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天才微微亮,裴向雀一睜眼,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眼前是斑駁的水泥牆還有嗆鼻的霉味,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這裡不是寧津,不是自己的家,而是那個住了十多年的小倉庫。
他想了想,打算今天繼續說服裴定。
旁邊卻忽然遞過來一張紙,裴向雀一扭頭,裴定遞完了紙片,又和周秀坐到了原來離他不遠的位置。
兩個人四只眼睛,黑沉沉的,裡頭蘊含著些復雜又難明的情緒,裴向雀心裡頭有些奇怪。
他低下頭,那張紙上寫著,「你昨天說的是真的,我們知道了。按照你所說的,你運氣好,得到了救助。這的確是一個學習的好機會,城裡的學校,和我們鄉下的學校不一樣。你是家裡的大哥,很長時間沒有上學了,而且又聽不懂話,這個機會在你那裡也沒什麼用。不如你告訴那個救助中心的老師,把這個機會讓給小龍。讓他好好學習,你和小龍是一家人,你上和他上不都是一樣的嗎?日後他有了出息,兄弟倆也不會生分,大家和和氣氣的。」
這字雖然是裴定寫的,可是話裡話外的意思卻是周秀敲定的。裴定不會放軟,周秀倒是很會說軟話,說得仿佛挺合情合理,如果裴向雀不答應反而是不懂事了。
裴向雀仿佛當頭被一盆涼水潑下來,眼前一黑,那半頁紙不過十幾行字,他卻看了很久,幾乎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能拼命搖頭
他想要紙和筆,裴定看他卻等得不耐煩了,扯了一張紙,隨手寫道:「你該有點自知之明,你媽要我寫的那些是給你臉,你別給臉不要臉。你又念不好書,我也不會再讓你念,你弟弟以後要是有出息了,難道你不臉上也有光嗎?」
那些都是他的,他的漂亮房子,他的陸叔叔,他的學校,他不一樣的人生。
裴向雀想要喊,喉嚨和舌頭卻不聽他的指揮,他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他從床上跳下來,赤腳踩在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面上,也來不及穿鞋,從周秀手裡奪來了紙和筆,幾乎是用盡全力寫道:「不行,我不會同意的,死都不會同意的……」
話還沒有寫完,裴定瞧見前面寫下的幾句話,臉都氣紅了,扯過來指著裴向雀的鼻子罵道:「真是不懂事的傻子!」
氣到了這個地步,裴定又要罵得沒完沒了,倒是一旁的周秀比他有腦子多了,氣定神閒,站起身戳了戳裴定的胳膊,兩人的眼神一對上,也沒有再理明顯現在不可能同意的裴向雀,頗有默契地三兩步跨出房門,眼疾手快地合上外頭的門栓。
過了一會,從門縫裡遞出來一張紙,上面寫著,「那你就好好待在這裡,等什麼時候願意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很明顯,昨天他們兩個早就商量好了。這個機會是裴向雀的,他基本上不可能輕而易舉地交出來,周秀提出了一個主意,反正暑假還長,慢慢磨著裴向雀便是了。如果今天早晨談不妥,那就把裴向雀關起來,帶回來的東西都沒收了,每天早晨送幾個饅頭和一瓶水,保證他能吃得飽。而孩子是耐不住寂寞的,說不准什麼什麼時候就熬不住同意了。
而他們也會四處打聽關於這個青少年救助中心的事情,兩頭並進。周秀的歡喜已經抑制不住,她幾乎已經確定不遠後的將來,裴向龍就能得到這個去寧津的機會,而自己也能去大城市,而不是在這裡伺候裴定。
從嫁給裴定後,她很少這麼開心過了。周秀想得很長遠,自己的年紀還不算大,長相也足夠動人,只是沒有機會,否則怎麼會吊死在裴定身上?
裴定在門口跺了跺腳,罵著裴向雀的不識抬舉,又抽了根煙,叮囑了一遍,「不能讓這個傻子跑了。我們小龍,還等著學校上學。」
周秀笑瞇瞇的撫著他的背,「那是當然的事,不會有什麼差錯的。要不然,要不然再把裡頭的電斷了?」
人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孤單一個人,能支撐得了多久?
