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懷下意識地問道:“是誰?”
信鴉卻搖搖頭:“雪少主,我們針對雇主已知一切情況下產生的提問作出解答,但並不能事事都告訴你。這是冥主大人給我們的鐵令。”
饕餮鬼憤怒地嚎叫起來——它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著,雖然半懂半不懂,但隱約知道有人要害自己的主人,而信鴉拒絕回答。
它頭一次露出駭人和兇暴的一面,亮出爪牙,猛地晃了一下腦袋,森然喘息著要去撕咬信鴉——信鴉慌慌張張地亂跳了起來,威嚴森冷的模樣不復存在:“啊!讓你這只醜饕餮走開!雪少主!啊!救命!”
雪懷想了起來,冥府信鴉來無影去無蹤,自由穿梭各種仙障與法術,原因正是……它們是死靈。
要對死靈造成傷害,除非自己恰好就是死靈。好巧不巧,他家的這只小饕餮不是尋常饕餮,而是一隻饕餮鬼。
信鴉驚慌失措地到處飛著,饕餮鬼敏捷地緊隨其後,四處跑竄。
信鴉放大悲聲:“對不起雪少主!仙界自有仙界的法度,想想看,若是隨便什麼人給了錢便告訴他世界所有的事情,人人都這樣做,到時候就亂套了!雪少主!救命——”
雪懷伸手攔住饕餮鬼,把它攔腰抱起來裹在了懷裏哄著,拍拍它的頭。但是第一次,饕餮鬼不管不顧地掙脫了開來,飛撲過去一爪子把信鴉拍扁了。
雪懷不得不壓低聲音訓斥道:“小饕,回來!”
信鴉哭著在饕餮鬼的爪子底下掙扎著道:“我說我說!我可以破例再回答雪少主你的一個問題,這個本來是不算在我們的雇傭套餐裏的……但是雪少主,你要想好,除了您雇用我們尋找的資訊與證據,您只剩一次機會向我們提問。無論何時何地,這個問題不能超出您自己能力的範疇——我們不是百科全書,我們只是資訊的搬運工,為雇傭者省時省力。如,你懷疑上輩子有內鬼,我們僅可以幫你確認此事,卻不能告訴你內鬼是誰。”
雪懷點點頭:“我懂了。”
信鴉在饕餮鬼張開口之前哭叫起來:“雪少主——”
雪懷又過去把饕餮拎了起來。
信鴉飛快地竄到房梁上立著,倒掛下來問他:“您現在要使用這個機會嗎?”
雪懷沉吟片刻後,搖了搖頭:“暫時不用,以後再說罷,現在你們可以將我要的東西拿出來了。”
*
話音剛落,窗外撲棱棱飛來好幾隻信鴉,鑽破窗紙蹭了進來,依次在雪懷面前放下幾個小東西。
一個香氣濃烈的胭脂盒,一株乾枯的青色骨骼,看著像是人的手骨,還有一堆用紙裝起來的飛灰。
雪懷伸手拿起胭脂盒,偏頭看了一眼信鴉。信鴉縮著翅膀提示他:“裏頭是情毒,少主小心些。”
他便輕輕打開了。那一刹那,柔入骨髓的香風飄散在整個房中,饒是清冷淡靜如雪懷,也被沖得囟門一燙,下腹緊了起來,全身都生出了令人酥癢的戰慄來。
他“啪”地一聲將胭脂盒關上了,緊跟著使了一個清心術,這才勉強鎮定下來。
他低聲道:“好烈的情毒。”
信鴉拍拍翅膀,一面觀察著饕餮鬼的動向,一面緩緩向他靠近了幾步:“這是第一樣,雪少主。仙家柳氏一族,溯其本源是凡人,這是一脈凡人飛升的仙家血脈,女子為眾。在人間,本姓在‘己’。以精於媚術、攝魂、情蠱聞名,若生男子,成年後必妖冶陰柔,若生女子,必柔媚豔麗,皮相是一等一的好。”
“柳氏一族最烈的情蠱,傳說能讓人為之背棄理智,遺忘真愛,終生有效。中蠱最明顯的特徵是,距離腕口五寸處會有一線紅色。”
雪懷皺起眉:“所以說我父親違背誓言馬上另娶,非常有可能是因為她對我爹下了蠱?”
