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錯這三天的寒冰洞閉關,過得並不順利。
嚴寒之地,全黑,完全寂靜。閉關三天,為的就是磋磨心性,考驗修士對困難和艱苦環境的忍耐力,時不時再放點幻象出來。
這些幻象都是很輕微的,一戳就破,會出現什麼也未可知。進來的學員事先都知道會出現這樣的考驗,故而沒有幾個真正上鉤的。
但偏偏雲錯就會岔在這一關上。
慕容金川站在洞口,以法術牽引探查著雲錯的修為狀況,皺起了眉。出於保護學員隱私的考慮,他們從不會主動探查學員的心魔在哪里,具像是什麼,唯一能知道的就是每當幻景出現的時候,雲錯就會在功法上中斷一次。如此循環往復,遲遲不能好。
守門的童子瑟瑟發抖地看著他:“掌門,雲師兄這還剩半日才能出關,您現在是打算……?”
慕容金川臉色陰沉,收回了手中顯示學員修煉情況的法器:“修煉成這個樣子,再待上一千年都不能好,讓他現在出來。”
門童記著雪懷的囑託,又知道眼前的掌門人正是雪懷的祖父——他建議道:“那掌門,我這就開關讓他出來,您先去那兒坐坐,我給您去泡杯茶。”
“不必。我現在就要跟他說,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慕容金川鐵青著臉,揮手直接破開禁制,告訴裏面的人:“出來吧。”
守門的童子要走不走,要留不留,一步三回頭地往裏邊望著,已經開始慎重思考“要是沒送到會不會被雪師兄打死”和“要是沒有及時送到會不會被雲師弟打死”,他正思索著,冷不丁對上了慕容金川冷酷的視線。
這位掌門人面無表情地伸出手:“什麼東西?交來我看看。”
門童:“……”
*
雲錯從洞中走出來時,慕容金川的表情持續保持著很臭的模樣。
興許是曉得他對自己的寶貝外孫“圖謀不軌”,慕容金川對他永遠都是這個表情。雲錯在他門下,雖然一貫獨來獨往,但也不免能聽見同門對這個“討嫌的老頭子”的評價,刀子嘴豆腐心說的便是這位老人家。
上課時,他對他們嚴厲教導,充滿師長威嚴,但只要離開學堂,他又立刻會變成一個慈祥的老爺爺,雖然仍然嚴肅,但對人和藹,還能默許小丫頭們拔他的鬍子玩。
慕容老夫人則是學生非常歡迎的一位師娘,她回回來給慕容金川送飯,還會順手做一些鳳羽族的特產小零食,分給他們。
因為小零食有限,便宜的大多是慕容金川手下的那幾個親傳弟子,和恰好由慕容金川上課的那一班劍修學員,雲錯剛好兩個都占了,平日裏受惠於老夫人最多的也是他。
“出來了?先跟我上去吃飯,我再來說說你的問題。”慕容金川見他出來後,對他招了招手。
時值正午,雲錯看了看天色,站定腳步,說:“師尊,還是在這兒說吧。”
慕容金川一眼看穿他在想什麼:“年輕人休要急急燥燥的,食苑已經閉門了。”
食苑閉門,那就是他今天中午沒有和雪懷一起吃飯的機會了。
雲錯便跟著慕容金川上去。
這時候都是修士午休的時間,慕容金川顯然是在等他,要與他單獨談一談。就像那天的敬師茶,這位老人與他略談了談,問他為何修為如此之高,又是為何帶著這滿身修為卻哪里都不去,只想在這裏修行。
他用事先想好的理由告訴他,說是為了觀心法,為了他的魔族母親。
慕容老婦人在山頂等他們,飯菜都用法術溫著,看著他們吃,自己也坐下來。
二老也不拘泥於找雲錯說話,都知道他生性沉默寡言,對他們的關心也顯得木訥失措,只是閑閑地談論往事。
老夫人很喜歡雲錯,一面給他夾菜,一面笑:“你每次見我們都放不開,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我給你夾的菜,你若是不喜歡,放在那裏便是。”
雲錯道:“沒有的事,您給我夾的菜都是我喜歡的。”說完開始大口大口地塞飯。
他對感情上的表達一向很笨拙,對著雪懷,就想把世界上所有好的東西都送給他,對慕容老夫婦,不僅因為他們是雪懷的家人,更是為他們是如此溫柔的一對老人,所以比對其他人都更緊張一些。他生平沒體會過多少關愛,在他來得及學會愛人之前,首先便學會了強取豪奪,用武力去爭取一切。
現在他知道不能這樣。
慕容老婦人上了年紀,沒事喜歡嘮嘮叨叨,慕容金川嗯嗯應著聽,帶著笑去聽,也不打斷。
雪懷的外婆就說從前,說雪懷的母親,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跟著他父親學劍,古靈精怪的。那時候她送飯過來,父女倆頭碰頭地吃,比誰吃得最快。
她說:“以前做飯是給老頭子和我家姑娘做,現在是小懷和你。就是小懷的口味隨我們,吃得清淡爽利,整個仙界也偏清淡,你平常在仙洲吃不慣,怎麼辦呢?”