裴定一愣,還是點了點頭。
一門之隔,屋內。
從方才兩個人突然出去,門狠狠地被摔上,再來便是木栓合上的聲音,屋內一片黑暗,天空只有微微的光,天窗又開得太小,根本照不亮這個狹小晦暗的房間。裴向雀的臉色煞白,冷汗直流,手腳幾乎不能動,還是咬著牙,一步一步地挪動到門前,狠狠地錘了下去,可是沒有用,誰都沒有理睬他。
裴向龍看著父母走開了,笑嘻嘻地看著裴向雀撞門,時不時用石子扔到門上,逗弄似的給一點反應,等待馬上更激烈地撞擊。過了一會,他覺得這個游戲沒什麼意思了,便心滿意足地離開,偷偷摸摸去自己的房間玩二手游戲機了,買游戲機的錢是他從裴定那裡騙來的,說是英語的教輔費。
而裴向雀則徹底失去了和外界的聯系,他還是不死心地去撞門,可是單薄又瘦弱的身體怎麼也沒有辦法撞開門,他終於放棄了,轉身想去拍開牆壁上燈的開關。
燈沒有亮。
這裡很黑,他只有一個人,沒有誰會幫他開門。
裴向雀表情麻木地迎面朝天窗看了過去,他的視網膜上仿佛滿是黑點,密密麻麻的,叫他看不清前路。而喉嚨像是被浸透了水的海綿堵住了,幾近窒息。
天旋地轉。
裴向雀想起了他小的時候,他的母親死後,周秀剛剛嫁進來的一段時間。裴定因為外出做工,裴向龍還沒有出生,家裡只有他和周秀兩個人。
只有兩個人。
他的記憶模模糊糊,只有一個又一個的片段或者畫面,鎖上的門,沒有光的倉庫,到處亂跑吱吱叫的老鼠,長年累月的無人應答,這些同現在的情景重疊在一起,仿佛是昨日再現。
裴向雀很害怕,害怕得瑟瑟發抖,在床上團成了一團,不得不大口喘息,從回憶裡脫離。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努力克服著不要被過去所困,即使很害怕,也不會說話,也像母親那樣說的堅強和勇敢,不放棄,要回頭,看向前方。
可是為什麼還會這樣,他的命一直不好,現在唯一的好運氣也要被裴向龍搶走了,他不明白。
小的時候,他總是很羨慕裴向龍,裴定那樣喜歡他,甚至在他的地方,連大聲說話罵人都不會。裴向雀也還是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別人被疼愛,也想要被人溫柔地對待。他會被人摸摸頭,親親臉頰,輕聲細語地說話聊天,手把手教著寫字,接自己上學放學,在別人欺負自己的時候保護他。那人還會對著自己笑,即使他不會說話,也會誇獎自己,無論是在什麼方面。
他想了那麼多年,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直到裴定真的因為想要培養裴向龍而把他從學校裡拉出來,交到朱三手裡出去打工,他才想,這個夢還是不要再做下去為好。
因為永遠也不會實現。
可是這些都沒有關系了,他已經不需要裴定對他好了,他有了陸叔叔。
想起了陸郁,裴向雀終於展開抱著膝蓋的手,抬起原先貼在腿上的臉,看向了那扇天窗投下來的影子。
即使是為了世界上最好的陸叔叔,他也不能放棄。
他要逃出去。
這間屋子和院子裡別的房間都不同,原先就是作為倉庫而建起來的。而農家的倉庫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值得存放,最多的就是農具和化肥,不會有人偷,所以沒有必要多此一舉安上鎖。當時為了方便起見,做好了門之後,只要把原先的門反過來安裝,門栓在外,扣上不會被風雨吹開,就已經可以了。
而這種老式門栓,是可以用刀片或者其它的東西,從裡面慢慢地移開,只要有耐心。
裴向雀冷靜下來,終於想起來從前試驗過的辦法。他因為小時候被在這裡關怕了,即使後來周秀因為裴定在家而不敢關他了,也時不時突發奇想,以後要是再被關起來可怎麼辦,所以想了許多法子,還一一嘗試,最後找到了這麼一個確實可行的。
