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嘗似乎怔愣了一瞬,繼而迅速接上:“當然喜歡。”說罷強自摁下心中波瀾,理直氣壯道,“我誰也不記得了,這世上只有長公主對我好。難道陛下不喜歡對你好的人?那雛鳥還將第一眼瞧見的視作生母呢。”
馮曄有點錯愕:“誰也不記得?”
魏嘗便將失魂症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馮曄怪道:“那你怎麼不喜歡那個錢伯?還不是因為朕的阿姐長得好看。”
這世間,若恩人好看便以身相許,若不好看便來世再報的殘忍故事還少嗎?
魏嘗誠懇道:“我不喜歡錢伯,並非因他醜陋,而是他將我當苦役使。”
興許是他訴說那段遭遇時,眼底恰到好處的哀色終於打動了皇帝,馮曄聽罷,忍不住伸出手去,一副意欲給他慰藉的模樣,道:“魏公子,朕非常同情你的境遇。你是為救阿姐才淪落至此,朕竟還誤解你覬覦阿姐,實是朕又錯了一次……”
十三歲的少年雖因身份關係,比同齡人老成許多,但到底還不通情愛,又一直被護在長姐羽翼下,論心機當然不比魏嘗,便被糊弄了過去。
馮曄不宜久留,在堂屋與薛瓔說了幾句話便啟程回宮,臨走交代她,魏公子太可憐了,千萬善待他,別怕他吃窮了公主府,宮裡會接濟她的。
待送走他,薛瓔瞥了眼端端正正,沉默跽坐下首的魏嘗:“魏公子當真能耐,是給聖上灌了什麼**湯藥?”
他搖搖頭:“我怎敢愚弄聖上,是聖上心慈罷了。”他說完看她一眼,“長公主好像……一直不太信任我。”
薛瓔原本睡意很濃,倒給這一問惹清醒了,叫孫杏兒領魏遲回院,又揮退四面下人,而後道:“我聽有刀講了昨夜你是如何說服他的。魏公子該記得什麼時,連幾十年前的天象也一清二楚,不該記得什麼時,又糊塗得一問三不知。你希望我怎樣信任你?”
魏嘗薄唇抿成一線,垂了垂眼道:“我也不曉得自己怎麼知道那些。昨夜一心急,嘴裡就蹦出來了。”
這解釋當然也不無可能。薛瓔翻閱過醫書,見過一些失魂症患者記得旁事,唯獨不明自己身份、來處的病例。
她笑了笑說:“你心急什麼?”
“自然是心急你。”
薛瓔笑意漸消,沉默下來。
是了,他心急她的安危,否則當初不會捨命救她,昨夜也不可能冒險入宮。
正因她相信這一點,才破格將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留在身邊,否則哪怕他身懷寶冊機密,她也會將他安置在別處。
但他一日來歷不明,她也便一日無法徹底放下戒備。
她眨眨眼,換了個話頭道:“既然你有這份心,不如說說,照你看,我接下來該如何辦?”
魏嘗想了想,說:“倘使我沒猜錯,長公主應已在及笄大典上安排假卦辭。”
薛瓔點點頭。
“我聽宗太醫說,大陳馬上得天下,至今方才二世,那麼照理說,眼下的朝堂應是武強文弱的局面。而若說有誰能夠對長公主形成威脅,其人也必是武官。既然如此,卦辭便是針對武官的,或許是——‘將生兩心’。”
薛瓔心頭微微一震。
他人在府中,不可能在如此短時間內打聽到卦辭。那麼,他確實又與她想到了一處,且是在全然置身於朝堂外的情況下。
魏嘗知道自己說對了,繼續道:“于大陳而言,掌握強權的建朝功勳始終是非常危險的存在。所以,令以相國為首的文臣,與以太尉為首的武將相互牽制,是穩定朝局的策略,也是長公主註定踏上的路。”
“一句撲朔迷離的‘將生兩心’,看似得罪滿朝武官,實則卻可分化太尉以下諸將,令他們互生猜忌。而對文臣而言,信者自然心生警惕,不信者,也可領會其中制衡訊息。經此一事,不少原本躊躇站向的人,便有可能趁勢向你靠攏。”
“所以接下來,你需請陛下針對卦辭出面做戲,作出整治朝堂姿態,而後靜等朝中風向變化。當然,朝堂上少有一本萬利的舉措。這是一步險棋,一旦過頭也挑起紛爭乃至戰事,或令四方諸侯及外族趁虛而入。你還需時刻警惕,作好應對打算。”
薛瓔淡淡一笑:“魏公子如此真知灼見,不入朝為仕,可惜了。”
魏嘗沉吟片刻,道:“方才聖上說賞個官給我做,我推拒了。如果長公主覺得可惜,我這就去討回來。”
她輕輕托了腮看他:“我大陳朝的仕人,身家底子必須清白乾淨,你能保證嗎?”
