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輪明月掛在天際,這一夜,極難得的溫暖,偶爾有風吹過,也是暖風。
陸緘抱了毅郎在院子裡散步,低聲和林謹容說他白日與陸綸的談話:“認了個大哥,當初從太明府的時候就認得的,說是救過他的命,那年冬天他從家裡逃出去,是真的想去從軍,後來無意中招惹了歹人,盤纏盡失,差點沒把命送掉,是這人救了他。”
林謹容沉默地聽著,陸綸並未和陸緘說實話,語焉不詳,也許在陸綸看來,有些事情還是不要與陸緘說得太清楚的好。但她看陸緘的樣子,似乎也是另有想法的。
陸緘的確是另有想法,他聽陸綸說了那位“大哥”的有些作派,倒令他想起一個人來。那人姓郭名海,也是行武出身,做到了六品校尉,驍勇能戰,素有賢名,只可惜跟錯了人。這些年,北漠與朝廷時常有摩擦,大小戰爭不斷,打仗便要死人,男兒若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卻也是死得其所,可他跟的那位將軍,能征善戰,卻不是死在戰場上的,而是死在官場傾軋之中,給安了個通敵的名聲,莫名冤死,連帶著一家老小悉數冤死,還牽連了一大群人,其中就有這郭海。
這郭海情知死路一條,不甘冤死,糾集了四十多個人,把去抓拿他的人給殺了,連夜出逃,挑起大旗,號稱替天行道,殺遍貪官汙吏。
去年冬天豐州民亂,趙瓊娘的兄長因此獲罪,便與這郭海脫不了乾系。太明府這片這郭海不出名,可在靠近北漠那一帶,這人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朝廷到處懸掛著他的通緝圖,也不知他當年怎地跑到太明府來,陸綸又怎地就招惹上了這人。
陸緘憂愁得很,倘若這猜測未錯…陸綸的麻煩大了,果真是沒有回頭路的。就算是陸綸後悔了,想回家,也輕易走不脫,人家根本不會放他走。更何況,這些過往若是不小心給人知道,不獨陸綸…整個陸家都會拖累。必須想個妥善的法子把這事兒給解決了,但這些事情,他還不敢和林謹容說。
幸虧林謹容也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意思,沉默許久後,也不過是道了一句:“不拘他交往的是歹人也好,好人也好,總要想個法子妥善解決。二郎你看該怎麽處理最好,我總是幫著你就是了。”
陸緘長長歎了口氣:“他不能再留在這家裡了。”
林謹容多話都沒有一句:“我去給他準備盤纏。你若是能勸…還是讓他離開那些人吧,不拘去哪裡,能夠活下去就是極好的。”
陸緘歎道:“這樣還不夠。”
林謹容皺起眉頭:“怎樣?”
陸緘道:“你可知道…有人犯事生恐拖累家裡,就會設計讓父兄告他忤逆,把他出籍趕將出去?”
既然出了戶籍,那從此以後陸綸便不再是這家人了。林謹容沉默許久,輕輕抓住陸緘的手,低聲道:“總比沒命的好。”
陸緘就道:“那我去安排。不如就借著此番他酒醉這由頭,把事情給鬧翻。”
林謹容忙接了毅郎過去,小聲道:“你自己著意些。要勸架的時候也注意點兒。他們人多勢眾,早前二叔父拿了門閂去打五郎,你去拉他…我看他那模樣,竟似是想借機打你幾下似的。看得我揪著一顆心。”
陸緘本有些鬱悶難過,聽她這樣說,又見她滿臉的擔憂,心裡柔柔的,那壞心情由不得就去了幾分…含笑道:“你當咱們家是做什麽的?又不是街上的地痞流氓,動不動就要動拳頭打人。我有分寸,你沒見我是從他身後抱著他麽?他想打我也要打得著才是。
”林謹容抿chún一笑:“去罷,晚了就別過來看毅郎了,早點休息。”這法事也不知要做到什麽時候,分明就是折磨活人麽。
命運的強大之處在於,不是你知道了先機,出手解決,它便聽從你的心意的。往往是你以為還來得及,你以為能夠改變的時候,它就突然轉了個彎,從你意想不到的方向襲來,讓人措手不及,讓人亂了分這一夜,陸緘果然不曾過來看林謹容與毅郎。待得陸老太太歇下,林謹容便抱著毅郎áng歇了。睡到半夢半醒之間,忽地聽得有人在外頭輕輕敲窗子,她怕驚著毅郎,匆忙披衣起身,走到窗邊低聲道:“誰?”