如果沒有記錯,這裡應該還藏了一塊拾來的薄鐵片,很適合插進去挪移搭在外面的木栓。裴向雀翻箱倒櫃,終於在角落裡找到了當初自己藏起來的薄鐵片,只是上了銹,拿磨砂紙磨下了一層鐵銹,裴向雀試了試硬度,大概還是能用的。
裴向雀咬著指甲,側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耐心地等待著時機,天氣太熱,房間裡一點風都不透,裴向雀身上的汗水浸透了整件衣服,他整個人似乎是從水裡被撈出來的,只能抽空擦一擦臉,否則連眼睛都睜不開。
到了午後,應該是吃完了飯,周圍再也沒了動靜,這麼熱的天也不能去地裡干活,他們應該都會睡一會,等到接近傍晚再出門。裴向雀等不到傍晚,他想早點逃脫,於是他將略顯得脆弱的鐵片插進這種粗糙的木門門縫裡,小心翼翼地往開門的方向移動。
不知過了多久,鐵片似乎經受不住這種折磨,「卡嚓」一聲,斷成了兩截,裴向雀心裡一涼。不過幸好,鐵片的寬度也夠得著門栓,只是要費些勁。
門終於打開了。
裴向雀撐在門板上歇了口氣,轉過身,又將門栓按照原來的樣子合上,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出來面對著毒辣的午後陽光,裴向雀有一絲頭暈目眩,他身無分文,想跑也跑不掉,只有打電話給陸郁,才是最保險的方法。
裴向雀沿著村裡的小路走了一截,終於遇到了個人。那人倚在大樹邊,拿著手機,裴向雀對他有些印象,因為村裡和他差不多年紀的總是取笑他是個傻子,而這個人從來沒有過,雖然他也沒有制止過。
裴向雀撿了一個硬木棍,有些膽怯地走過去,可是這時候已經不是膽怯害怕的時候了,他在不遠處用木棍寫下了一行字,走到那人的面前,定定地看著他。
那人的皮膚很黑,好不容易從手機裡抽出些注意力放到裴向雀身上,也知道眼前的人聽不懂話,徑直地走到剛剛那片地上,瞥了一眼,打趣似的添了一句。
——要收費的。
裴向雀怔了怔,有些著急地寫,甚至連比劃都看不太清楚了,「現在沒錢,之後還給你可以嗎?」
那人蹲在地上,滿不在乎地把手機遞上來,他倒是不害怕裴向雀能把他的寶貝手機怎麼著了。
裴向雀也來不及表達感激,趕緊撥通了陸郁的電話號碼。這個號碼他爛熟於心,無論如何也忘不掉,那頭響了幾聲,卻沒有接通。
昨天通了電話過後,陸郁想了很久,還是推了接下來兩天的事情,趕往了裴向雀的家鄉。他就是放不下裴向雀,自己最珍貴的寶物現在流落在他一個不能掌握的陌生的地方,是陸郁不能忍受的。此時他剛下了高鐵,身後跟了臨時調來的幾個人,叫了兩輛出租車,談妥了價格,才上了車,陸郁的電話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電話號碼。
這是他的私人號碼,沒幾個人知道。
陸郁任由鈴聲響了一會,最後還是接通了。
對面是急促的喘息聲,僅僅如此,陸郁也立刻聽出來是裴向雀的聲音。
他問:「阿裴,怎麼了?」
裴向雀的聲音沙啞,帶著絲很難察覺的顫音,「陸叔叔,我,我逃出來了。我爸要把我關起來,不,不是,他已經把我關起來了。因為……」
大約是因為過分的害怕和緊張,裴向雀說的話顛三倒四,來來回回地重復,說了下句忘了上句,可這幾句話已經足夠讓陸郁了解他現在的處境了。
陸郁的聲音低柔,帶著能讓裴向雀鎮定和信任的力量,「不要害怕,阿裴,這些都不要緊。你好好藏起來,然後告訴我在哪裡,不要被人發現,什麼都不用管,等我去找你就好了,知道嗎?」
