療道:“是巡漕禦史在查漕糧,泰興縣從知縣到縣丞、主簿都已經下了大獄,禦史一路查到了泰州府,這邊姚家也受了牽連。”
裴明詔京中聽說了巡漕禦史的事,文官口袋裡的事,誰也說不清,尤其是在南直隸這樣的地方,隨便動一動就牽扯京城,所以京中對這次皇上派下來的禦史,誰都不太看好,鬧小了就是無聲無息白白走一趟,鬧大了,頂多牽扯出一兩個官員,算是在皇上面前有了交代。
卻沒想到這個巡漕禦史,將泰興縣整個翻了過來。
說話的功夫,姚家下人出來道:“我們老太太請侯爺進去。”
裴明詔伸手將放在馬上的布袋抱下來,大步向院子裡走去。
下人將堂屋的簾子撩起來,裴明詔手裡的布袋才松了松,端端正正地放在椅子裡,婉寧這才看出來,那不是布袋,裡面裹著的是一個孩子。
**歲大的孩子。
二老太太不禁驚訝,“這是怎麽回事?”
那孩子仿佛被嚇傻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這是我們救下來的孩子,”裴明詔目光謹慎地從屋子裡眾人眼前掠過,然後落在二老太太身上,“人是找到了,卻不說話也不肯喝水、吃東西,從泰州到京城還有很遠的路程,我怕他撐不到京城。”當著姚家這麽多人,他沒有直言是忠義侯世子。
婉寧仔細看那孩子,垂著頭,後頸的骨頭高高地隆起,頭髮凌亂,身上的衣服早被揉搓的不成樣子,雙手握住膝蓋,瑟瑟發抖,汗不停地從他額頭淌下去。
裴明詔找到忠義侯世子的時候,就心裡冰涼,世子雖然沒死,但是在躲躲藏藏的日子裡,也被折磨的面目全非。
二老太太站起身,讓婉寧扶著上前走兩步,將地上的孩子看個清楚,“侯爺一身風塵,帶著的下屬也都是男子,如何能照應了孩子。”
姚家老太太說的有道理,他們這些男人對一個**歲的孩子束手無策。
婉寧道:“可有人跟這孩子在一起?”
裴明詔道:“他的乳娘。”
婉寧迎上裴明詔的目光,裴明詔緩緩搖搖頭。
這孩子的乳娘想必已經死了。
婉寧看向二老太太,“二祖母,我們家裡有沒有細心麻利的媽媽。”找一個和這孩子乳娘相近的人來照應,會讓孩子覺得不那麽陌生。
桂媽媽忙道:“奴婢去叫兩個信得過的,老太太和小姐選一選。”
桂媽媽很快帶了三個媳婦子過來,幾個人看起來都很親和,突然被叫來,其中一個顯得有些慌張,另一個瞧瞧的東張西望,只有最後面那個梳著圓髻既沒有手足無措,也沒有過於伶俐。
“就是她吧。”婉寧指了指後面的媳婦子。
那媳婦子忙上前,“奴婢喬貴家的。”
二老太太道:“讓廚房送些點心、蒸一碗酥酪過來。”
桂媽媽立即吩咐下去。
婉寧看看喬貴家的,喬貴家的忙端了水上前,“少爺,您喝點水。”
喬貴家的聲音綿軟,讓人覺得很親和,椅子上的孩子抬起頭來,看了兩眼喬貴家的。
喬貴家的心裡一喜,忙將手裡的水送過去,看到水杯,孩子卻又低下頭縮在那裡。
不管用。
這可怎麽辦?
喬貴家的忙向婉寧求助。
相比較侯爺和隨從那種高大的男人,喬貴家的這樣溫和的女人容易讓人親近,女人的目光也比男人柔和很多,**歲的孩子才離開乳母,應該會很相信和藹可親的女子。
可是那孩子方才聽到喬貴家的話明明抬起頭來,怎麽見到水又低下頭。
喬貴家的怎麽勸說有沒用。
二老太太也皺起眉頭。
和屋子裡的女人相比,裴明詔幾個男人更顯得無計可施。
裴明詔看向旁邊的姚七小姐。
也許他太為難這個女子了。
“平日裡乳娘怎麽叫這位公子?”
