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闻握着那枚系着红穗的玉牌,反复端详。玉质温润,其上“桥”字古朴苍劲。
他试着将一丝法力缓缓注入,玉牌顿时泛起柔和清光,下一刻,周遭空间微微波动,眼前景物流转,定睛一看,竟已回到了天河畔那座白玉...
阳光如刀,劈开千年阴霾,洒在百溪山谷的每一寸土地上。废墟之上,尘埃未定,风却已不再腥臭。那曾弥漫不散的血雾,如同被无形之手撕碎,化作缕缕灰烟,随晨光蒸腾殆尽。人们怔立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这光是真的??三千年了,他们第一次看见太阳的模样。
姜闻坐在一块倾倒的石柱上,道袍残破,发丝凌乱,指尖微微颤抖。他体内的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曾经奔涌的纯阳真气早已耗尽,星枢护命符的反噬如毒蛇啃噬五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但他仍挺直脊背,像一杆不肯倒下的旗。
瑞蹲在他身旁,从怀中取出一只粗陶碗,盛了半碗山泉递过去。水面上映着姜闻的脸??苍白、瘦削,眼窝深陷,可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像是把整座道观的灯火都点进了心里。
“你疯了。”瑞低声说,“用北斗星君亲授的符?救人,自己却几乎断送性命。你知不知道,有些代价,是修不回来的?”
姜闻接过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嘴角扯出一丝笑:“我知道。可我若不救,谁来救?你说百溪无道,可道不在天上,不在典籍,就在这一碗水里,在这些人眼里。”
他抬手指向人群。
断腿老者正拄着木杖,一步步走向那块刻着“荣耀”的残碑。他弯下腰,拾起它,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却震彻山谷:
“看看!这就是他们的‘神迹’!这就是我们跪了三千年的‘圣地’!我们的孩子被活剥心脉,我们的亲人沦为行尸,就为了供养九个吃人血肉的老不死!你们告诉我??这是荣耀?!这是畜生干的事!”
“啪!”
残碑摔落在地,碎成数片。
人群中爆发出哭声、怒吼、咒骂。有人冲进曾经的祭殿,拖出堆叠如山的祭服焚烧;有母亲抱着幼子跪地痛哭,因为她终于明白,去年夭折的女儿并不是“蒙神召而去”,而是被人活生生剜心炼核!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姜闻面前,仰头望着他,手里攥着一朵刚采的野花。
“你是……赶走黑塔的人吗?”她问。
姜闻低头看她,眼神柔和下来:“算是吧。”
“那……以后我还能活着长大吗?”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低却坚定:“能。你想活到一百岁,两百岁,我都保你平安。”
女孩笑了,把花塞进他掌心,蹦跳着跑开。
瑞看着这一幕,忽然叹了口气:“你说你要回道观种菜养鸡,可你现在连走路都费劲。你废了修为,断了根基,寿元也折损大半……你还怎么当道士?”
“道士不是靠法力吃饭的。”姜闻握紧那朵小花,轻声道,“是靠心。”
陆昭此时走来,肩上披着一件烧焦的道袍??那是他师父萧玄一最后留下的遗物。他的眼睛还红着,可神情已然不同。从前是怨恨、是执念、是困于深渊的厉鬼;如今,虽悲怆犹存,却多了几分清明。
“师父走了。”他说,“可他等到了。三千年,他只求一朝真相大白。现在,百溪醒了。”
姜闻点头:“他也完成了他的道。而我……还得走完自己的路。”
“你不恨他们吗?”陆昭忽然问,“那些长老,他们杀了我师父,吃了无数无辜者的心,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你不恨?”
“我恨。”姜闻闭上眼,“但我不能让恨吞了我。否则,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话音落下,远处传来轰然巨响。
众人转头望去??苍天塔最后一根支柱崩塌,整座高塔如沙堡般倾覆,烟尘冲天而起,久久不散。而在废墟深处,一道青光忽明忽暗,似有不甘,又似在挣扎。
“太虚令还在那里。”陆昭皱眉,“它认主于你,或许……还能收回。”
姜闻沉默片刻,缓缓起身,拄剑前行。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可他没有停下。瑞想扶他,被他摇头拒绝。
“这是我该走的路。”
他踏进废墟,穿过断裂的梁柱与扭曲的青铜机关,来到祭坛原址。那里只剩一片焦土,命源核炸裂后的灼痕如蛛网蔓延,九具棺椁化为灰烬,唯有中央一块青玉碎片静静躺着??正是太虚令残骸。
姜闻跪下,双手捧起。
刹那间,一股微弱却熟悉的波动自玉中传出,仿佛一声叹息,一声呼唤。
【“持令者,可承太虚之志……”】
古老的声音在他识海响起,断续而缥缈。
“我不是传人了。”姜闻喃喃,“我的道基已毁,灵台蒙尘,再难修行。这令……也不完整了。”
【“道不在器,在心。令可碎,志不可灭。”】
姜闻怔住。
他忽然明白??太虚令从未真正依赖修为或神通,它所认的,从来都是那一颗“护世之心”。
他将残令贴于额头,闭目默念:“我愿以残生守此志:凡欺压良善、以人为牲者,纵隔千山万水,吾必斩之。”
青光一闪,玉牌竟缓缓融入他眉心,化作一道隐痕,如同烙印,亦如誓约。
他站起身,转身走出废墟。
当夕阳西下,百溪山谷燃起了第一堆篝火。
不是祭祀之火,不是献祭之焰,而是人间烟火。
村民们自发聚集,抬来米粮酒水,煮粥分食。孩子们围坐嬉戏,老人讲述今日所见,声音颤抖却充满希望。那曾被称作“天坑”的深渊边缘,已有壮年男子组织队伍,准备打捞尚存意识的活死人,带回医治。
瑞站在高处,望着这一切,久久不语。
“你在想什么?”陆昭走到他身边。
“我在想……如果早三十年有人站出来,是不是就能少死很多人?”
