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懷推門進去,首先就看見了角落裏的雲錯。
他立刻決定,回去就把青鳥烤了。
雲錯所在的位置不惹眼,但他這個人本身就很惹眼。他天生帶著一點邪性的冰冷戾氣,眉間紅色的佛印非但沒能削減它,反而給他在邪中添上了幾分陰狠,那雙如深潭一樣沉靜的漆黑雙眸看過來時,能讓人的心沉沉一跳。
雪懷在這短短一瞥中,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雲錯這一世的頭髮是銀色的,他上輩子魂魄消散之前看見的雲錯,頭髮也是銀白色的。
之前他看到了,卻一直沒來得及仔細想。
仙界各種花花綠綠的發色都有,但他記得雲錯一直到他死的那幾天都是黑髮。銀髮紅眸是魔族的特徵,不知是否是雲錯那一半的魔族血統突然復蘇,隨著他的功法進益慢慢展露出來。
如果是,那麼這一世比上一世提前了一點,說明這輩子還是有些事情不太一樣的嗎?
萬一真是這樣,那麼他此後行事就要更加慎重。
雪懷很快將視線從雲錯那裏收回來,看見了也假裝沒看見。雲錯亦沒有看他,只是低下頭去把玩著手裏的一樣不起眼的法器,想必就是從雪家這裏截胡的那一個。
諸星站起來,客客氣氣地稱他一聲:“雪公子。”
雪懷擺擺手:“廢話不多說,諸小公子,我今日是來取我雪家的東西的。家父行事坦坦蕩蕩,我雪懷也自認不曾虧欠過誰,不知為何惹來諸小公子的……關照呢?”
諸星的視線停在他的面龐上,對上他那雙明亮的眼睛,連氣焰都不知不覺低了幾分:“……我比你要大上一歲,雪公子。”
雪懷心想還不是個小屁孩,面上仍然順順當當地改了口,道了聲:“諸兄。”
諸星微微頷首:“方才你說不多講廢話,我也喜歡這種風格。搶了就是搶了,錢三倍賠給你雪家。東西我喜歡,若是說不通,那便各憑本事。你認為呢?”
他抽出手中的長劍,隨手一丟後噗嗤沒地,劍身發出錚然聲響。周圍人叫起好來,鼓掌聲響成一片。
雪懷卻歪了歪頭,無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向眾人展示了一下自己空蕩蕩的袖子:“可我什麼也沒帶。赤手空拳肉搏,總不好看,不如尋求柔和一點的解決方式,你認為呢?”
他過來前在兵器室裏轉悠了半天,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帶來。也幸好沒帶,那青鳥果真滿嘴跑火車,半句話都信不得。
他眼睫眨動,微微一笑。平日裏冷冷淡淡的樣子,一旦眼光彙聚,有了神情,幾乎讓人挪不開眼。
眾人一時又呆住了。
這位雪家少主,好像……也不是如同傳聞的那樣,眼高於頂?
反而很好說話似的,人也很和氣從容。
他這一笑,原本就對他有些好感的諸星連耳根都紅了,卻還強撐著維持著面子,冷笑道:“我原道雪家做了一輩子的仙洲軍火生意,雪家少主必定是個烈性好男兒,不想是個連打架都不敢的娘娘腔。”
“英雄不以貌鑒人,匹夫才亂風雅事。”雪懷指了指他們桌上的酒鑒和飛花令筒,嘴裏的話還沒說出來,便被雲錯輕咳一聲打斷了。
雲錯在角落裏換了個姿勢坐著,看向他的方向:“那便行酒令罷。你單打獨鬥,總像是我們欺負你,我便和你一起,但凡兩邊有誰先倒了,那個法器便歸誰。輸家再賠上等價的錢財,大家都沒有異議罷?”
雪懷轉瞬之間就被安排去了和雲錯一個陣營:“???”
