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著雨,廟宇內沒有其它香客,只有一位年邁的廟祝在為長眠燈添香油。神壇上端坐著酉水、沅水兩位水神的塑像,慈眉善目的酉水水神和素白十分相似。
人面蛟身的沅水水神依稀是丹邏的模樣,只是經過了藝術加工的神像顯得威嚴肅穆,失真了丹邏的那份狂傲不羈。
“又下暴雨了,今年這勢頭不對啊,”老廟祝在昏暗的角落絮絮叨叨,
“沅水可是幾十年沒發過大水的。今年可別出事喲。”
“以前沅水常常發大水嗎?”袁香兒忍不住問他。
“從前啊,這裡水患頻繁,大家都十分敬畏河神,年年祭拜,修築河堤,種植林木,以祈求風調雨順。”老廟祝聲音沙啞,動作緩慢,眯著眼給添上最後一點燈油,“這些年河神大人改脾氣了,溫和了許多,來祭拜的人反倒少了。”
他提著油桶跨出斑駁的門檻,在門外的大雨中撐開油紙傘,“降水豐虧由天,調水理水由人。倒也怨不得鬼神囉。”
袁香兒點起一炷香,在素白的神相前拜了三拜,插進香爐中,香煙嫋嫋一線,凝而不散。
“他快死了,請幫幫他。”一個聲音突然在廟宇中響起。
袁香兒抬起頭,神像溫和的面目在青煙之後變得有些虛幻。
“素白前輩,是你嗎?”
沒有人能完整地回答她的話,重複的聲音卻一直在昏暗的廟堂內循環回響。
“請幫幫他。”
“請幫幫他。”
明明已經死去的神靈,卻因為不放心自己的朋友,還在以某種形態滯留在天地間。
袁香兒祭出素白贈予的那一捆小小的魚線,魚線可以指路,可以尋人。注入靈力之後銀白的線條抬起頭來,向著遠處飛去。
天空中黑雲殘敗,雨水漸歇。
在一處荒蕪人煙的亂石淺灘上,八位術士各自佔據八卦方位之一,凝神聚氣,祭出符咒,不斷念誦口訣。繁複的陣盤上,金色的法線交織成網狀,緊緊束住了一人身魚尾的魔物。
那魔物雙目赤紅,在金芒耀眼的魚網內拚命撲騰著尾巴掙扎。
“大膽妖魔,你頻發水患,為禍人間。如今給你一個機會,乖乖入我清一門下,以洗你之罪孽,渡你大道修行。”
虛極道人背負紋古銅劍,長須飄飄,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立在半空中開口呵斥。
反而他年輕的師父清源,正坐在使徒的後背,曲著一隻腳,一手撐著下頜,饒有興致地看著陣法中的丹邏。
丹邏扭過頭,半張臉被鮮血覆蓋,憤恨的目光從血簾中透出,
“虛偽的人類,我出生之時,此地尚未有你們人族,我身化江河,漲漫自在由心,何罪之有,憑什麽要我遷就突然冒出來的人族。”
“你!”虛極拔劍出鞘,“身為魔物,世之疾垢,竟然還敢大放厥詞。”
“笑話,何謂神靈!何為魔物!不過是你們人族一面之詞。”丹邏身軀動彈不得,口中卻絕不肯示弱,“要我說,人族才是這世間的疾症,我活了這麽久,還從未見過哪個種族和你們人類一般自私、貪婪,殘酷又愚昧。假以時日,終成大患,禍及天地的必是你們人類自己才對。”
虛極為之氣結,伸手一劍往前刺去。
清源從空中降下坐騎,攔住虛極,“有想法,不錯。這隻水族我收了。”
他低頭看著趴在法陣上的丹邏,“我就不和你說虛的。你若是打得過我,我活該被你吃了,現在你打不過我,你就得乖乖供我驅使。”
丹邏臉上浮現出黑色的鱗片,衝著清源裂開嘴,露出交錯鋒利的牙齒。
半妖化是妖魔憤怒的表征。
清源冷下面孔,“捆起來。”
邊上上來兩個弟子,用一個煉製過的嘴套扣住丹邏的頭部——他們所有的坐騎都統一帶著這樣束縛牲畜用的法器。隨後強製反剪他的雙臂,用鐵鏈緊束。甚至連魚尾都捆上了,最後貼上製裁用的符咒。
丹邏不肯屈服,拚命掙扎,幾人合力都壓製不住,被他撞得踉蹌退開。
坐在一旁的清源,伸出一根指頭,口誦真言,
“落雷!”
