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懷將這些卷宗刻印了一份,確保沒有任何一道筆劃落下後,將雪宗手錄的原卷親手銷毀在深花台。
他和雲錯連夜趕回了慕容仙門。
既然對方使出調虎離山計,一方面做了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另一方面讓雪懷立刻趕來冬洲,還特意借人之口告訴雪懷“不在這裏”,那麼這正好說明對方就藏身在慕容山莊中。
雪懷強忍住封鎖山莊逐個排查的願望,鎮靜下來跟雲錯商討:“先不忙,對方有備而來,我們這個時候如果打草驚蛇,反而會適得其反。敵人在明我們在暗,只有設計把他從暗地裏引出到明面上,我們才有幾成勝算。”
雲錯想過後,同意了他的說法。他說:“深花台這裏的消息我已經送往南天門和北天門,我父親那邊也送去了,這段時間我們靜下來排查,我也會抽調人手時刻保護姥爺姥姥。你暫時不要離開我身邊,好不好?”
雪懷點點頭。
他們回去之後,連夜查看了慕容山門最近幾天的出入情況。入關陣法顯示,最近除了慕容金川外,沒有其餘任何的人員來往,這更加佐證了他們的猜測。
然而慕容山門中學員、修士、掃撒門童、化靈神獸林林總總加起來共有上萬人,一個一個找過去總是大海撈針。
深夜,雪懷閉目凝神想著這件事情。
他和雲錯現在都住回了山頂的小宅邸,兩人一間,隔壁就是慕容老爺子養傷的地方。為了不讓慕容姥姥太累,他們輪流值夜,守在老爺子身邊。
當初是誰第一個把那句話告訴他的?
第一個說“不在這裏,讓小懷立刻回冬洲”的人,是誰呢?
他隱約覺得自己要想起來了,因為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對方是個他眼熟的人——雖不認識,但應該在什麼地方見過,或許就是隔壁班的什麼人,或許他們經常打照面。
他連夜查了名冊,觀看了每個用法術紀錄在案的學員面容,最終一無所獲。
房中的燈噗嗤一聲滅了,整個房間陷入了寂靜的黑暗。零星有外邊的蟲鳴傳過來。
血腥味很重。
慕容金川送回來時,全身血流不止,只差奄奄一息。老爺子修為已經化神,救治起來也更加困難,門中化神修為的修士屈指可數,藥修更是只得雪懷的師尊蔡藝一個,一天一夜的法陣、藥陣下來,這才勉強讓老爺子的身體慢慢恢復氣血。
雪懷嗅著這血腥味,心亂如麻,更加難以入睡。正在他焦灼時,門被打開了,雲錯端著一盞小燈走了進來。
他在他床邊坐下。
雪懷怕他擔心,屏吸背對他,儘量不動。可雲錯還是有所察覺,他輕聲問道:“雪懷哥,你還沒睡嗎?”
雪懷沒吭聲,便感覺到雲錯的手伸過來,先探了談他領口的溫度,而後給他掖了掖被子角,自己跟著也爬上來,在他身邊躺下了。
雪懷不開口說話,他就蹭過來把他從背後抱住,低聲說:“下半夜也我值守吧,你好久沒休息了。我先來陪陪你,等你睡了就過去,沒事的。”
雪懷翻了個身,將頭埋進他懷裏。雲錯耐心地抱住他,像是給貓順毛一樣,輕緩地拍著他的背,哄道:“沒事的,等我當了仙主,就沒什麼東西能攔住我們,沒什麼人再敢傷害我們的家人。姥爺會好起來,爹也會回來的,是不是?”