“可没人敢。”陆昭苦笑,“直到他来了。”
他指向姜闻。
那人正坐在篝火旁,捧着一碗糙米粥,慢条斯理地喝着。一个老太太颤巍巍走来,跪下就要磕头,他急忙搀起:“使不得!我只是个破道士,不是神仙。”
“你是救了我们全家的人!”老太太老泪纵横,“我孙子本来明天就要送去登塔……是你,让他活了下来!”
姜闻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夜深了,人群渐散,唯有火光摇曳。
陆昭找到姜闻,递给他一封信??是从第九层密室搜出的,封口烙着九长老印记。
“打开看看。”他说,“也许还有余党,也许……藏着更大的秘密。”
姜闻接过,撕开封泥。
信纸泛黄,字迹森然:
>**“饲血大阵虽设于百溪,然命源之道,天下共通。
>北境寒渊有冰魄心池,南岭瘴林藏万蛊母胎,西域沙海埋古神残躯……
>九脉同源,互为呼应。若一地阵毁,其余八地将感应动荡,三年之内必生异变。
>惟持太虚令者,方可寻其踪、断其根。
>??百溪初代掌门?绝笔”**
姜闻读罢,久久不语。
陆昭脸色骤变:“你的意思是……百溪只是其中之一?全天下还有八座这样的塔?八套饲血大阵?”
“不止。”姜闻缓缓抬头,目光穿透夜色,“这是一个网。一张覆盖九州、以人命为饵、以贪欲为线的巨网。百溪不过是其中一环。”
瑞听得浑身发冷:“所以……这场噩梦,还没结束?”
“恰恰相反。”姜闻站起身,将信纸投入火中,火焰腾起,映照他半边脸庞如金,“这才是开始。”
他望向北方,眼神如剑。
“我修为尽废,寿元将竭,走不远了。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去找。一地一地,一塔一塔,亲手拆了这张吃人的网。”
陆昭猛地单膝跪地:“我跟你去。”
瑞咬牙一笑:“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送死?算我一个。”
“我也去。”不知何时,那断腿老者拄杖而来,“我这条命捡回来的,正好用来讨债。”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
有曾被抽走孩子的父亲,有侥幸逃脱献祭的少年,有觉醒的former祭司,甚至有几个原属长老麾下的低阶弟子,此刻眼中满是悔恨与决意。
“我们一起去。”有人说。
“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真相。”
“我们要烧光所有的名录,推倒所有的塔。”
姜闻看着他们,忽然笑了。
那笑容疲惫,却无比明亮。
“好。”他说,“那就出发。”
三日后,一支不起眼的小队悄然离开百溪。
领头的是个跛脚道士,背着一口旧剑,怀里揣着一本染血的《献祭名录》。他身后跟着一名断腿老者、一位失意修士、一个满脸伤疤的退伍老兵,以及十几个自愿同行的普通人。
他们没有法宝,没有飞舟,没有御风神通。
他们只有一双脚,一颗心,和一段不愿沉睡的记忆。
他们走向北境寒渊,走向南岭瘴林,走向西域沙海……
而百溪山谷,在他们离去后,竖起了一块新碑。
碑上无名,只刻一行字:
**“此处曾有一座吃人的塔,今已倾覆。
从此往后,孩童可安眠,妇孺不惊惧。
若有来者,请记住:
道不在高台,而在人心。”**
风吹过山谷,吹过新绿的田埂,吹过孩子们奔跑的身影。
道观依旧静立山巅,门前菜园葱茏,鸡鸣犬吠。
只是那个总爱坐在檐下晒太阳的道士,再未归来。
有人说,他在北境雪峰斩断了第二座塔的心脉;
有人说,他在南疆毒瘴中焚毁了万蛊母胎;
还有人说,某个月夜,西域旅人曾在沙丘之上,看见一道青光划破长空,伴随着一声古老的敕令:
**“太虚逆命,断锁焚渊!”**
而后,一座埋于黄沙三千年的黑塔,轰然崩塌。
岁月流转,传说渐多。
人们不再记得他的名字,只知世间有一游方道士,手持残令,行走荒野,专破邪阵,不取分文。
他不收徒,不留名,每至一处,只做三事:
**一、焚名录;
二、毁命核;
三、立无名碑。**
后来,九州大地陆续出现一种奇特的石碑,形制各异,唯碑首皆刻一枚青玉印记??
那是太虚令的轮廓。
牧童问父:“这碑是谁立的?”
父亲遥望远方,轻声道:
“一个道士。”
“他厉害吗?”
“他不厉害。”父亲微笑,“他只是……一直没放弃。”
风起云涌,道火不熄。
三千年后,仍有孩童指着残碑诵读:
**“天地为证,邪阵当湮。”**
而那最初的道观,至今香火不断。
案前供着一碗清水,一碟素菜,一只粗陶碗。
仿佛在等一个人回来。
喝一碗家乡的水,吃一口自家种的菜,然后继续上路。
因为天下之大,邪未尽,道不止。
而他,仍是那个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