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答案一定是“不好”, 魏嘗乾脆趁她出口前就順勢將她一把扯近,然後偏臉,強行往她唇上一摁, 刻印紐似的。
薛瓔也是被扯懵了, 反應過來嫌道:“你無不無聊?”
他說這哪無聊,比那些明爭暗鬥的朝堂事有意思多了, 不信瞧瞧茶樓說書的劇本子,都是以風花雪月取勝的。
薛瓔一時啞口, 說句“歪理”, 回到自己席面上。她說賞過了, 談正事。魏嘗也就正襟危坐起來問:“今日的事,你怎麼看?孩子的生父果真是鄭王?”
薛瓔皺眉點點頭:“十之**吧。”
人在生死一瞬間的動作不會說謊。她今日之所以設置了一環拋孩子,而非擄孩子, 就是為杜絕緩衝,讓對方在一息之間直面抉擇,毫無機會思考。
雖說當時鄭王確實離孩子被拋出去的方向很近,但他的反應太快也太大了, 再結合秦太后來抱孩子時刻意回避的目光,應該不會錯。
魏嘗跟著點點頭,說還有十之一二誤會的可能也不要緊, 接下來就擺著驗證的機會:看秦家與鄭王的反應。
倘使鄭王不無辜,那麼誰都不是蠢人,當時一瞬間沒有防備,接到孩子的一刹便該想了個通透, 眼下兩家人一定會商議對策。且很大可能,鄭王得找藉口趕緊離都。
畢竟每個諸侯王元月入都,本都是將腦袋懸在褲腰上的——人手不可多帶,到後除隨從以外的護軍都必須駐紮城外,配備的軍械武器也有一定限制。如此情形下,一旦得罪朝廷,多數就是走著進來躺著出去的結果。
而像鄭王這種罪過,可能躺著也出不去,因為不一定能得全屍。
薛瓔“嗯”了聲表示贊同。這一點,靜觀其變自然有答案,她並不擔心。
魏嘗見她還蹙著眉頭,問道:“怎麼,難道還有別的疑點?”
“對。”
他今日在前頭打殺,難免顧及不到後邊的細枝末節。她說:“還有兩個人的反應也很奇怪,一個是秦太尉,一個是楚王。”
“怎麼說?”
“鄭王出手,很可能是護子心切,頭腦發熱中了計,可照理說,以太尉心性,他應該是清醒的。然而事發之際卻並非如此。”她回憶道,“仔細想來,當時除了鄭王,他也離孩子很近,並且一樣下意識作出了拔步的動作。如果他足夠清醒,就該搶在鄭王之前把馮皓救下來,這樣至少不會叫他暴露得那麼明顯。”
“可他沒有,反而因訝異滯了一步,以至最終接到孩子的人成了鄭王。而之後太后下安車,他看這個妹妹的眼色又充滿了狐疑。”
魏嘗皺起眉來:“你的意思是,秦太尉竟不知道太后的孩子並非先帝所出?”
“對。”
薛瓔一開始也覺得不應該,畢竟秦家兄妹怎麼說都是一條戰線的,這麼大的事,妹妹哪有道理瞞著兄長,一個人擔下來?後來卻想通了,就是因為這件事大,秦太后才有可能瞞著秦太尉。
說白了,這倆人的關係當真牢不可破嗎?應該不是。
他們本就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關係。——哥哥仰仗妹妹坐上高位,妹妹仰仗哥哥提供後盾。以利益結成的同盟,一旦利益產生衝突,就勢必土崩瓦解。
那麼在鄭王這件事上,倆人有怎樣不可回避的利益衝突?
