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樓裡有個面孔嚴肅、年近半百的婦人已經在等夏柔了。
“方姐,這就是夏柔,以後就在這兒生活了。你多照看她。”老周把夏柔交給她。
又對夏柔說:“方姐在曹家很多年了。家裡的事都是她在照料。你有事找她就行了。”
是在曹家很多年了,以至於在這個沒有女主人的家裡,這個料理家事的家政阿姨,儼然仿佛成了女主人一般。
夏柔把這些心思都掩在心底。活了十年,重生一回,便是愚笨如她,多少也有些長進了。
她垂下眼瞼,輕輕的叫了聲:“方姨。”
女人嚴肅著臉,回了聲:“夏小姐。”
待老周走了,方姨把夏柔領到她的房間,看了看已經送到了房間裡的幾隻行李箱,說:“把應季的衣服收拾出來就行了。那邊裝修頂多再半個月就可以了,搬到那邊再開箱整理比較方便。
夏柔點點頭:“好的。”
看這個即將寄人籬下的小姑娘沒給她擺大小姐的款,方姨的表情便柔和了些。打量了一下她黑色的裙子,她問:“你媽媽的頭七已經過了吧?”
“沒有。”夏柔回答,“就是今天……”
其實也是個命苦的孩子。方姨想了想,還是低聲提醒她:“等過了今天,就別再穿黑色了。到底這是別人家,不太好的。”
黑色是喪色,夏柔穿的,其實喪服。
夏柔看著方姨,有了片刻的怔愣。
她因為母親去世而蒙曹家收留,卻真的不適宜一直穿著喪服,將晦氣帶到別人家。以她現在的人生經歷,對人情世故的認知來看,方姨的提醒,真真正正的是好意。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點頭道:“好的。”
頓了頓,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謝謝……”
方姨看她是個能聽得進勸的孩子,表情便不那麼嚴肅了。雖然有點不喜歡她的身份,卻也同情她成了孤兒,看她的目光便慈和了很多。
“洗洗臉。”她說著,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別用熱水,會腫。用涼水,消得快。”
直到她離開了夏柔的房間,夏柔都還在摸著紅紅的眼眶發愣。
這是……什麼情況呢?
她是能夠感受到方姨釋放的善意的,然而……這跟她記憶中,實在是有頗大的偏差。記憶裡,這個女人面對曹家四兄弟的時候就笑得和藹慈祥,一面對她,就繃著臉,宛如後娘。
現實和記憶的偏差讓夏柔感到迷惑。
她搖搖頭,打開一個行李箱,把應季的衣服取出來,一件一件掛進衣櫃裡。那些紅紅綠綠顏色鮮亮的衣服,她都收在了別的箱子裡,眼前合穿的,都是些素色的衣裙。
當她把一條黑色的裙子掛上去的時候,記憶的某一個點突然被觸動!
是的,在上一世的十年前,方姨也是給了她這樣的建議,勸她不要在曹家一直穿喪服。
而她呢?她聽了嗎?
不,沒有!
十五歲的她,還不能理解這其中的人情世故。她心生怨怒。她的母親去世了啊,她為什麼不能為她著喪服呢?
她非但沒聽,她還在後來的幾個月裡堅持穿著各種黑色的衣服。更可笑的是,她當時是那麼的理直氣壯!
夏柔看著那條黑色的裙子,微微張著嘴,簡直不能想像當時曹家人是怎麼看待她的!
十五歲的她,是得有多不懂事?
可是……記憶中,曹家人……一句都沒有說過她……唯一給她臉色看的,也就是方姨了。所以,是因為這樣,方姨才一直都對她很冷淡嗎?
這是夏柔以前從未想過的事情,以前她一直都覺得,因為她是情婦的孩子,所以方姨才打心底裡輕視她。她說的話,給的建議,在她看來都是苛刻無理的要求。
夏柔坐在床邊,雙手捂住臉,有一種無力感。
大家族,成員多,事情多。那些事……你應付不來。大哥曹陽坐在他的書桌後,這樣對她說。
她還記得他那時緊鎖的眉頭。
她坐在他對面,臉上熱辣辣的,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否定了。她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於是更加倔強的堅持己見,一意孤行。
大哥那時候是多麼的無奈啊……
他靠著書桌抽了很久的煙,定定的看著她。她不敢和他對視,卻垂頭咬著嘴唇,就是不肯改口。最後他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裡,長長的歎了口氣。
算了,你要非想,那就這樣吧。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低聲說……有大哥在,總能護住你……
結果,她在他一時看顧不到的地方,就這樣死了!
