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看不起這樣的女人,一個女子,固然有些天賦,但顯然是一個被嬌養長大的女娃娃而已。
心慈手軟,出手都是一些控制和防禦的手段,對陷入瘋狂的使徒都不忍心使用契約,沒準連血都還沒見過。
“天狼的骨頭。喔,我明白了,你們和他是一夥的。”無妄忍不住要刺激這個狂妄的女子,“你大概還不知道吧,那隻天狼曾經不過是我的囚徒。”
“天狼全身都是寶貝,每一個部位都可以煉製珍貴無比的法器。如果你若是不曉得我甚至可以教你。”他嘿嘿笑著,摸了摸那枚小小的白色擊錘,“那個時候,我剃了他的毛發,取了他的血液。當然,最珍貴的是這一截小小的骨頭……”
他的話還沒說完,多年戰鬥的直覺讓他感到一陣恐懼,他下意識把身體偏了偏。
有涼風掠過脖頸的肌膚,激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無妄轉過眼珠,視線的余光中,骨白色的小劍堪堪擦過他脖頸在天空中轉過彎來。
一隻斷了的手臂在空中旋轉,那手指骨廋如柴,緊緊抓著一隻紅色的搖鈴,被切斷的斷口處齊整平滑,甚至連血液都還來不及流出。
這是誰的手,為什麽拿著我的媚音鈴?
無妄的腦海中轉過了這個念頭之後,手臂才傳來一陣劇痛。
他痛苦地喊了一聲,捂住自己斷了的胳膊,剛剛還覺得心軟天真的女人,卻一句廢話都沒有說,直接出手斷了他的一隻胳膊。
作為人類,他可不像妖魔,即便手腳和尾巴斷了,都還能慢慢恢復,生長回來。斷了手臂就是永遠的殘疾。
那個年幼的,被他輕視的女子,一手駢劍指,一手接住飛回的短劍,目光森冷地看著他。
她甚至不只想斷了自己的手,而是毫不猶豫想在一招之間割下自己的頭顱。
無妄心生恐懼,萌生了退意。
袁香兒接住了“雲遊”。
劍柄握在手,入手生溫。雪刃卻含霜,劍氣森冷。
這柄骨白色的短劍,親切而靈動地和自己心意相通,驅之如臂指使。這是師父的劍。
師娘將這柄劍給了自己以後,今日是第一次見血,殺得是該死之人。
“別讓他跑了,我要親手殺了這個人。”
袁香兒再度祭出飛劍。
你們都別出手,讓我一個人搞定敵人——這種給敵人留下空子的傻話她是絕不會說的。
大家一起動手,實力碾壓,搞死那個敗類!——這才是她袁香兒的風格。
無妄拔腿就跑,數道雷電在他前後左右一圈炸開,阻斷了他所有的退路。
“跑不了的。”丹邏聚指成爪,劈裡啪啦的閃電在他指間流動,“有本事用鈴聲挑釁我,就別想還要逃脫了。”
準備反抗的無妄頭頂之上傳來一陣巨大的壓力,就像空間中突然出現了一座無形的大山,狠狠地壓在了他的身上,把他整個人徹底壓趴在了地面。
渡朔站在屋頂上,背襯圓月,伸指點住了他的方向,被影響了神志,產生的不該有的幻覺,渡朔惱怒地動用空間之力,將那個卑劣的人類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袁香兒的短劍已經貼著臉,一下插在了無妄眼前的地面上。
“你剛剛說,你對南河做過什麽?”她低著頭看那個惡心的男人。
“不,別殺我。別殺我。”直至瀕臨自己的死亡,殺人無數的無妄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懼。他捂住鮮血淋漓的斷臂,冷汗直流,顫顫巍巍地開口求饒。
“你說你取他的血液,骨骼,用來煉製法器?”袁香兒拔起短劍扎進他的大腿,
無妄痛苦哀嚎,“那只是一隻魔物,是一隻狼而已。我們是人類,奴役那些妖魔本來就是天經地義之事。小姑奶奶,我和你賠個不是便罷,何必如此動怒?”
袁香兒抽出雲遊:“村裡的姑娘說,你時常找尋借口,讓人將年紀輕輕的小娘子獻祭給你,那些姑娘上了島,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饒命,饒我一條命吧,那些不過是些許凡人。可憐我都這般年紀了,只是一時想差了罷了,我不敢了,保證再不這樣了。”無妄滿面痛苦,蒼老的臉上涕淚直流,“我無門無派,一輩子敬小慎微,刻苦修行。好不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就要突破內視期了。能修到這個程度多不容易啊?你我都是修士,應能體會期中艱辛。姑奶奶,就饒我一命吧,啊?”