聽得雲錯心上微微發燙。
雲錯說:“吃得慣。”他現在會做飯了,完全可以告訴老人家說自己餓不著,但他下意識就是這麼回答,可見的確不是個嘴甜的人。
飯畢,老夫人把碗盤收拾好,帶回山上清洗。慕容金川則收斂了眼中的笑意,手中把著一碗茶,抬眼問道:“你知道我今日找你來幹什麼麼?”
雲錯低聲道:“為了這次的試煉。”
“你還知道是為了這次的試煉。仙道因果不沾,魔道十六重,過不了一個築基期的低級試煉!這說出去像回事嗎?”慕容金川將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茶水濺落,“我不管你在裏頭看到了什麼,但你剛來時我跟你說過什麼?戒驕戒躁,平定安和,你看看你有哪一點做到了?”
雲錯道:“師尊,我知錯了。”
“知錯了有什麼用?你下次還會再犯!”慕容金川沉聲道,“從今日起,加一門功課,到我這裏來學練字、下棋。練字去浮躁,下棋去得失心,去吧,若有成效,有個東西,我到時候再給你。”
雲錯道:“徒兒明白。”
雲錯本以為慕容金川會承諾他什麼法器或是秘笈,結果等慕容金川拿來給他看時,他才知道不是。
那是一個沉甸甸的岫山玉的罐子,頂、身、底都明明白白地寫著“雪懷贈雲錯。”
他睜大眼睛,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拿,卻被慕容金川拍了下手。
慕容金川面無表情地道:“我剛說過什麼?”
雲錯學乖了,什麼話都沒說,默默把手放了回去,可是眼神還戀戀不捨地跟著這個罐子不放。
雪懷給他送了東西。
那一刹那,狂喜席捲了他的四肢百骸,讓他根本空不出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會是什麼東西呢?
他並著抓心抓肺的煎熬和喜悅走著神,又聽慕容金川道:“回去寫個檢討給我,我要看看你小子到底有沒有認真思過。”
雲錯這才勉強鎮定下來,答道:“好。”
慕容金川又喝止他的腳步,沉聲問道:“等等,照你這個心緒不穩的樣子,觀心法怕是一絲一毫的進展都沒有罷?”
雲錯沉默了一會兒後,小聲道:“是的。”
剛重生時,他修過三次觀心法,三次都要走岔。第一次他險中求生,自己醒了過來,第二次是呆瓜貓一口把他的虎口咬了個對穿,他這才醒來,第三次是雪懷過來叫醒的他。
他是個很笨的人。沒有雪懷,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不知道要向哪里去。沒有他,他什麼都做不了。他知道這樣不對,可是越是急著查清上輩子的真相,效果反而就越差。
他如此固執地要查清雪懷的死因,他要親眼目睹上輩子雪懷最後一刻的場面——以此,將愧疚的罪名把自己永遠鎖住。
以前在觀心法中,他總是會遇見他避不開的那個雪原,它就在那裏,他卻無法靠近。時時刻刻提醒他把誰弄丟了。現在他把他找了回來,不再遇見這個夢魘,卻換了另一個場景。
他總是會再看見雪懷前生的影子。
一個虛無的影子,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什麼都不說的模樣,是他愛了兩輩子的人。
他看著他的眼中帶著失望的神色,彷彿在責怪他的莽撞與無能。看到那眼神,他便失去所有的勇氣,連伸手觸碰都不敢。
他自私、怯懦、卑鄙,他用狡猾的手段去欺騙他,對他瞞著所有已知的秘密。不知道雪懷也重生了之前,他為無法向他本人彌補、道歉而痛苦,等到他知道身邊的人真是上輩子的他時,他又更加痛苦。
換了任何一個人來修觀心法,恐怕都會比他要好。他空有一身至高無上的修為,卻無法運用,彷彿春草搭成的樓臺,一絲微風就能讓他崩散。