是帝位。
秦太尉無疑是想自己登上皇位的。不論太后的孩子是先帝所出,還是別人,對他而言,都是過渡時期的一枚棋子,一個傀儡。以他狠辣心性,事成之後,這個孩子的下場註定是淒慘的。
那麼一旦在秦太后心裡,這個孩子的地位到達了一定高度,她就有理由對秦太尉有所保留。而從今日太后對孩子的著緊程度看,很顯然,她對馮皓是有感情的,甚至以她看見那灘血跡時的反應判斷,她對鄭王也存了情意。
所以薛瓔想,秦家兄妹如今雖然有共同的敵人,但只要倆人邁過了這條道,擺在他們面前的卻將是一條岔口。
秦太后最終應該打算和鄭王同心協力,讓他們的兒子穩坐帝位。在此之前,她不能把孩子的身世早早暴露,否則很可能惹來秦太尉的殺機。
魏嘗顯然也想通了這些,說:“這對我們來說倒是個好消息。”
敵人之間的嫌隙,就是他們能夠利用的漏洞。
他又問:“楚王又是怎麼回事?”
薛瓔把楚王在山道上與她說的兩句話都跟魏嘗一字不漏講了,而後道:“你覺不覺得,他像是知道內情的人?知道我今日是在做戲,也知道後宮的髒事。可他既沒有幫助秦家與鄭王,給他們透露消息,又沒有説明我,告訴我那個孩子的身世。”
也就是說,這個人似乎既不站在秦家或鄭王那邊,也不站在薛瓔這邊。
魏嘗神情嚴肅起來:“要真是如此,就該小心留意楚王了。”
知道得多卻藏得深,又兩不相幫,倒很可能是坐山觀虎鬥,欲成漁利翁。
薛瓔說“是”,神情有些凝重。
魏嘗伸手覆住她手背,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說:“哪個諸侯王還能沒點心思?誰都打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主意,楚王坐擁王國,封地又在魚米富庶的南邊,本身得天獨厚,有這想法再尋常不過,但要將之付諸行動,還得問過我同不同意。”
薛瓔繃緊的神色又松了,睨他一眼,說:“問我好嗎?”
倆人一說完正事又拌上了嘴,倒是幸好被匆匆入裡的傅羽打斷,她說,鄭王那邊有人請見陛下,稱自家王上此番傷重,慣使的醫士卻不在身邊,所以想儘早回鄭國去,請陛下見諒。
薛瓔和魏嘗對視一眼,眼底透露出同個意思:這遁走的速度倒是挺麻利的。
“但陛下得了您離宮前的叮囑,沒應,也沒拒絕,只說回去一路舟車勞頓,很可能有損身體,要不先請太醫判斷一下,看鄭王的狀況是否吃得消返程。眼下太醫已隨鄭王隨從去了,但這診斷的結果還得看您。您打算叫太醫怎麼說?得趕緊傳個信去。”
薛瓔牽了牽嘴角:“鄭王傷及肺腑,眼下正是虛弱時候,如何經得起一路顛簸?”
傅羽明白了她的意思,卻隱隱現出擔憂來:“此舉面上雖說得過去,實則卻無異于扣留鄭王。眼下還有許多諸侯王在都,那些人精一定瞧得明白,您一動鄭王,恐怕得激起一連串諸侯的敵意……”
“放心吧。”薛瓔淡淡一笑,“我說要留鄭王,只是向他與秦家表明我的態度,可他怎麼會真給我扣住呢。”說罷揮揮手,示意她趕緊去遞消息。
傅羽不解地離開了。魏嘗卻一瞬想到了薛瓔的用心,朗聲一笑:“好計!”
*
這邊消息遞出去的時候,長樂宮裡正鬧不太平。
秦淑珍回到宮中,立刻托人給鄭王送去了口信,叫他趕緊離開長安。之後不久,秦太尉秦恪便以探望受驚的馮皓為由,到了她這處,倆人沒說幾句就起了爭執,四面宮人皆被揮退,只剩兄妹倆,一個厲聲質問,一個打死不認。
秦太后一口咬定,說鄭王待她確實一直有幾分情誼,今日才如此維護馮皓,但孩子卻怎可能是鄭王的?當年先帝健在,她如何能隻手遮天作出這樣的事。
她面色陰沉,連私下都不稱他“兄長”了,說:“太尉來質問我之前,難道就不曾想過,這很可能是她馮薛瓔離間你我兄妹二人的計策?”