清源剛剛安撫好他的使徒,抬眼一看,袁香兒那邊的戰鬥都已經結束了。
那個平日裡溫溫柔柔總是笑著,不管對人類還是對妖魔都十分寬容的小姑娘,此刻手握一柄短劍,絲毫不顧敵人的苦苦哀求,一刀扎進那人的身軀。
清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所以說人不可貌相,掌教就曾以身告訴過他,女子看起來柔弱,其實並非都是好欺負的,有時候她們的內心比男人還堅強。
一具人類的屍體,被銀白的天狼從天空拋下,吧嗒一聲掉落在地面,是之前從渡朔手中逃跑的一位術士。
他幸運地借著鈴聲的影響,從渡朔的手中逃了出去,卻半途撞上了趕回來的南河。
南河拋下那個男子,落在袁香兒面前,沉默地看著被袁香兒控制在手下的生死仇敵。
袁香兒抬頭看著他:“小南,你要親自動手嗎?”
無妄的牙齒咯咯作響,縮起了肩膀,銀發的男子背著光,琥珀色的雙眸從高處凝望著他,令他幾乎說不出求饒的話語。
這雙眼眸他見過。
那時候,有著這雙眼眸的小男孩,被囚禁在籠中。而掌握著生殺大權的自己居高臨下,對他做出了無比殘酷之事。
南河從他的身上收回目光,拉起了袁香兒,收起她手中的劍,仔細擦去她手掌上沾染到的血跡,將她摟進自己的懷抱。
袁香兒聽見身後傳來哢滋一聲輕響,那是骨骼碎裂,血漿濺起的聲音。
南河平靜地收取了仇敵的性命。
“太便宜他了。”袁香兒靠著南河的肩膀。
“雖然此人不可饒恕。但我心裡已經沒有怨恨了。如若不是這樣的磨難,我或許沒有機會在你的身邊。”南河輕輕吻了吻她的鬢發。
一場劇烈的戰鬥結束,湖心的島嶼上洪水退卻,空中遊蕩著無處可歸的冤魂。
袁香兒踩在泥濘中,將那枚血紅色的鈴鐺拾起,把鈴中那一小截骨白色的擊捶取下,祭出符籙將那赤紅的鈴身砸了個稀巴爛。
清源不免覺得有些可惜,“誒,這可是難得的法器。留著也……好吧,也沒什麽用。”
袁香兒將那一小截骨骼小心地用手帕包好,收入懷中。取出自己的帝鍾盤膝而坐,對著漫天哀嚎的怨靈念誦起了往生咒。
玲瓏金球旋轉在空中,收集在冥器中的幽魂也從中慢慢飛出。
清清泠泠的鍾聲,伴隨著女子低低念誦的吟唱聲回到在水光瑩瑩的島嶼上。
那聲音仿佛至暝空中傳來,空靈縹緲,仿佛能安撫人心中苦厄,安撫人間一切汙濁。
四處遊蕩的怨靈臉上猙獰痛苦的神色漸漸消失,他們抬起了面孔,看向頭頂銀河流光的蒼穹。
湖心島上孤鬼怨魂的陰霾消散於歌聲中,
月華更盛,湖面水波粼粼。星星點點的魂光,在月夜中升起,成群結隊伴隨著悠遠的鍾聲遙遙向遠方飛去。
直到最後,袁香兒收起帝鍾,睜開雙目,卻抬手將一縷剛剛從無妄身軀中逃逸出來的魂魄攝入玲瓏金球之內。
清源看到了,思想傳統的他不免開口勸阻:“小香兒,就算了吧。生死業消,便饒恕他算了。”
“不,有些事可以算了,但有的事卻絕不可以饒恕。”袁香兒將金色的玲瓏球收入自己的懷中。
“誒,我說你這個小姑娘家家,我有時候真看不透你。”清源搖頭歎息,“說你仁慈吧,又好心得很,這麽個事不關己的事情,卻願意冒險跑來救人。說你狠心吧,嘶,人都死了還不肯放過。”
他搖搖頭,彎腰想要扶起自己的使徒。
在媚音鈴的鈴聲中,反應最為激烈的是清源的使徒程黃。
他一度瘋狂地想要撕碎身上的枷鎖,以至於重傷了自己。
躺在水澤中的程黃渾身毛發濕透,撇開視線不看清源,不肯被他攙扶,也不聽命令化為幼小的形態。
清源有些不之知怎麽處置,本來使徒不聽指令,他應當驅動使徒契約懲處,強迫他服從,變化形體以方便自己帶著他走路。但此刻的程黃渾身是血,毛發凌亂的泡在水中。看著他這副傷重的模樣,清源莫名就有些不忍心。
跟著這個小姑娘走得久了,我也受了影響,變得這樣無端對魔物婦人之仁了嗎?