眾人皆無異議,諸星叫了令人來,氣氛漸漸火熱起來,少年們摩拳擦掌。
雪懷叫道:“我有異議。”
雲錯轉過頭來看他,眼神有點冷:“怎麼,怕我把你玩輸了?”
雪懷:“……”
雲錯又問他:“你有酒癮麼?”
雪懷:“……”
雲錯這個人,是真記仇。
雪懷的酒量其實不太行,但他敢喝的原因有二:
一個就是他醉和不醉時,其實差別不大。
越是醉,他的眼神越清明,到最後炯炯有神,像是發了燒的病人一樣,眼睛亮到怕人的地步。雖然後果通常是宿醉在家躺上一兩天,但酒桌上他從來沒倒過。
第二,他進場時就注意到了,這群少年氣息薄弱,顯然都沒有進行過系統的修行,統統連結丹期都還沒到。雖然唯獨雲錯一個因為混合了魔與神的根骨,他看不出來以外,不過都應該是被他這個銀丹修為的人壓得死死的。
這些紈絝平常念書不用功,不敢行雅令,又顧慮著雲錯時常在劃拳時出千,連通令都很遲疑,最後商討了一個結果——讓令人換了一個彈長箏的琴女上來,隨便彈曲,如同擊鼓傳花那樣,每行一次變徵音,接到飛花的人便要喝一杯酒,全憑運氣。
所有人都相當沉得住氣,七八輪喝下來,神志都還清醒。琴女奏了一闕破陣曲,後來又奏了一些時令小調,一個時辰過去後,這些人居然都還撐著沒倒。
酒,他們喝的不是凡間那種清淡的果釀、米釀,而是埋藏地底上萬年的長壽仙酒,是用法術化用不了的。在場眾人只看見雪懷眼睛越來越亮,精神越來越抖擻,一點也沒有要倒的意思,紛紛有些吃不消。他們完全只憑著一口“不能在這個人面前丟臉”的氣在撐著。
琴音悠揚,觥籌交錯。就這麼又輪過了幾闕曲子,琴娘卻首先撐不住了,過來低聲下氣地跟他們道歉:“實在對不住各位公子,奴會的實在有限,學過的帶變徵音的小調也便只得這麼幾首了。”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雪懷便溫雅有力地點了點頭,溫柔地道:“你出去罷,琴留著,讓我來罷。”
說著,他從座位上站起來,順手拍了拍身邊雲錯的肩,俯身在他耳邊道:“既然你是和我一邊的,先替我頂一陣,好不好?”
清甜的酒香自耳畔傳來,帶著呼吸的溫熱。
雪懷步子是穩的,眼睛是亮的,但雲錯知道他醉了——
他跟他說話時,手軟得沒地方借力,輕飄飄地搭在他領口,微涼的指尖蹭在他的皮膚上,好像能帶來花香一樣。
他說:“好。”
片刻後雪懷就收了手,坐過去代替了琴女的位置,施施然地撥弄了幾個調子出來,而後指著雲錯,對其他人發號施令:“灌,都給我往死裏灌他。灌倒他就是灌倒我。”
他這招甩鍋甩得好,眾人都已經喝得不清醒了,東倒西歪地都去灌雲錯,有時候聽著一個音調像是變徵,不管是不是,都過去找雲錯喝一杯。
雲錯安安靜靜地一杯一杯接著喝下去,沒什麼波動,好似也沒有醉的樣子。只在閒時,會自杯影的空隙中往另一邊看,看雪懷。
他彈琴時也很好看,只是調子不像樣了些。一群人喝來喝去,氣氛倒是不像剛剛那樣劍拔弩張,也有幾個稍微清醒的,聽見這魔音灌耳後嗤嗤笑了起來:“雪公子,你這彈的是什麼?”