裴明詔道:“在家中行五,叫五爺。”
婉寧走到孩子身邊,“五爺。”
耳邊自己清脆的聲音忽然提醒婉寧,她差點忘了,她現在還算是個成年人,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姐,她這個年齡還不會讓人戒備。
椅子上的孩子果然抬起頭來。
喬貴家的十分欣喜,忙將水遞給婉寧,婉寧向前送去,那孩子卻又閃躲。
她也給受過驚嚇的孩子做過心理疏導,只要看到善意的表情孩子不會這樣抗拒,激烈的抗拒、吵鬧比安靜著不說話反而更容易接近。
下人端來點心。
新做出的點心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喬貴家的用筷子夾了一個,就著粉彩的碟子送過來,孩子根本不肯抬頭。
多香的點心啊,上面還撒了一層炒熟的芝麻。
大人餓了也會忍不住吞口水。
孩子怎麽不想吃呢。
她小時候最喜歡吃點心,喜歡奶香甜甜的味道。
餓的時候她連冷飯都吃得香,怎麽會有小孩子連點心和零食都不去看一眼,只是低下頭默默地吞咽。
他到底怕什麽。
婉寧伸出手來碰觸孩子,那孩子卻打了個哆嗦。
“五爺,你看……”
孩子抬起頭來,屋子裡所有人也都看向婉寧,婉寧向喬貴家的轉過頭然後張開嘴。
喬貴家不禁愣了片刻,然後遲疑著將點心送過去。
婉寧咬了一口,在孩子的注視下一點點將點心吃掉了半塊。
婉寧又伸出手在盤子裡取了點心,掰開一半送進嘴裡咬一口,另一半遞給孩子。
孩子瞪著眼睛,肚子裡咕嚕嚕作響。
金黃色的點心一半在他眼前。
另外一半在她手裡,她小口小口地吃著。
那隻髒兮兮的手終於抬起來,飛快地從婉寧手裡搶過點心,然後飛快地塞進嘴裡。
香甜的點心進肚之後就讓他更加餓起來,他吃了半塊就去拿另外一塊。
婉寧小心翼翼地退後,喬貴家的忙端水過去伺候。
只要開了頭,後面的就容易很多。
裴明詔眼睛裡終於露出輕松的神情。
婉寧道:“侯爺想要將孩子帶回京,就不能這樣走,起碼要帶上一個婦人在身邊伺候。”
現在看來也只有如此。
裴明詔道:“不知道家裡的下人,能否跟我走一路。”
二老太太點點頭,看向喬貴家的,“你家中的老二可離手了?這趟路雖然遠,我虧不了你。”
喬貴家的放下手裡的酥酪,忙道:“奴婢一定盡心辦事。”
二老太太道:“你到了京裡就等著,過些時日我們家人也會上京。”
婉寧道:“侯爺還需要什麽?我讓人準備些乾糧和水,一定要記住,只有喬貴家吃過的東西,五爺才會吃,晚上五爺要睡覺,將他放在靠著牆角的地方,就算回到京裡,也要讓他慢慢來,不要想著他會立即適應從前安穩的生活。”
五爺戒備心很大,她雖然不知道乳娘帶著他都遇到過什麽事,可是她能透過那雙眼睛,看到些端倪。
也許這段日子乳娘出於小心都會將買來的東西試著吃一口才會給五爺,姚七小姐這麽做,是想要五爺知道那些東西不會吃了也不會有事。
婉寧接著道:“五爺現在好些了,離開這裡說不定又會發作,可能會出汗、潮熱或寒戰,甚至大聲喊叫,侯爺要讓喬貴家去勸解,最好找一輛馬車來將五爺送回京城,車裡比起馬背上要讓五爺更安心。”
裴明詔看著婉寧,姚七小姐怎麽會懂得這麽多,甚至將他在路上會遇到什麽情形都想到了。
他這個在軍營中摸爬滾打過的人,面對這樣一個嫻靜嘴邊隨時都帶著笑容的小姐,輕易之間他就改變了立場。
本來覺得快馬送世子回京最穩妥,現在他覺得最牢靠的法子是找輛馬車。
……
不用再去一趟街面買路上用的東西,程療幾個都覺得輕松了許多,轉身去旁邊一個小轎旁邊,“楊先生,侯爺傳話出來讓您放心,世子爺已經吃了東西,我們現在去找輛馬車,侯爺說等世子換身衣服,我們就要走了。”
楊敬很詫異,侯爺帶著世子去寺裡的時候是因為要在泰興縣裡找個郎中給世子看病,他從前見過世子,就過去和世子說話,誰知道世子根本誰也不理。
請來的郎中用了針,世子也不見好轉,侯爺忽然想起姚家有位七小姐。
“請稟告一聲,看姚家方不方便,我想去瞧瞧世子爺。”楊敬敲了敲轎門,立即有人上前撩開簾子,楊敬從轎子裡走出來。
與其在這裡一直等著,還不如進去瞧瞧。
下人進去稟告,二老太太看向裴明詔,“侯爺,您說的楊先生,是哪位?”