“我帶他走吧。”渡朔化為原形,從屋頂上滑翔下來。
清源看見渡朔主動幫忙,十分高興,湊上前去,“謝謝。多謝你。”
然而渡朔並不搭理於他,將程黃背負在自己的後背,展翅飛渡湖面而去。
一行人回到岸邊之後,余家老小圍上前來,千恩萬謝地跪地行禮。
他們整夜忐忑地躲在湖邊的叢林中。眼看著一隻巨大的天狼將那些女孩送到岸邊,又看著湖心的島嶼電閃雷鳴,被洪峰淹沒。最終見到潛入島嶼的幾位高人全須全尾地從島內出來。
他們終於知道了自己一家遇到了神仙般的人物,拯救了一家的命運。自己的女兒和那些無辜的姑娘終於得以逃出魔爪,擺脫了悲慘的結局。
分別之時,那位珍珠姑娘和幾位被救出的小娘子一臉嬌羞,推推挪挪來到南河面前。
“快看,快看,小南招桃花了。”胡青揶揄袁香兒。
卻看見那位漂亮的珍珠姑娘咬了咬下唇,期期艾艾地說道,“我……我們還想見見那位小姐姐,不知可否麻煩恩公。”
胡青和袁香兒捂住嘴,努力憋住了笑。
“南河,就滿足一下人家姑娘的心願吧。我們也想見那位小南姐姐。”胡青和袁香兒一本正經地說。
傾國傾城的美人心不甘情不願地再現在湖邊的月色中。
那些小娘子漲紅了面孔,紛紛掏出自己隨身的荷包丟進這位小南姐姐的懷中,捂住臉往家的方向跑去,
“多謝姐姐救我於水火,姐姐的恩情我們這輩子都忘不了。”
……
眾人離開余家村來到附近的城鎮歇腳。
此刻夜色已深,白日裡繁華的城市安靜下來,千門閉戶,萬巷無人。
此刻,整座城市裡唯一熱鬧的地方,只有那些挑著紅燈的花街柳巷。
熱鬧前庭中,無數男人們偎紅倚翠,花中消遣,尋歡作樂。
汙濁昏暗的後街,一扇小門被推開,幾個看家護院的男子抬著一卷草席出來。
“真是晦氣,又死了一個。三天兩頭遇到這樣的事。”
“這是個啞巴姑娘,呼喊不得,客人不知輕重,給折騰沒了。賠了不少的銀子呢。”
“得了得了,亂葬崗隨便丟了,早些回去睡覺。”
路過此地的袁香兒出手製住這些男人。
她沉默了片刻,彎腰揭開草席的一角。
死者身軀尤有余溫,魂魄卻已毫無眷念地早早離開人世。
袁香兒取出玲瓏金球,驅動法決,逼出其中唯一的魂魄。
“饒命,饒命。”無妄的魂魄一見著袁香兒,就開始拚命鞠躬討饒。
袁香兒說道:“這便饒你一命。這個姑娘於煙花之地損命,她身無靈根,不得修行,且口不能言,你便替她過完接下來的人生吧。”
“不不,我不要。”無妄的魂魄拚命搖頭,“讓我死了算了,我不願為女子,不願。”
袁香兒伸手一推,將他推進那具剛剛死去的身軀。
那些渾渾噩噩的護院們清醒過來,驚奇地發現卷在草席中已經氣絕身亡的啞女竟然慢慢有了氣息。
“真是奇事,竟然又活了過來。”
“帶回去帶回去,老鴉白拿了客人的銀錢,這會得高興了。”
他們押著吱哇比劃的女子回到女支院。剛剛轉醒的啞女不服管教,被男人其中信手摔了一記耳光,一把推進燈紅酒綠的窯窟裡去。
“太狠了,你這也未免太狠了。”清源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從男人的角度,他簡直不敢想象這樣報復有多麽的恐怖。
“前輩,你有來過花街嗎?”袁香兒問他。
清源咳了一聲,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也不願意說謊,“小姑娘家家的,怎麽問這個。我們雖然是修士,卻並不忌男女大倫,年輕之時,總有應酬過那麽幾次。”
“前輩見著那些身在花街的女子,可有覺得她們不堪忍受,無法生存?”
“那……倒也沒有,畢竟這也是個行業,我看有些姑娘也活得挺開朗的。”
“所以因為那人是男子,讓他身在其中,就變成奇恥大辱了?”
清源結舌瞠目:“害,你這個小姑娘。我真是說不過你。”
“不曾身為女子,絕不會體會到那些年幼的女孩,被逼上黑夜中的島嶼,面對無數向她們伸出的髒手時是如何驚惶。不曾被剝奪了自由,禁錮靈魂,也絕不會反思被囚禁在鎮魂幡中不得超生的絕望痛苦。”
“你讓我原諒這個惡貫滿盈之人,又有誰來體諒那些在痛苦中死去的靈魂?”
“如今,讓為惡之人體驗一遍自己曾經對他人做過的事,是否有罪,是否值得寬恕,由他自行審判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