雪懷笑了:“你認親認得倒是快,昨天還伯父,今天就叫爹了。”
雲錯不跟他爭,怕一說話,又把雪懷的瞌睡蟲趕跑了,於是趕緊低頭親親他的額頭:“睡吧。你總是不休息,這個狀態也做不了什麼。”
雪懷“嗯”了一聲。
片刻後,又輕輕地道:“雲錯,有你真是太好了。”
雲錯抱著他不說話,過了好久,等雪懷的呼吸綿長起來,他才輕輕地回答道:“我也是。”
雪懷睡著了。
他小心翼翼地抽身,慢慢地下床、出門關門,然後去慕容金川房中坐著。饕餮鬼守在床邊,正卷成一團打盹,小灰貓則守著門口,一有風吹草動,立刻虎視眈眈地拱起脊背。
雲錯用法術熱了水,洗乾淨絹帛,給慕容金川換藥。
他從來沒有伺候過別人,除了雪懷。但眼前的人是雪懷的家人,亦是他的恩師,他做起這件事來竟然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很自然的,他擔起了這份責任,催姥姥睡覺,看著雪懷安心入眠。他覺得這就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長達兩輩子困擾他的事情彷彿在此刻找到了答案:有些人,你對他們笑,對他們好,那並不叫逢迎。
他只是單純地想對他們好而已,他們對他亦如是。不求什麼,只是因為喜歡他,愛重他,有的人甚至和他並無過多交集。
他學會了怎麼去做,儘管做得還不太好。
愛人,朋友,親人……這些熟悉的詞說出來輕輕鬆鬆,對他而言卻是第一次。
換完藥後,雲錯靜立在床邊,按照蔡藝的囑咐摸了摸老人的脈搏,發覺還平穩時,這才鬆了口氣。
他終於有機會坐下來休息片刻。
因為病痛,慕容金川這個平時威風凜凜、被學生們稱為魔鬼的師尊竟然也顯出了幾分羸弱、蒼老的意思。
“師尊,我想好了。”雲錯看著慕容金川的臉,低聲說,“徒兒以後可能不能繼續在您座下修行了。”
老人呼吸平穩,閉著眼睛。這雙眼以前是用來瞪著他和雪懷的,常常都是氣急敗壞的目光,很像一個普通老頭兒。
雲錯跪地俯身,深深叩首:“我知道您一直想收一個親傳弟子,將他培養成升雲劍法的繼承人,日後將升雲派發揚光大。可惜我笨,僅僅領悟十之**,有沒有勤於練習。我心性差,經常閉關出岔子,不久之後又將離開師門,追名逐利。入門之時,您喝了我的敬師茶,對我提出了許多要求。但徒兒都沒有做到。如今我唯一能追求的是,萬死也要護住雪懷和所有人的平安。”
如果說雪懷讓他知道何為情愛,是讓他入世的人,那麼慕容金川則是教他出世的那個人。
他教他豁達,教他赤誠,所有劍修入門的誓言由慕容金川本人寫就:“劍不可染塵,心不可染血。劍必染血,心必無塵。”
他天生陰沉孤僻,是他們讓他看到了選擇的方向。
但他還是要走上和上輩子一樣的路。命運的轉輪戛然而止,到此,重重碾過一條重複的車轍。
窗外,信鴉冒雨而來,撲愣著翅膀還未落地,就被猛然驚醒的饕餮一口吞進了肚子裏,再非常捨不得地吐出來。
信鴉驚慌失措地抖了抖毛,而後飛去了雲錯面前:“少仙主,已將所有的事情上報天庭和仙主。天庭那邊尚未回話,雲琰大人要跟您見一面。”
“我有人要照顧,現在走不開。”雲錯淡聲道,“他要見我,過來這裏跟我談。不過我和他也沒什麼好談的。兩條路,打和不打,任他自己選。他願意禪位給我,我也不願意折損兵力和時間在他手上;若是他不願意,那麼我就直接打到他城門下,再殺他一次。”
*
信鴉撲棱棱飛走了,睡也沒注意到,慕容金川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
*
雪懷睡了一覺,做了一夜的噩夢,醒來後渾身冷汗。