雪懷氣定神閑:“過會兒你們就知道它的妙處了。”
一炷香時間後。
若是老闆和小二上來送菜,定然要被眼前的情景嚇一跳——地上、桌上橫七豎八地歪著六七個少年人,統統不成體統地倒在地上,好似攤大餅似的攤成一堆。
雪懷輕笑一聲。
跟他鬥,還嫩點。
銀丹修為,將靈力融入琴音,連惑術都不用加,就能把這些不好好修行的學渣放倒一地。他預估的也沒錯,這些少年他在前世都沒有印象,想必是沒有跟著雲錯到最後。
換言之,戰鬥力連他房裏那只饕餮鬼都不如。
雪懷慢條斯理地給琴重新調音,喝了點茶水,吃了幾片瓜果,而後憑空變出一大捆繩子來。
這些驕傲跋扈的少年,便被繩子捆著挨個綁在了房中的立柱上。諸星還有個特別驚喜——雪懷把他綁在了房梁上,控制好了繩子的長短,他醒來一翻身就會面對一次慘澹而刺激的下墜,而不至於真摔到地上。
綁到雲錯時,雪懷猶豫了一下。
這場行酒令,他和他算是一邊的,但他彈琴時沒想那麼多。
綁還是不綁?
為了表示對這些小兔崽子們的一視同仁,雪懷最終決定把他也綁了起來。
為了表示一視同仁中對老上司多出來的那麼一丟丟尊敬,他給他分了一根單獨的柱子。
做完這一切後他還沒完,又找來千年墨筆進行了塗鴉。這人臉上畫只烏龜,另一個臉上畫個螃蟹,保管他們臉上的花樣比醒來後的表情更加精彩。
他到底還是不敢在老虎頂上拔毛——喝醉的雪懷保存了他最後一點求生欲,忍住了沒在雲錯臉上畫一隻小豬。
以前有人喂雲錯的呆瓜貓吃髒東西,被雲錯活活分屍,給雲錯背後貼字畫,被做成了紙鬼夾在卷中一把火燒了……如此種種,不計其數,雪懷沒這個膽子去挑戰他的底線。
他半跪下來,在雲錯袖子裏找到了那個法器。變成正常大小後看了看,發現是一柄像棍不像棍,像刀不像刀,長得和人間的火銃有些類似的兵器。
不是古物,反而很新。
他再看了看,想要找到製造者的名字,翻來覆去後也只找到一個他看不懂的紋樣。
一道低沉而略顯疲憊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這是浮黎宮太子冶煉出的第一樣神兵,這個紋樣是他的印璽刻樣,鳳凰族的弈字。白弈,下一任浮黎帝君,你見過他嗎?”
雪懷手一抖。
他往上看去,被他五花大綁的雲錯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正靜靜地看著他。
其他人都還暈著,臉上也都帶著他大筆一揮的傑作,雪懷半跪在雲錯面前,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雲錯動了動。
雪懷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點,卻見到雲錯並沒有掙扎,只是偏過頭看著他。銀髮黑衣的少年人努力從繩子的空隙中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臉上指了指,示意他:“為什麼我沒有?你不打算往我臉上畫了嗎?”
雪懷:“?”
雲錯努力爭取:“雪懷,不必放水。雖然你我這次是一邊的,但如若單單放過了我,也會叫他們繼續瞧不起你,說你連我都不敢惹,是個小娘娘腔。所以你應該也往我臉上畫點什麼。”
雪懷醉著,被他一通說懵了,清明的眼神中也出現了一絲惘然。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覺得雲錯說得很有道理,於是湊近了,拿筆往他臉上畫了一隻傻不拉幾的小豬。
千年墨有些涼,帶著寒氣,觸及肌膚時很快被熏開。雲錯閉著眼,等他畫完後方才重新睜眼看他,恢復成平日冷漠寡言的模樣。
“你可以走了。”說完,他移開視線,看了看他被放倒的同伴們,然後開始裝睡。
雪懷:“……你真的沒問題嗎?”
這個人,怕不是個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