但是本能的,他覺得其中有什麼不對。雪宗行事並無大的變化,縱然有時候會犯迷糊,但遠遠沒到為情所癡的地步,在家中也是從來更偏重他,與中情蠱的樣子又有所不同。
他不知怎的想到了雲錯,心想如不是心知自己沒有,雲錯反而才像是被下了情蠱的那一個。
他想到他,繃緊的心思忽而稍稍放緩了一點,有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信鴉瞅他:“雪少主,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不過這會用掉您的提問機會。”
雪懷遲疑了一下,搖搖頭,平靜地道:“不用了,說說第二樣吧。”
他伸手拾起那節青色的骨頭——是人的指骨,一截女人的小指尾,骨色是沉青的,雪懷隨手用沾了水的銀絲絹帛擦了擦,見到其上立刻變成了黑色。
有毒,而且是劇毒。如果這指骨的主人已死,那麼想必也是被毒殺的。
他之所以知道這是女人的指骨,是因為比起他自己的——大小差不多,是成年仙者的手骨,卻尤其細薄輕小。
他稍稍用力地壓了壓,感覺到這脆弱的骨骼彷彿時刻會崩散一樣,立刻收斂了力量,感覺有些不可思議:“為什麼會這麼輕?”
太輕太細弱了,讓他想起春日間的蜂鳥。
雪懷心思一動:“這是……風羽族人的指骨?”
四下寂靜。
外邊一百多隻信鴉撲騰翅膀的聲音消失了,裏面的七八隻也都一併垂下了頭,將翅膀縮得緊緊的。一片無言的黑色,如同死亡。
雪花明白了,他覺得說話有些吃力:“這是我娘的……”
“對不起,雪少主,由於您給我們的指令是‘不惜一切代價,不拘於任何束縛,一定要找出最狠准的殺招’,故而我們……進入令堂的棺槨中,帶來了這枚指骨,也沒有來得及通知您。”
信鴉垂下腦瓜給他鞠了一躬:“為我們的失禮道歉,這次失誤並不計算在冥府頭上,我們可以退換您一部分雇傭金。”
雪懷垂眼輕輕摩挲了一下這節指骨,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異常溫柔,有些懷念,也有些痛苦。
“所以說我娘是……”一個字一個字,重如千鈞,隨之而來的還有貫徹他整個人的——凜冽殺氣。那股子刀鋒兵刃般的殺氣在無形中籠罩了整個房間,氣壓變低,幾乎讓人抬不起頭來。
他以為風羽族人天生骨骼脆弱、肌體柔軟,故而在魔息入侵的那幾年罹患重病,所以上天註定要在他十歲那年帶走他的娘親。
他以為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何為“命運”——命中到來的死亡無法避免,路途盡頭總有一處黃泉。
他以為這是他的命,就好像暗暗喜歡的人恰好不喜歡他一樣,他從來以為這是命。
信鴉接話道:“是被柳氏害死的。”
雪懷安靜地看著這節指骨。室內燈火跳動飄搖,照亮他一雙陰晴不定的眼。
他伸手拿起下一個裝著灰的信紙,示意信鴉接著說。
信鴉伸出爪子撓了撓頭:“已經找到的目前是這些信和這些灰,信件由於數量過於龐大故而未曾帶來,也免打草驚蛇。柳氏常年記錄著深花台和浮黎宮的各種機密,有一半通信記錄是已經摧毀的,無法查明。是否要根據她所記錄的這些東西進行定罪,這是您自己的事情了。”
雪懷點點頭,道:“好。”
他站起身來。
饕餮鬼爬過來,用大腦袋蹭了蹭雪懷的手,又咬住他的衣角,想讓他帶它去。雪懷拍了拍它的頭:“小饕,你留在這裏陪雲錯,別讓他和我姥爺知道,他們會難過的。”
雲錯今日去慕容金川那裏聽論法了,沒跟他待在一起。兩人原本計畫著下午去凡間聽戲。
他撕紙寫了字條留給雲錯,只說雪宗來信說深花台事忙,要他早幾天回來搭把手。
雲錯是看著沙華把信交給他的,正好幫他圓了個謊。
信鴉問道:“令尊信中當真寫了這件事?”