他夢見他不曾重來,這輩子終止在上一世墳前的那朵花裏。他夢見自己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排在千千萬萬個鬼魂的身後等待轉身。
心裏知道,自己在慢慢地、慢慢地忘卻。所有的人和事,他來到這世上之後經歷的所有牽絆,都像是被人扯斷了鎖鏈一樣,卡擦一聲泯滅無痕。
或許是他思慮太重,在睡夢中也下意識地思考著這件事的緣故,他醒來後,忽而覺得千絲萬縷的線索慢慢理順了些許。
這一系列的事情中處處都透著詭異,雪懷此前一直沒想明白這詭異到底來自哪里,現在他明白了,這種讓他脊背發涼的感覺來上輩子。
那是被鬼魂盯上的感覺。
上輩子他父親在青岩谷被人陰了一手,這輩子同樣的時間,發生了。
上輩子雲錯最終在十七歲那年決定爭奪仙主之位,這輩子本來已經有所改變,他們彼此約好了要去天庭當公務員,但最終又回到了原點。
好像有一隻手,在不斷地斧正因為他重生而帶來的改變。他殺死了柳氏和雪何,但這一切依然發生了;他和雲錯在一起了,說通了,但這一切還是發生了。
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是他沒留意到的嗎?
那些他已經改變了的,上輩子的事情?
門口傳來敲門聲,是他姥姥的聲音:“小懷,你醒了?醒來吃飯,然後讓小雲休息一會兒,我看他已經很累了,勸他回來睡覺,他又不肯聽。”
雪懷應了聲,又聽見慕容姥姥說:“我去給你外公采點草藥。現在藥是不缺,但是我想出去看看有沒有扁鵲傘,前些天下了場雨,說不定能長出來。”
扁鵲傘是六界中最難得的神藥。千年開花,五百年結果,如果有了這個東西,慕容金川能好得很快。
“等一下,姥姥。”雪懷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外袍都來不及披上,沖出去攔住了他姥姥,“您別去。”
“什麼?”慕容姥姥挎著一個藥草籃子,顯然是被他的神情嚇到了,“小懷,怎麼了?”
雪懷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他笑了笑,伸手接過他姥姥的籃子,“我去吧,姥姥。”
“可是……”
“沒關係,我學藥的,山谷裏濕氣還沒去,路太滑,我怕您摔傷。”雪懷說完,根本不給姥姥拒絕的機會,回房抓了外袍和武器就沖出去了。
饕餮鬼聽到動靜,嗷嗚一聲緊隨其後,跟著雪懷沖了出去。
姥姥。
現在山莊裏還有他的姥姥。
雪懷清楚記得,上輩子因為自己參了軍,常常不能回家。二老想念他,慕容姥姥就打聽了地方來找他,結果在軍隊駐紮的地方迷了路。
那是一個層疊複雜的山谷,上下左右皆別有洞天。慕容姥姥在那裏迷了路,被生活在那裏的燭九陰傷了根骨,隨後才被人發現。
雪懷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山谷裏走著,很快,他發現眼前起霧了。
饕餮鬼警惕地豎起耳朵,爬到雪懷身上,扒住他肩頭縮著。
霧氣越來越濃,幾乎到了無法下腳的地方。這地方越往深裏走,竟然越來越像那個霧氣彌漫的山頂。
饕餮鬼已經很害怕了,嗚嗚叫著想讓他回頭,可是雪懷不為所動,依然往前走著。
霧氣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麼巨大的東西——雪懷眯起眼睛,努力辨認,望見了巨大的蛇形和一雙黃澄澄的蛇眼。
燭九陰,據說雙眼直通地獄。是蛇就愛吃鳥,它以禽鳥、風羽族人為食。
雪懷卻像是沒看到一樣,徑直往前走。一邊走,他一邊輕笑道,“小饕,你知道幻術師怎麼殺人嗎?”