頭頂上轟雷連響,兒臂粗的數道銀色閃電從空中落下,接連打在法陣中那隻拒不屈服的妖魔身上。
硝煙彌散之後,那隻被電刑灼傷的魔物蜷縮著身體,看著清源的眼神卻依舊凶狠,甚至還漸漸帶上一絲挑釁的笑。
“這又是何必,”清源坐在獅背上,撤去術法,放緩聲音,“我聽說你和酉水水君相交甚深,並舉為河神,他不也是一位人類修士?你只要願意成為我的使徒,他給你什麽條件,我一樣都能做到。你想要什麽?靈石,內丹,秘藥,寶器?教中定期供養,必定比他隻多不少。”
“你這樣的人,也配提素白的名字?”
“他於我是朋友之交,你卻想視我為刀劍,化我為的奴仆。”丹邏說著說著,語調裡就帶上放肆的笑,“你剛剛說得不對,我即便打不過你,也未必要成為你的使徒,還有另一條路呢。”
空氣中突然彌漫開一股血腥味,濃烈,刺鼻,非大量獻血無法照成。
清源皺起眉頭,
“不好!”
他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一手將幾個徒弟推往身後,單手回身施展護身法陣。
視線被一片血霧所迷,他的肌膚上傳來久違的傷痛感。
清源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他捂住受傷的胳膊爬起身時,漫天的血雨消散,地面的法陣上留下一截斷了的魚尾。
河面之上,渦旋未平,血染碧波,那隻魚妖掙斷被法器鎖拿的魚尾,以血祭爆發出威力巨大的殺招,脫離製約,躍入水中逃脫。
只是這樣斷了尾巴,身負重傷,只怕也是活不久了。
即便身死,也不願意委為供人類驅使的使徒嗎?
熱衷癡迷於圈養使徒的清源,第一次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一絲動搖之心。
就在此時,那位十六七歲就使徒眾多的少女帶著一行妖魔從天而降。
“丹邏呢?”袁香兒皺著眉頭問。
她看見了地上的血汙和那截斷了的魚尾。
袁香兒知道自己曾經產生過逃避之心,不知道該怎麽處置對人類心懷不善的丹邏。是以乾脆沒有干涉清一教的追殺行動。這一刻,看著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她皺緊了眉頭,
瑩亮的魚線延伸到斷尾處,在那裡停滯一瞬,轉向江面迅速延伸,那發著光亮的細長魚線一頭埋進江底去了。
“那隻妖魔太凶了,自殘軀體也要逃走,連我家師尊都不慎中招。”虛極從旁插了一句。
他的話未曾說完,就看見袁香兒托出一枚深藍色的圓珠,那藍色的圓珠在掌心滴溜溜地轉動,發出一層淡藍色的光澤籠罩袁香兒的全身。
袁香兒二話不說,拔腿狂奔,在藍光的護持之下,毫無顧忌地一頭沒入驚濤駭浪的江水中。
……
一片茫茫不見邊際的蘆葦灘頭,野渡無人,橫著一葉破舊的扁舟。
蘆花瑟瑟如雪,舟木久無人用,
身負重傷的丹邏倒在舟頭,半截斷了的魚尾拖在船外,浸泡在水面上。
他閉著雙目,渾身血色全無,一動也不動,似乎死去了許久。
一條亮著光的魚線從水底冒了出來,精準地找到了他的身軀,繞著他的肩膀搖了搖。
丹邏的眼睛勉強睜開一線,看見緊隨著魚線走上岸來的人。
“丹邏。”
他聽見那個人在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