慕容金川說得不錯,他是完全不會掌握自己力量的那一類人,金玉在外,其下是虛浮空蕩的內裏,說是敗絮其中也完全不為過。
他低聲道:“……有辦法的。”
慕容金川瞅著他,喝道:“你能有什麼辦法?不管什麼辦法,晚上將檢討交過來,我倒要看看你小子還有什麼藏著掖著的。”
雲錯便告退了。
他想早點去見雪懷,於是下山便奔向屬於自己的劍修宿舍——他基本沒怎麼回來過,大半時間都住在雪懷那裏。
說他急躁,好像也不急躁。他很能沉得下心來,是那種,將一顆糖放在萬山盡頭,他也能翻越萬山的人。
可若是讓他走其他的路,給他換另一個味道的糖塊,他連第一步都不想走。再怎麼勸都敷衍了事,不撞南牆不回頭。
他花了沒多長時間就寫好了檢討,奔到山上去交給了慕容金川。
慕容金川一看,起初還覺得不錯,雲錯反省得很到位,對自己的問題參悟也不少,就是看到最後的時候,鼻子都氣歪了。
這個臭小子規規矩矩寫了一大堆,大意是:“雖然我現在問題很多,功法上也經常出岔子,可是只要雪懷在我身邊,就不會出問題。”
慕容金川揮揮手趕他:“你走你走,這算什麼檢討,明天給我重寫一份。”
雲錯站定不動,無辜地站在原地看他:“師尊。”
慕容金川:“?”
他望見雲錯的視線黏在他身後桌上的某個罐子上,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氣得吹鬍子瞪眼,轉身把那個罐子一把抓起來,往雲錯懷裏丟出去,嫌棄地道:“給你給你,快走快走,別來我這裏礙眼了。”
他像是被氣得很頭疼的樣子,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揮舞著手讓他趕快走。
雲錯穩穩地接住了,而後不卑不亢地道了一聲:“謝謝師尊。”
他的聲音聽著冷冷淡淡,眼裏卻是藏不住的喜悅。
這份快樂是如此明顯,以至於他走出山門時,守門的人彼此對望一眼,小聲議論道:“掌門人說了什麼?少仙主都歡喜瘋了。”
*
下山時,已經是傍晚。
雲錯的腳步在雪懷房間外停下了。
他耳力極好,聽出裏頭有人,聽出了雪懷躺在床上清淺的呼吸聲。雲錯有些遲疑——雪懷今日睡得這樣早?
他三天不在這裏,不知道雪懷有沒有好好吃飯。
如果有好好吃飯的話,那又是誰在陪他吃飯呢?雪懷那麼灑脫隨性的人,對吃的上心,也喜歡找有話說的飯友。
明明連那個不知是否存在的“飯友”的影子都還沒看到,可他心裏就生出了難言的滋味,酸澀的,甜蜜的,空虛的。
縱然他提前出來沒告訴他,可按正常三天來算,今日也該是他出關的日子,雪懷不會不知道。要不然不會給他送這一罐東西——他還沒捨得打開。
雲錯低聲道:“睡得這麼早,你都不肯等等我。”
話是這樣說,他還是輕輕開了門走進去。
雪懷窩在被子裏,懷裏抱著鳳凰絨的枕頭,背後靠著縮成一個球的饕餮鬼,睡得很熟。
他伸手給雪懷掖了掖被子角,給饕餮鬼光禿禿的腦袋上蓋了一塊絨布,又給那個鳥形狀的鳳凰絨枕頭也掖了掖被子。
嚴肅地做完這一切後,他轉身進了小廚房,造出結界封閉聲音,提前給雪懷做了早飯,並用法術溫著。
看起來是雪懷這三天來都沒想起他——但是想起那個罐子,他又不那麼確定了。
那是他的寶貝雪懷給他送的東西!
雪懷給他送了禮物!
他是死也不會動這個罐子的——因為是雪懷送的,他要完完整整地收起來。就算裏頭是一罐空氣,他也不允許這些空氣散出來,因為那也算是雪懷送他的空氣。
思來想去許久,他到底還是怕明日雪懷一起床發現房裏多了個人,會覺得被打擾了,故而選擇了出門,回去睡。
畢竟以前他再得寸進尺,都是在雪懷知情的情況下。
他輕輕地關上門,恐怕驚動了滿室甜香。
作者有話要說: 外公:沒救了這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