“哦。”他皺皺鼻子,“那就算了。”
薛瓔暫且沒什麼要問的了,眼皮漸沉,便叫他先回偏院,而後踱到主院臥房歇下,直到晚間才在淅淅瀝瀝的春雨聲中醒來。
她睡過一覺肚腹空空,起身吩咐下人拿點吃食來房中,不料僕役說,大小兩個魏公子都在等她用膳。
薛瓔有點驚訝。她以為魏遲當時不過隨口一說,聽說她未醒,餓了自然會吃。不想此刻已近戌時,倆人竟足足等了她整整一個時辰許。
她慣常獨來獨往,因一頓無關緊要的晚膳被人惦記的經歷倒極少有,心裡頭一時說不上什麼滋味,想了想,還是叫下人把他倆叫來她院裡一道用膳。
待魏遲手捂肚子,翻著個白眼隨魏嘗入她主屋,她心內頗為哭笑不得,面上則未表露,問道:“餓了怎麼不先吃?我沒說讓你們等我。”
魏遲咬咬嘴唇肉:“阿爹不給吃。”
這孩子,怎麼一餓暈就說實話。他好歹有偷偷喂他幾口吃的。
魏嘗忙道:“長公主生辰,沒有放你一個人用膳的道理。”
薛瓔並不看重這些,反因及笄大典省了一頓生辰宴頗感輕鬆,卻不知魏嘗一個大男人怎還計較如此細碎之事,但到底是為她好的,便說:“有心了,坐吧。”
僕役陸陸續續端上一些碗碟、漆盒,多是玲瓏精緻的點心,最後上了三碗剁蕎面作主食。細面剁得勻稱鮮亮,上頭撒了一片羊肉臊子與蔥花,香氣四溢。
薛瓔的眼底卻閃過一抹異色。
她的幾案上很少上羊肉。因她平日裡飲食較清淡,下人覺羊肉味重,怕她不喜。但其實她卻是愛吃的,只是本不重口腹之欲,慣是幾案上有什麼便吃什麼,很少主動提要求。畢竟將喜好弄得人盡皆知,也不是多安全的事。
她於是隨口問一句:“怎麼上了羊肉?”
僕役稍有慌神,道:“魏公子叫上的,長公主若不喜,後廚還有別的。”
薛瓔看魏嘗一眼,搖搖頭說“不必”,揮退了僕役。
魏嘗心中暗喜這回對上了她的喜好,面上狀似遲疑地道:“是我喜歡吃羊肉,長公主不必遷就我的。”
他倒還挺自作多情?
薛瓔淡淡一笑:“我是懶得等下人再做一碗上來。”說罷便動了筷。
魏嘗心裡“嘖”一聲,這口不應心的毛病。完了也跟著吃起來。
麵條入口鮮嫩爽滑,羊肉臊子去了膻味,齒頰便只餘肉香。薛瓔覺得好吃,但先前已經表露不喜,又不好真吃乾淨,於是刻意只吃七分,見他倆也用得差不多了,便說:“我還有事忙,你們回院裡去吧。”
魏嘗“哦”了一聲,又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問道:“長公主忙什麼?”
“後邊兩場招賢會也結束了,我看看有沒有人答上來。”
招賢會籠統三場,後邊兩場,薛瓔都沒親自去,所以預備將試題者記在竹簡上的答案一一看一遍。
魏嘗一聽,急了:“長公主不是有我了嗎?”
薛瓔瞥他一眼,反問:“你不是不記得在哪兒看過那些話嗎?我另覓高人又怎麼?”
魏嘗給她這雲淡風輕的模樣氣得肝疼。高人?這世上不會有別的高人了!
他咬咬牙,道:“長公主等著,我回去醍醐灌頂一下,看能不能記起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