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全手疾眼快,在那書落地之前搶先一撈撈在了手裡,隻一眼,就瞧見了書頁上那點嫣紅。再抬頭,就看到了桂圓唇上的胭脂,不由陰沉了臉,沉聲道:“下去!”
轉眼間,兩個面帶微笑的少爺全都翻臉作色,好似要把人撕來吃了一般。桂圓嚇得面無人色,微張著嘴唇害怕地看著二人,眼裡迅速浮上一層淚光,手足無措:“表少爺,您饒了奴婢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陸緘看也不看她,陰沉著臉從袖裡摸出一張白絲帕,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去擦書頁上那點嫣紅。
林世全見桂圓還杵在那裡不動,恨不得抬起腳將這輕浮不知羞,給林謹容臉上抹了黑的丫頭給踹出去。
一旁熬藥的春芽發現不對勁,趕緊捏著蒲扇上來賠笑道:“怎麽了?這是?”
桂圓猶如見了親人,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春芽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春芽的目光從她的唇上、陸緘手裡的書上緩緩掃過,突地笑了一聲:“你這丫頭,懶得手都不洗就來乾活兒?看你乾的這糟心事兒,還不趕緊給表少爺磕頭認錯?自己去龔媽媽那裡領罰?”
桂圓立即跪了下去,響亮地給陸緘磕了個頭:“表少爺,您饒恕奴婢吧?”
陸緘連眼角都沒掃她一下,隻垂著眼繼續擦書。
春芽賠笑道:“表少爺,您莫急,先去吃晚飯,待奴婢來想法子。”
陸緘沉默片刻,將那張白絲帕隨手往石桌上一扔,把書交給春芽,轉身往外。
“春芽姐姐,多謝你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桂圓爬起身來向春芽道謝,春芽蹙著眉頭盯著她淡淡地道:“不知你還記得早前大姑娘身邊伺候的葡萄不?”
桂圓一怔,隨即臉色死灰一樣白。
“大姑娘出嫁早,你年幼,可能已經記不得了。那時候大姑娘有個最得寵的丫頭叫葡萄,是個貌美愛俏的,可惜一夜之間暴病而亡。”春芽的聲音冷颼颼的:“她就和你一樣,喜歡有事沒事兒調點胭脂弄點粉。平日裡和半個姑娘似的講究得意,可死了後,就得了一床破席子。桂嬤嬤平時裡待我好,我也不想姑娘的聲名因此受損,所以才多這句嘴,言盡於此,聽是不聽由得你。”也不等桂圓回話,皺著眉頭拿著那本書自行走了。
桂圓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許久,方從袖子裡掏出絲帕來使勁地搽嘴上的胭脂,直到嘴唇被擦得火辣辣地疼了,才做賊一樣地溜出西跨院,並不敢回正院去伺候,而是躲進了東跨院,坐在那口古井邊發了許久的呆,才想起去把泥汙了的裙子換掉。表少爺再好看,也沒有自個兒的命來得更重要。
林謹容沉默地端著碗,看著林世全先將最大的一條油酥桃花魚夾在陸緘的碟子裡,又給陸緘舀了一杓菜豆腐,陸緘則一副明顯吃得很爽口很滿意,怎麽也吃不夠的樣子,不由一陣鬱卒,輕輕放了碗,要茶水漱口。
陶氏見狀,忙道:“怎麽不吃了?可是哪裡不舒服?”說著又要探手去摸林謹容的額頭。
林謹容微微不耐地側開臉:“沒有,我飽了。”
陶氏奇怪不已:“飽了?往日總要吃上兩三碗的,今日才吃一碗呢。”
陸緘聞言,不由停了筷子上下打量了林謹容一回。在歲就想著要苗條,要纖瘦的這些富家姑娘中,很少聽說誰會似她這般吃得這麽多的。
看什麽看?林謹容白了他一眼,起身行禮告退。才進了東跨院,就見桂圓殷勤上來相迎,端茶遞水,好不勤快,想到適才她還一門心思往陸緘跟前湊的情形,不由很是好奇:“你剛才為何不去我跟前伺候?”
桂圓偷偷打量著林謹容的神色,揪著袖子道:“奴婢突然來葵水了。”看樣子,表少爺沒有把事情說出來,她現在只求清涼寺裡供著的菩薩能保佑春芽把那書上的胭脂弄乾淨,不要把事情鬧出來。
林謹容見她果然新換了條深色的裙子,遂也不再多問,走到窗邊坐榻上坐下,趴在窗台上看著臘梅樹綠綠的枝芽道:“荔枝,這一季的賦稅什麽時候才上呀?”怎麽還沒聽見買銀入貢的事情呢?