她用她的死證明了,他對她的評價是再正確不過了。那些人,那些事,她根本就應付不了!
而現在,她重生回十五歲,死過一回的人,重新再經歷從前經歷的過的事情,才不過剛剛第三天,才不過剛進曹家,才不過剛接觸到曹家的幾個人而已!就已經愕然的發現,原來從前的事情並不就是她記憶中的那樣。
不要說別的家族那些人和事,就是在曹家,原來她從來沒曾真正拎得清過。
她苦笑。
對自己,再一次有了重新的認知。
揉揉臉,放開自己,打量這房間。倒是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當然沒有主樓的奢華,但也是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房間。
因為四哥就要回國了,應他的要求,主樓那邊在重新裝修他的書房。還沒弄完,就趕上了成婉去世,曹雄決定收留她。於是就一起將二樓另一側的那個房間從新整了整,給了她做臥室。在弄完之前,安排她在配樓住了一段時間。
現在想想,這些事情是多麼的合情合理啊。
為什麼她當時就那麼大的怨氣呢?為什麼就覺得自己被人看不起了,被怠慢了?就是因為配樓住的是阿姨、保潔、司機和廚師嗎?
她覺得讓她住在配樓,也是因為他們看不起她是情婦的孩子。
帶著這怨氣,她不肯聽從方姨的意見,跟她頂著來……如此的不討喜,卻一直覺得都是別人不對,都是別人輕視她。
死過了一回,再來重新審視這些,才發現……原來真正輕視她的,就是她自己。
她的自卑,就這樣一直折磨著她,沒有一刻放過她過。
和自卑一體兩面的,就是過度的自尊。比如和方姨對著幹,比如不肯聽大哥的,堅持要訂婚……
她一心想在曹家人面前昂起頭顱,活出個人樣,活出體面,卻……總是狼狽不堪。
那時候怨天尤人,可現在想想,都怪不得別人。
她若不去強求,不去作,以大哥護短的性子,和對她的安排,必然能讓她順順遂遂的過一生的。
可他的話,她為什麼就著了魔似的不肯聽呢?
夏柔自己……也說不明白……
她用冷水洗了臉,用毛巾冷敷了一下眼睛。
抬起頭,鏡子裡是一張略顯蒼白的臉。下巴尖尖,眉眼淡淡。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這是十五歲的自己。
夏柔下意識的摸上自己的臉……
為什麼會重生呢?她何德何能,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晚飯只有曹陽和夏柔兩個人。
夏柔到餐廳的時候,曹陽已經在那裡等她了。
“本來還想晚上聚個餐給你接風的,結果都臨時有事。”曹陽說。
也並沒有太多的歉意。於他們,給她接風,是給她面子。不給她接風,她也無可指摘。
夏柔想,其實真的就是這樣。
她不是公主,她只是個寄人籬下、受人恩惠的孤兒。曹家男人們的任何公事或應酬,都比她重要。他們有事,不會特意為了她趕回來,是再正常不過了。並不代表就是輕視了她。
她有點想不明白為什麼前世,她就會那麼的在意那些小事。心懷怨念,第二天便以“不舒服”為名,沒有來吃早餐。
餐廳裡很安靜。
曹陽夾了口菜,抬眼了看了那女孩一眼。
很好,很安靜的女孩。要是一直都這樣安靜的話,就最好了。
給她飯吃,給她衣穿,給她屋住,供她上學。這麼看起來,養她也不是太麻煩的事。
到現在為止,他對夏柔的表現十分滿意。
吃完飯,夏柔擱下筷子,問:“我要等等曹伯伯嗎?”
她在曹家薰陶了十年,習慣了像他們一樣挺直腰背。
曹陽看著她的坐姿,就特別的順眼。他瞄了眼牆上的掛鐘:“不用了,你先去休息吧。”
“那……”夏柔有些猶豫。她回想起來前世自己的種種失禮,不想再重複自己的蠢笨無知,覺得既然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就想把從前沒做好的事情,推翻重來一次。
曹陽喜她的知禮,眉眼間都柔和了很多:“明天再見也是一樣的。”
夏柔黝黑的眼睛注視了他一會兒,十分聽話的“嗯”了一聲,道:“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曹陽頷首。
注視著女孩纖細的身影離開,他才收回目光,搓了搓下巴。
家裡有個女孩子,感覺真是不一樣。她跟他知道的那些女人很不同,既不嫵媚也不嬌嗲。也跟部隊裡的男孩子不一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
聽著也挺舒服的。
只是那雙黑黢黢的眼睛,他想,總讓人覺得蘊藏著些什麼東西,不屬於十五歲的少女。
有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