來的卻是芳竹,芳竹的嗓子裡仿佛是有什麽東西給塞住了一般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驚恐:“奶奶,是奴婢。”
“你等等,我給你開門。”林謹容全身冒出了細汗。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睡在外間的櫻桃已經聽到聲響點起了燈,見林謹容出來,識趣地沒有多問,先將門開了,放芳竹進來,又道“奶奶多穿點,奴婢去換個火盆來。”
“半夜三更你換什麽火盆,小心吵著老太太。”林謹容把她一推:“多穿點,去門邊守著。”
櫻桃乖巧地裹了件厚棉襖,起身走到了門邊。
林謹容示意芳竹:“你隨我進來。”
燈光下,芳竹的臉白得似鬼,不過是竭力保持著平靜罷了,才進了內室,就顫抖著嘴chún道:“奶奶,火哥兒死了。”
林謹容的頭“嗡”地一聲響,隻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又似是全身櫻直,不知道該做個什麽表情或是動作。
“奶奶?”芳竹隻恐她被嚇著了,大著膽子使勁掐了她的胳膊一下,疼得林謹容“嘶”地吸了口氣,緩過神來,道:“怎麽回事?”
芳竹眼裡含著淚:“二爺昨日讓火哥兒去杏花樓背後的巷子裡看看是否能遇到那幾個人,說的是若是盯盯,便盯一下,若是不能,便不要管了。可這孩子一去不回來,我們也沒放在心上,隻當他得了二爺給的錢,跑哪裡歡去了。就在早些時候,績爺跑來找到我家那口子,說是火哥兒死在了杏花樓的巷子深處……一刀致命。”
林謹容的眼裡瞬間冒出淚水來,她不知道是內疚,還是後悔,還是難過,總是死人了。當初她可沒聽說火哥兒死了,這孩子,是她陪房的兒子,她見過兩次,tǐng機靈的一個好孩子,他娘老子都替她守著莊子,本是想替他另謀個出路,才送到這府裡來的,誰知卻是送了命。若是她不知道此事,不讓陸緘安排,想必這孩子死不了,可她明明知道了,卻不能不安排。這事兒當年是以什麽樣的方式發作出來的?也許當年也死了人,死的又是誰?林謹容又mí茫又難過。
芳竹見她傷心,忙勸道:“這孩子命不好。
既已死了人,想必陸綸那事兒要提前發動了,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林謹容狠命擦了一下眼淚,道:“二爺知道了麽?”
芳竹小聲道:“怎地不知?如此大事,誰敢隱瞞?現在隻除了老太太的榮景居和族老們、還有三老爺那邊以外,主子們全都知道了。幾位老爺和二爺他們全都聚在聽雪閣裡頭,聽績爺說事情的經過呢。奴婢是想著,您吩咐過,關系到五爺的事情一準要告訴您,所以連夜mō了進來。”
油燈裡的燈油快要燃盡了,火焰越來越小,燈光越來越暗,奄奄一息的,林謹容吸了一口氣,道:“有沒有叫五爺過去?”
芳竹呆了一呆:“這個奴婢卻是不知道。”
林謹容便道:“你去打探著,再去看看三奶奶那裡,看她是否起來了。然後悄悄來和我說,莫要驚動其他人。”她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這個時候卻不能出去亂走,亂打聽,說到底,這個世界還是男人們的世界。 這些事情輪不到她一個小媳fù來管,她若是跑出去,不但不起任何作用,連著陸緘都要挨罵,反倒不好行事。
燈光一點點地暗下去,終於熄滅,屋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櫻桃在外間極小聲地喊了聲:“奶奶,奴婢換盞燈進來?”沒聽到林謹容回答,也就住了口。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林謹容歪靠在chuáng頭上,覺得自己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外間終於又響起了腳步聲。林謹容忙拉開內室的門,迎上芳竹:“怎樣?”
芳竹跑得一頭的細汗,喘了口氣方道:“五爺的院子裡黑著的,三奶奶的院子裡亮著一盞燈。奴婢又跑了一趟聽雪閣,二爺和大爺、三爺連夜帶著績爺出去了,還點了幾個平日裡得力的管事。奴婢等了許久才等到長安,他說五爺沒在裡頭。大老爺、二老爺關著門說話呢。”
整個事件,三房被隔絕在外頭,全是大房與二房參與。陸緘與陸紹等人出門,定然是去收拾火哥兒的事情去了,想必已經看出了苗頭。接下來,某些事情一旦證實,多半就會商量著要除了陸綸這個禍害。
芳竹忍了忍,極其小聲地道:“還有,績爺說,杏花樓後小巷裡,那戶人家死了個粉頭……”
林謹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去抓衣服來穿,她要去找陸綸,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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