“還早著呢。得芒種前後吧?”荔枝揉了塊熱帕子遞過去:“三少爺不是說了麽,要等冬小麥和春蠶絲上了才行。”
林謹容毫無形象地歪倒在坐榻上,看著青瓷香爐裡嫋嫋冉冉,忽而盤旋,忽而直上的青煙,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她真是等不得了。
春芽呆呆地看著手裡的書,她想盡了法子,也不能在不傷書的情況下把那點嫣紅去掉。正在為難間,突聽得陸緘吩咐長壽下去吃飯,她趕緊站起來,緊張地看著陸緘,正想替桂圓求情,就見陸緘淡淡掃了那書一眼,道:“拿去給你家四姑娘,就說這是諸先生的藏書,問她怎麽辦?惡作劇也要有個限度。”
春芽一怔,隨即歡喜起來,屈膝行禮:“是,奴婢這就拿去給姑娘。”把桂圓的不檢點規劃為林謹容示意的惡作劇,真是大家都體面,也不用處心積慮地瞞著陶氏。
惡作劇?這是要她賠他書了。或者是,提醒她管束好身邊的丫頭?林謹容諷刺一笑,將那書翻來看,但見裝幀精美,用紙講究,還是手抄本,字寫得極有風骨,再翻看到那個印章,確認果是諸家的藏書,且價值不菲,便隨手放到桌上,道:“好辦得很,春芽姐姐你稍等。”
起身尋了銀刀,埋頭對著那點嫣紅刮了一陣,拿布擦了兩下紙,轉手交給春芽:“好了。”
春芽驚喜地道:“姑娘真聰明。奴婢這就拿去給表少爺。”
其實這個法子太簡單不過,只不過丫頭們不敢用這法子而已,書在她們的眼中,那都是貴重嬌弱的東西。
林謹容回眸看著桂圓,淡淡地道:“我去同太太說,打發你出去如何?”
桂圓一聽,平日裡的精靈勁兒和嬌氣統統都不見了,“啪嗒”一聲跪下去,膝行著爬到林謹容面前,牢牢抱住林謹容的腿,涕淚交流,悔恨交加:“姑娘,姑娘,奴婢不想死,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林謹容漠然地看著桂圓,就好似是在看一件東西,沒有半點感情。那一年,寧兒沒了,陸緘和她形同陌路,某夜,他突然一腳踹開她的門,死死瞪著被驚醒茫然不知所措的她,咬著牙不說話。
荔枝和桂嬤嬤撲上來,一左一右死死拉住他苦苦相勸,他卻回頭對著桂嬤嬤笑:“你們主仆真是情比金堅。不就是一個丫頭麽,算什麽,行,給我我就接著。”隨即揚長而去。
第二天一早,林玉珍就找她說話,誇她做得好,因為寧兒沒了之後,陸緘就已經不再和她同房,陸家怎能絕後呢?接著桂圓就抬了姨娘,所有人都誇她賢惠,但她根本解釋都無從解釋。陪嫁丫頭背叛了她,偷偷爬了男主人的床就已經是讓人很丟臉的事了,她再出來鬧騰澄清一回,不過是白白讓人看她的笑話和熱鬧而已,她丟不起那個臉。她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桂嬤嬤關在屋裡哭了一天一夜,夾著小包袱在她面前磕頭懇請離去,說是再沒臉見到她,怎麽也留不住。陸雲勸她放桂嬤嬤走,不然兩母女,一個是她房裡的嬤嬤,一個是妾室,算是什麽事?她也就應了。
那時候桂圓也是這樣抱著她的膝蓋苦苦哀求,說都是自己的錯,一時鬼迷心竅,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又保證將來生了兒子就交給她養,保證什麽都不和她爭……
可到底,爭也沒甚可爭的,她也不屑於與誰爭,這點骨氣她還是有的。陸緘三天后就帶著長壽離開了家,直到陸老太爺死了才回家奔喪,二人更是見面不相識。
狗改不了吃屎的性。
林謹容掀了掀眼皮子,低聲道:“你知道自己犯的是要命的錯就好。我念桂嬤嬤的情,這次就先饒過你,若有下次……最好自己尋個乾淨些的死法,死得利落點,莫要拖累了別人。”與陸緘無關,而是她恨透了這種被親近之人背叛,被人當做白癡,耍弄於鼓掌間卻無能為力的感覺。
她這幾句話, 不要說桂圓,就是荔枝都嚇得睜大了眼睛。林謹容朝桂圓笑著:“被嚇著了是不是?我說的可是真心話,你要知道,姑娘家的名聲最重要。想死,早點說。”
桂圓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不自禁地松開了林謹容的手,顫抖著嘴唇道:“是……姑娘,再,再沒有下次了。”
林謹容冷冷地道:“下去把臉收拾乾淨!我不喜歡看到人哭喪著臉。”
桂圓抖抖索索地退了下去,林謹容煩躁地捏了捏眉間,抬眼看到苗丫站在門邊膽怯地看著自己,下意識的就以為給這丫頭看到自己剛才的所為了,就有些責怪地看了荔枝一眼,柔聲道:“苗丫,怎麽了?”
苗丫猛地拿出一本書來,擔憂地道:“姑娘,表少爺說您太可惡了,不賠書也就算了,幹嘛把這書給弄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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