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樂樓貴是有道理的,銀酒器,上等瓷器隨處可見,處處珠簾繡幔,就是裡面賣酒的妓女也比他處的美貌得多,端茶送水的夥計也穿得似乎要齊整些。放眼看去,滿座皆是絲履紗衣,字畫鮮花點綴其間,熱鬧卻不庸俗。
陸緘到京城後來過豐樂樓好幾次,第一次是榮老學士請客,第二次是中了進士之後同年聚會,後來幾次分別是請同鄉、同僚吃飯,所以對此間的繁華也算是見得慣了,輕車熟路地避開大堂裡的喧囂,經由花木掩映中的回廊飛橋上了南樓三層雅間。
梅寶清一身白衣,臉上含了三分笑意,灑然站在窗前,一手執了從林謹容鋪子裡買來的倭扇。夕陽西下,把他的身後照得一片胭紅,那扇子照舊的琴漆柄,厚鴉青sè紙,繪就的遠山寒雪,銀泥氳月,好不打眼,卻令得他素淡中帶了些別樣的富貴熱鬧,富貴中卻又帶了些別樣的清淡孤寂。
這便是所謂的骨子裡透出來的風姿了。陸緘一向自覺才容出眾,這時候也不得不打心眼裡讚了兩聲,但也曉得,梅寶清這樣的閑適清淡不過是表象,內裡其實再冷硬鋒利不過,不然也不會在這個年紀就成為這樣的人物。他倒也沒有什麽輕視商人的意思,照舊的親切守禮:“明審兄今日得閑?”
梅寶清上上下下打量了陸緘一回,見他穿著件米sè的紗袍青布鞋,腰間隻一塊青玉配,頭上清清爽爽一根烏木簪,長身玉立乾淨出塵,如竹如松,神sè語氣還和當初在平洲初見時一樣的溫和有禮,隻眼裡多了幾分不一樣的自信堅硬。於是微微一笑,朝陸緘一擺手:“敏行弟,難得你人前人後,之前之後一個樣。
請坐。”
陸緘不以為然地一笑。暗道自己就算是考中了不過是個八品小官,天底下多了去,又有什麽值得人前人後兩張臉的?更何況,即便是這官職再大些,也用不著做這樣一副小人嘴臉出來。
梅寶清端了一杯清茶在手,靜靜地打量著他的神sè,見了這個笑容,便知他在想什麽也跟著一笑,道:“你大概是覺得,沒什麽好驕傲的這樣一件事,並不值得你變臉。”
陸緘訝然。他不曾遇到過這樣敏銳的人。
梅寶清淡淡地道:“可我見過太多小人得志的嘴臉,所以見著你這樣的,反倒有些驚訝了。”
陸緘不知他所圖何為,便謹慎地不開口,安安靜靜地聽著。
“你大概在猜我今日邀你來此,所為何來?你們出來也有一年的光景了,大概平洲那邊的情況是不太知道的。”梅寶清優雅地舉起茶壺,給陸緘倒了一杯茶,把熱氣氤氳的清茶輕輕推到陸緘面前“嘗嘗,這又是另外一種喝法。在這樣悶熱的天氣裡喝起來倒是十分解暑的,比吃了那冰刨的綠豆、烏梅之流更解暑,更利於養生。”
陸緘謝了,輕輕啜了一口茶,謹慎地道:“平洲那邊的情形時常也曾從家信中看到。”並不是什麽都不知道,雖然內宅翻天覆地,但他知道家中生意的主要命脈還掌在陸老太爺和范褒的手裡,陸紹還被禁在太明府,陸建中手裡的勢力雖則不小,
但卻還是在一個合理的范圍內。至於林、吳兩家,林家照舊的頹廢衰敗,吳家照舊的低調務實。而林謹容的生意………………她平日裡雖不太與他細說,但他也曉得林世全把生意做得很大,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梅寶清默然片刻,淡淡地道:“上個月,我來之前,你家老爺子大病了一場,你大概是不知道的。”
陸緘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梅寶清,他是真的不知道,家裡一直傳來的信都是陸老太爺的病情很平穩。當然,陸老太爺、林玉珍、塗氏等人不肯把這種事情告訴他,那必然是有原因在裡面,就是告訴他,他又能如何?請假回去伺疾?林謹容剛生產,才不過滿月。陸緘冷靜下來:“那他老人家現在如何?明審兄是如何得知的?”