裴明詔道:“是故去的前詹士府詹士曹變的師傅,教出了兩位狀元,幾位進士。”
沈敬元驚訝地和沈四太太對視,“您說的是楊敬先生?”
二老太太看向沈敬元,“沈四老爺也知道楊敬先生?”
“知道,”沈敬元臉上通紅,“前兩年跟著沈家的一位世交去拜見楊敬先生,拿了許多的禮物,結果連人都沒見到。”
商賈子弟就是這樣,遞上去帖子,立即就會被退回來。
每次看到昆哥認真的讀書,他就在想,好的書院進不去,更難找個好師傅,西席也是托人一請再請,聽到的回話都是,昆哥太小,還不用著急。
姚宜州也是一臉的緊張,忙站起身,用手撫平衣袍,“楊敬先生到了泰興縣,我們居然都不知曉。”楊敬先生在揚州閑居過一陣子,南直隸的學子哪有不知道楊敬先生的道理。
“我去迎楊先生。”姚宜州說著向裴明詔行了禮,連忙出門去。
姚宜州出去的功夫,喬貴家的已經將換好衣服的世子爺帶出來。
世子爺的臉洗了乾淨,露出清秀的五官,有些大戶人家公子的模樣,只是一雙眼睛深深地凹進去,裡面充滿了恐懼和不安,好像隨時隨地都會被嚇到。
二老太太不禁歎氣,一個好好的孩子竟被折騰成這模樣,多虧了有七丫頭在,才能哄著孩子吃些飯喝點水。
裴明詔略微驚訝地揚起眉毛,不過是換了衣服擦了臉,世子爺看起來就和之前大不一樣。
至少現在從那張臉上能找到從前的輪廓。
姚宜州撩開簾子請楊敬進門。
楊敬踏進屋子第一眼就望見了忠義侯世子,世子爺躲在一個婦人身後,不再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不過一個時辰而已,真的就好轉了。
姚家人真的就想到了辦法,怪不得侯爺會在這時候來姚家。
二老太太吩咐下人端上茶點,笑著看楊敬,“老身是個村婦,家中突然來了貴人未免招待不周,還請侯爺和楊先生不要見怪。”
楊敬道:“您這是哪裡的話,是我們上門叨擾。”
姚宜州站在一旁緊張的說不出話來,長吸了一口氣才上前,“學生泰州縣姚宜州。”
楊敬點點頭,隻道:“姚家是大戶人家。”並不予評論姚家如何。
楊敬先生年紀比二祖母小不了多少,又有名聲在外,卻還禮數周到,這才是真正的有識之士, 不像祖父明明科舉屢屢落榜,卻還要裝模作樣故作風雅。
說著楊敬看向裴明詔,“侯爺準備在泰興縣留一晚?”
裴明詔道:“趁著天還沒黑,能趕一段路,出了泰興不遠就有落腳地。”
程療牽了馬車等在門口。
裴明詔也不能久留,站起身告辭,楊敬也跟出去。
……
送走了裴明詔和楊先生,婉寧服侍二老太太進屋歇息。
二老太太松口氣,看向婉寧,“也算是救了一條性命,有你的功德。”
婉寧挽起二老太太,“沒有孫女的事。”
二老太太握著婉寧的手,緩緩道:“那位永安侯,第一次來還不肯透露太多,第二次就遞了帖子,帖子上蓋著永安侯府的大印,都是因為你幫了忙,他才對我們這樣信任,否則他輕裝簡行,出京辦事,怎麽能隨意泄露行蹤。”
婉寧頜首。
“你回京,我也不放心,你那父親還有張氏,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所以方才我問你舅舅,他們如何打算。”
沈家在京裡的生意不好,她早就聽舅母說,舅舅在泰州收了糧食就要上京,沈家要將京城的幾家店鋪都關掉。
她這才下定決心要回到京裡。
不止是要幫舅舅,她手裡的好生意,只有在京裡才能散的更廣,不能因為父親和繼母張氏在京,她就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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