秦恪濃眉微揚:“那麼太后的意思是,皓兒與鄭王無關,你也無所謂他的生死。”
“自然。”
秦恪似乎冷哼了聲:“我剛剛來時得到消息,說他打算回鄭國去了,太后以為,他走不走得成?”
秦淑珍神情稍稍一滯,隨即很快恢復如常,淡笑道:“長公主的心思,我如何料得准?要不也不至於與太尉生出嫌隙,在這起爭執了。”
倆人這頭正僵持不下,外頭來了個隨從,附到秦恪耳邊說了句話。
他扯扯嘴角,看向對頭:“消息來了,長公主不肯放人。”
秦淑珍的嘴唇幾不可察地顫了顫,繼而強裝鎮定:“太尉呢?難道太尉也不打算幫他一把?”
秦恪挑了挑眉:“太后不是無所謂他的生死嗎?”
“我無所謂鄭王的生死,卻很清楚他是一顆絕好的棋子。”秦淑珍冷笑一聲,側過身去,望著西邊方向道,“棋子留在長安,永遠只是過不了河的‘士’,可出了長安,回到屬於它的西邊,就成了能夠吃將的‘卒’。都到了遭受扣留的地步,鄭王與長公主之間的矛盾已然無法調和,太尉為何不助他一臂之力,令他回去籌謀造反?”
她眸光一利,篤定道:“一旦鄭王反了,我秦家便可打著維護正統的旗號鎮守都城,伺機刻意放敵入宮,借鄭人之手除掉陛下,借刀殺人後再捉拿鄭王。如此,太尉便成了最後的贏家。”
秦恪盯著她的眼色一點點變深,最終朗聲笑道:“最毒婦人心!”說罷轉身大步離去。
待他出了殿門,秦淑珍卻一下後仰跌坐在了地上,鳳冠隨之歪斜到了一側。
宮婢慌忙來攙她,見她臉色發白,額頭冒著涔涔冷汗來,便要傳喚太醫。
她擺擺手示意不必,說:“想辦法給鄭王遞口信,今夜會有人助他出宮,但要他記住,不論如何,絕不能比太尉先反。只要他先反了,哪怕打贏了馮薛瓔,他和皓兒也不會有活路的。”
*
當夜三更,公主府內燈火通明。薛瓔和魏嘗還沒歇下,為了第一時間確切知曉秦太尉和鄭王的動作,在書房對弈保持清醒。
魏嘗落了顆子,打個哈欠,蓄了一泡淚,說:“好困。”
薛瓔跟著落一子,覷他一眼:“跟我下棋,很困?”
他趕緊正襟危坐起來,清清嗓子,眼睛睜得琉璃珠似的:“不,我沒說困,我說快,眨眨眼就從一更到了三更,跟你在一起的時辰總是那麼的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她冷笑一聲:“還十八次呢……”
“……”
她講的是他上回口出狂言,說自己可以夜禦她十八次的事情。
魏嘗有點難堪,道:“我今天白日裡太辛苦了,狀態好的時候一定可以。”
薛瓔也不過說說笑,叫自己精神點罷了,哪裡真要跟他深入探討這種事,撐腮敲著玉子,敲了幾下擱下了,掩嘴也打了個哈欠,說:“都放水了,這秦恪怎麼還不派人送鄭王出城?”
魏嘗說是啊,真鬧心,又提議道:“要不你趴這兒睡會兒,有動靜了我再叫你。”
原本當然可以這樣,何必倆人一起耗著呢,但薛瓔說:“我以為,我要是睡了,你一個人會很無趣。”
就像在她夢裡,他跟她說的那樣。
魏嘗不能不說有點感動,這時候更要拍著胸脯說“沒關係”,指指自己大腿道:“來,枕我腿根上來,這樣你能睡,我也不無趣。”
薛瓔看了眼他大腿根,抽抽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