饕餮鬼嗷嗷嗚嗚,疑惑地看著他。
“一旦對方沒有識破幻術,那麼幻術世界的事物對這個人來說為真,被騙過去的人實際上是根骨與精神被操控了,並將傷害等量投射到現實中。比如現在對面看起來有條蛇的樣子,如果我們沒有識破這是幻術師的幻術的話,我們會在想像中跟它搏鬥,然後在現實中受傷。”
“但是,”雪懷的語氣微微一沉,“如果能識破,那麼對方就完全傷不了我。”
他迎著那個黑影走過去,白霧漸漸更濃了,可是那團黑影突然變化了形狀。想像中的蛇形不再存在,那裏站著一個漆黑的人影。
“知道我為什麼發現的嗎?”雪懷問道,“因為幻景是幻術師自己構造出的世界,幻術師本能地將自己認同的一切化入幻景中,如果錯誤一旦被察覺,他的伎倆也就不成了。小饕,拿你來舉個例子,如果對方沒有見過你,而是聽信了我的話,說你是一隻紅色的饕餮鬼,那麼你現在就會是紅色的。”
饕餮鬼立刻驚恐地看了看自己——還是黑色的不錯,略微放下了心來。
雪懷低頭看著自己的武器——那是一對暗紅的蝴。蝶刀,一長一短,豔麗鋒利。
他已經許久不用這個武器。
雲錯從他手上買下了這把刀,除了手刃柳氏那一次,雪懷不再碰過他們。
他伸手拎起它們——與此同時,他的手一碰到它,武器的模樣瞬間就發生了變化。
幻術退卻,眼前的蝴蝶刀變成了一把細長的、銀色的靈火銃,精緻漂亮,看起來甚至像是某些閨閣小姐的配飾。
除了他和雲錯,再沒有其他人知道他手裏有這樣一把武器。
對方想當然地以為他的武器仍然是那把蝴蝶刀,故而在幻境中呈現的就是這個樣子。這也成了雪懷發現已經陷入幻境的證據。
雪懷突然加快腳步,在這一瞬間形影如風,瞬間騰挪到那黑影身前——法術彙聚,此刻他腦海中別無他想,只有眼前人的真面目。
灼熱的星芒隨著他的想法彙聚起來,毫不留情地噴薄而出,鋒芒直指眼前的人。
白霧極速消退,對方的身影也極速模糊了起來。雪懷在那一刹那聽見了一聲悶哼,下一刻,周圍的風景都褪去了,他打了個空。但隨著他的怒意和恨意噴湧而出的力量無處宣洩,直直地沖到了另一邊的山頭,生生將巍峨巨大的山頭切成了兩半!
眼前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對方跑了。
雪懷在這一瞬間無法抑制自己的惱火和恨意,他雙眼赤紅,指骨幾乎攥碎。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你在哪里藏著,我就會追到哪里。不論天上人間,不論六道九洲,你死一次,轉生一次,我都要把你殺了。”
*
雪懷是下午回去的。
他宣稱自己並沒有找到扁鵲傘,跟姥姥說了抱歉。慕容老夫人看見他十分疲憊的模樣,心疼地讓他趕緊去休息。雪懷卻回絕了,只說自己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去原來修行的靈洞中找一樣東西。
他找來了冥府信鴉。
饕餮鬼貼在信鴉背後站著,老信鴉站得筆直,十分尊敬地望著他:“雪懷少主,還有什麼吩咐嗎?”
“上次我沒用的那個機會,現在還有效嗎?”
“有效,我們無條件為您解答一個問題,不限於您已經知道的資訊,但答案是死的,不一定能為您做出解釋。”
上一次雪懷想問他們幕後黑手是誰,生生忍住了。
但這次他毫不猶豫地問了出來:“我要問你,這個世間,除我以外還有幾個重生者?”
知道他用蝴蝶刀,唯一的可能,只有上輩子的故人。
*
“三個,雪少主。”
信鴉清晰地重複著他的話,“這個世間,除您以外,還有三位重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