梅寶清道:“我猜又平穩下來了。”並不回答陸緘,他是如何得知猜。
陸緘敏銳地捕捉了這個字,一時各種顧慮,沉吟半晌,低聲道:“明審兄,有話但講無妨。”無利不起早,林謹容說得對,梅寶清不會無緣無故請他到這種地方來。
梅寶清卻又不說,輕輕拍了拍手,命人上酒菜:“飯點到了,邊吃邊說。”
陸緘有的是耐心,既然已經坐到了這裡,既然不能插著翅膀飛回平洲去,他便不急,安安心心地等著梅寶清出招就是了。梅寶清卻仿似是要考驗他的耐心,東拉西扯地同他扯天南地北的風土人情,有一回還扯到詩詞歌賦上面。
陸緘含著笑,認認真真地回答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問題。飯局將盡時,梅寶清突然道:“你的堂兄,叫陸紹的吧?曾經來找過我,如果,我日後與陸家合作的生意肯交給他,肯認他,他樂意將陸家現在的所有貨源比照市價低兩成給我。你覺得這生意劃算與否?”
陸緘的心“咯噔”了一下,難怪得梅寶清會猜陸老太爺大病不行了,爭權已經開始了。陸紹和陸建中在尋找有力的合作對象,他們還記著那年冬天的毛褐事件,那件事中,梅家隻認他,而不認陸建中與陸紹,導致多半中立的人從此看他不同,讓他tǐng直了腰杆。梅寶清這樣的試探,何嘗又不是想多爭些利益?陸紹願意以低於市價兩成的價來討好梅寶清,他這裡要麽就是開出同樣的條件,要麽就是以更低的價拉攏梅寶清。但是值得麽?低了兩成,陸家還能賺什麽?不亞於慢xìng自殺。他得到的也不過是個空殼,還要賠進名聲。
他猜不到梅寶清的心思,不如讓梅寶清自己來說。陸緘很快作出判斷,微微一笑,沉聲道:“明審兄能走到今日,靠的不是運氣和偶然。我想,明審兄心裡早有決斷了吧?否則也不會約我來這裡。”
梅寶清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在銀質鏨花的酒杯上劃過,他的聲音同樣低沉悅耳:“你是走官場的人,你的父親也是如此,但這不是我願意與你合作的緣故。你要知道,我sī交不少。”
潛台詞是比你們大得多的官兒我見得多了,所以不怕你們這樣的小官兒。陸緘聽懂了,但對方只是在陳述事實,所以他倒也不惱,並沒有覺得受到了羞辱,所以只是輕輕點頭:“願聞其詳。”
梅寶清笑了:“世人都說,無jiān不商,但其實我多數時候還是更願意和正人君子,講信譽的,有能力的人打交道。”他優雅地一展手臂,銀質鏨花酒杯在燭光下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我覺得,在你身上押寶,從長遠來看,好像更劃算。”
“我對生意上的事情其實並不熟稔。若是單論做生意的經驗和才乾,我是不如我二叔父與堂兄的。 ”陸緘猶豫再三,覺得自己完全有必要先說明這件事,畢竟這件事,梅寶清不可能不清楚。
梅寶清又笑了:“有自知之明是件好事,不過你很有福氣啊。林世全曾經和我說過,有人給了他一個機會,所以才會有現在的他。”
陸緘再度明白梅寶清指的人是誰,也明白為何梅寶清願意對他伸出手了。他有一個在官場上行走的身份,又有一個會做生意的妻子,內外兼修,二房又怎能比得上他們?從長遠來看,的確是與他合作最劃算。但他不會認為,梅寶清只是想尋一個合作夥伴那麽簡單,要知道,清州、平洲那邊的榷場雖然重要,但似陸家這樣的人家卻也不是一家,吳家、陶家都會很樂意與梅寶清合作。所以他還是要做出讓步,他低聲道:“多謝明審兄,但不知,我有什麽可以幫得上你的?”
梅寶清沉默許久,道:“如果我說,我隻做件長遠的,互惠互利的事情呢?也許,有一天,你會往上走得更遠,那時候,我希望你還記得有我這樣一位朋友。如果……尊夫人要賺點脂粉錢,那也不必再白白幫人賺錢。”
陸緘看著梅寶清不語,他從梅寶清的臉上看到了許多東西。有一種人,喜歡放長線釣大魚,雖然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成為那條大魚,雖然他確實很需要有個人推他一把,畢竟在這方面,哪怕就是陸建新也是不能給他多大的助力。可是他不願意輕易給出這樣一個承諾,輕易把自己交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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