信和信鴉一起到來,雪懷實際上還沒看他父親的這封信。他來仙山修行幾個月,每隔七天,會往深花台寄一封家屬,雪宗會回復他,噓寒問暖一番。
此刻想起這茬,雪懷一聲不吭地打開那封信,預備粗略流覽一下。
左右不過是平常的信件,但當他飛快地掃完信中的字跡後,差點氣笑了——
雪宗詢問他能否讓柳氏回家居住。
他之前收拾了雪何與柳氏,打發了柳氏回娘家居住,恐嚇了雪何一番,差不多是將他軟禁在家中。
現下雪宗在信中措辭謹慎,幾乎到了討好的地步:“婦人嫉妒之心,不過爾爾,點到即可。小懷,你以為呢?”
雪懷冷笑道:“好一個不過爾爾,與其是問我態度,這恐怕是先斬後奏罷。”
出乎意料的,他看上去相當平靜。他沒想到亮刀的這一天來得這麼快——自從他撥開前生的迷霧,不再將過去放在眼裏之後,一切阻塞他的問題突然都顯露出了答案。
他平靜地道:“不過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他有理由殺他們了。
雪懷出門直走,穿過走廊,徑直去了暖閣頂層的兵器室。
沉重的神木門轟然打開,顯出陳列於此的一條兵器長龍。整個東三間暖閣中所有學員的兵器都放在了這裏,由七十二隻重明鳥看守、監視。
七彩華麗的鳥伸長脖頸,為他銜來他的靈火銃,卻被他微笑著拒絕了:“麻煩為我取下旁邊那把蝴蝶刀,那是我道侶的東西。”
其實也算是他的東西。上輩子,他用它不離身,這一世被雲錯買了過去。
藏兵閣中道侶兵器視為共同使用,重明鳥什麼都沒說,將沉重的刀兵盒放在他手心。深紅的武器一長一短,透著凜冽的殺氣,彷彿是感知到前世的主人接近,它的刀身散發出錚然聲響,刀身顏色加深,妖異如血。
雪懷禮貌地點了點頭:“多謝。”
*
當雲錯聽聞雪懷已經離開了慕容山門之時,已經是當天晚上了。
彼時他和慕容金川一起用了晚飯,聽得仙洲法陣門口的值守仙童彙報當日出入情況,其中就有雪懷的名字。
慕容金川是記得雪懷提前給他請過假的,只不過還沒到時間,這次突然提前恐怕有原因,便問雲錯道:“小懷為何現在便走了?他跟你說過麼?”
雲錯亦什麼都不知道。他想了想後,才到:“昨日雪懷收到了雪伯父的一封信,或許跟那有關係,應當是深花台有急事。”
慕容金川便不再問。
小師妹在旁邊聽到了,悄悄問道:“雲師弟,那你們下午不就聽不成戲了嗎?好可惜,雪師兄早晨收到信,還不到中午就走了。”
雲錯沒有回答,眉頭皺了起來。
他徑直回了暖閣,看見了雪懷留的字跡,但心中卻陡然生出一處空洞的不安,越來越大。有什麼不可預料的東西在他控制之外發生了——
他突然想起了那群信鴉。他自己也有一隻,冥主親手送給他的。
當初冥主告訴他,信鴉只能為他解釋已有的疑惑,無法為他尋覓他所不曾想到的答案。
“雪懷真的在找伯母的遺物嗎?”他問道。
信鴉嘎嘎笑道:“不是。”
“他在找什麼?”
“無可奉告。”
“我應該怎麼去找他?”
“少仙主,去藏兵閣問問罷。”
雲錯心下一凜,出門一路尋到藏兵閣,門一打開他就完全明白了——
雪懷把他的刀帶走了。
上輩子這是雪懷用來殺人的武器,刀必出鞘,刀刀斃命。
原來雪懷不再修觀心法,不再躲避雷劫,不是他放棄了,而是他已經找到了方向,只等最後一個答案。
雪懷要去殺誰?
他知道了什麼?
雲錯指尖糾集出強力的法令,上古的符文召來了六界所有的信使——青鳥、金翅鳥、東君使,它們字四面八方飛來,聚集在慕容仙洲上空盤旋不去,為這裏到冬洲的三百萬裏路,支撐起一道連綿不斷的仙罩。
他現在已經追不上去了,雪懷乘最快的青鳥出發,明日便會抵達仙洲。
他正在飛快地離開他,前往更遠的地方。
這個感覺似曾相識,雲錯手指冰涼。直到饕餮鬼走過來,蹭了蹭他的腿時,他才回過神來。雲錯俯身摸了摸它的頭,給它喂了幾樣垃圾,而後慢慢地收拾雪懷的房間。
收完後,他盤腿坐在床上繼續發楞。
落日西沉,暮色籠罩整個房間,白天的生氣無法抵抗黑夜的侵蝕,逐漸被慢慢地壓下去。
等到全黑的那一刹那,雲錯突然動了動,閉目凝息,氣行小周天。
這房間裏充滿著雪懷的味道,清淡的蘭草香氣。他閉著眼睛,如同盲人那般摸索著,在袖子裏找到了幾百張紙條——都是雪懷近期寫給他的,從他死皮賴臉地跟過來開始,平淡而瑣碎。雪懷有時候懶起來,就用那種可以封存聲音的信紙,直接跟他說話。
——“外婆給你找的衣服在床邊。”
——“起床了,自己做飯,碗我來洗。”
——“今天不用遛小饕,我們晚上一起去吧。”
——“我晚上不回來。”
——“明天有空出去玩麼?我找到一家好吃的人間酒樓。”
——“哄一下小饕可以嗎?今天我又把它說哭啦……”
然後他們在一塊兒了,有時候黏黏膩膩的,彼此都不說出口。雪懷跟他撒嬌的時候少,一本正經的時候多,有一回雲錯很晚才修煉回來,雪懷等他等得睡著了,手裏還捏著忘記關上封印的信紙。
他拿起信紙一聽,只聽見他清淺恬美的呼吸聲,一直到最前的時候,是一聲低低的:“雲錯呀。”
雪懷自己都忘了那天睡著之前想跟雲錯說什麼。一章信紙作廢了,他隨手就丟了,雲錯緊跟著就悄悄撿了起來,收在手中。
現在他拿在手裏的就是這一張。
雪懷的聲音從信紙上蕩出來,溫柔又可愛,他說:“雲錯呀。”
他聽著那溫柔的呼吸聲。
收心求靜,練養丹田,及氣沖關,練養周天。前塵往事,謹慎觀心。觀心法裏的那道門重新對他打開了,這一次他深吸一口氣後,徑直向裏走去。
門後又是無數道門,裏面的場景千變萬化,有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尋仙閣,有他們成人後的荒野軍營,也有寂靜無聲的仙家宮殿。
他走向和雪懷初遇的那道門,越接近他已有記憶的門越近,反之越遠,也越發暗淡。整個觀心術的內部猶如一道迷宮,輔以數不清的心魔和幻影。前世今生兩重記憶同時交疊,大大加深了迷宮的複雜性,任何人走到這麼深這麼偏的地方,恐怕都難以回頭。
但雲錯不管,只要他耳邊聽得見雪懷的呼吸聲,他便認定自己在走正確的路。
這是他第一次走得這麼深,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深很多。步步殺機,越走身上越冷,但他義無反顧。
第一次,他看清了觀心術後面的真相。
他看見雪懷和他頭碰頭地找了一夜,看見雪懷與家人大吵一架,不管不顧地加入他的軍隊。
看見他心尖上的人注視他離去的背影,眼底露出懵懂青澀的笑意。
看見他因一道家書急急飛回,質問父親:“為什麼隨隨便便給我定親?你至少要告訴我他是誰。”
雪宗篤定道:“現在不能告訴你,因為以你的心性,一定會不管不顧地跟他在一起。但我們當爹娘的,要考慮的不止是你喜歡誰,還要考慮對方的出身、心性、前途,那個人身份過於特殊,修為和心性也暫時配不上你,無法給你好的前程。我給他五年時間,若是能成,他便會是你天上地下第一好的夫婿。”
看見雪懷帶著年少時的張揚和銳利,像一隻小刺蝟那樣摔門而出。他坐在桌前,漆黑的墨筆幾筆勾出瀟灑的字跡,那是少年心事,是雲錯想都不敢想的過往:
“天下第一最好的夫婿,不出雲錯。”
作者有話要說: 雲三歲:嗚哇哇哇QUQ媳婦婦你上輩子是喜歡我的嗚哇哇哇哇TATTATATATAT
雪四歲:抱抱我的小心肝~→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