裴向雀終於停了下來,他好像抽了一下鼻子,重重地嗯了一聲,對陸郁的話有全然的信任,「陸叔叔,我在村口的竹林裡等你。」
無論你什麼時候來,我都等你。
裴向雀在心裡添了一句。
陸郁又問他的手機是誰的,叫一旁的人接電話,慢條斯理地許下了豐厚的條件。那人也才十六歲,沒有銀行卡,陸郁便叫人先為他充了一大筆話費,直觀明了,那人也滿口答應了下來。
講完了這件事,電話也沒有掛斷,一直由裴向雀拿著,陸郁溫聲安慰著裴向雀。
沒過一會,那頭忽然傳來一陣嘈噪聲,似乎是爭執對罵。吵鬧了一番過後,又是一聲巨響,就再也沒了動靜。
陸郁看著掛斷了的電話,看起來面色算得上平靜,眼神幽深陰鷙,看不到底。只是側過身,指節敲在車窗上,一下接著一下,沒有什麼節奏,只是越來越急促。
他沒有那麼平靜。
下午裴向雀偷著離開之後沒多一會,裴向龍也從床上爬起來了,他那麼大的孩子覺少,愛玩鬧,一刻都停不下來,勉強在床上躺了一會就待不住了。爬出來經過小倉庫的時候又起了些興趣,大概是因為逗弄真人總是比游戲機多了些仿佛是高人一等的趣味。
於是,他又拾來了一堆小石子,再像上午那樣戲耍裴向雀,即使裴向雀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可是幾個小石子扔下去,也沒有半點反應,裴向龍壯著膽子,打開了門,裡頭卻空無一人。他想起母親周秀和他說過的話,裴向雀就代表著他以後可不可以去大城市玩,千萬不能丟了,立刻沖到了裴定的房間內,將兩個人都推醒,號喪似的大喊,「爸,媽,裴向雀跑了!」
裴定和周秀從床上趕緊爬下來,嚇得一聲冷汗,順著村裡的小路一直走了過去,裴向龍都被捂住了嘴,三個人偷偷摸摸地朝四處張望,周秀的眼尖,一眼就看到裴向雀正在不遠處的路上,正朝著村口走過去。
裴定和周秀撲了上去,現場一片混亂,裴向龍也抱著裴向雀的腿,不讓他動彈。雖說有另外一個人相助,但裴定和周秀都是拼上性命的,那人根本就插不上手,破破舊舊的手機還在爭執中摔倒了地上黑屏了。
路旁有同村的人走過,遠遠地看著這一家四口的打鬧,指指點點。
等終於捉住了裴向雀,裴定又急又臉,又覺得因為裴向雀的不聽話在村子裡跌了面子,早把自以為知識分子的風度丟到了九霄雲外,甩手就是一耳光,狠狠地落在了裴向雀的臉上,罵道:「你這個小畜生,聽不懂人話,連人性都沒了嗎?不知道為家裡賺錢,吃裡扒外的東西,還跑?我怎麼不在你出生的時候就掐死你算了!」
裴向雀被這一巴掌抽得頭暈眼花,嘴裡有血腥氣,幾乎快要昏過去了,只是強撐著想著陸郁沒有倒下,一路幾乎是被周秀和裴定拽著回去的。
他心裡想了很多,又覺得自己傻,想了很多結果,竟然還能有沒想到的,就是裴定能讓自己接著去干苦力,還要把讀書的機會讓給裴向龍,最後不同意就被關了起來。
簡直像是個笑話。
他不該回來的。如果他沒有回來,沒有抱著一線希望,對所謂的父親還有著些微的奢求,就不會到現在的地步。現在應該正在陸叔叔的身邊,和他開心的聊著要去哪裡玩。
裴向雀像一個垃圾一樣地被扔回了那個小倉庫,他咳了兩聲,終於說出了一路上都想問的話,「裴,向龍是你的兒子,那我,我不是嗎?」
裴定一聽這話更加來火,又踹了他一腳,「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媽養下來的一個小畜生,她死的時候怎麼不帶著你一起死了?怎麼能和小龍比?」
周秀冷眼看著,一張還沒有完全老去的臉上堆滿了惡毒的笑。她心想,在裴向雀小時候的那一步棋是走對了,誰知道裴定就這麼厭惡不會說話的傻子呢?
想著以後去寧津之後光明美好的未來,周秀忍不住掩著嘴笑了。
可真是太好了。
門漸漸又被合上了,因為不知道裴向雀是怎麼跑出來的,裴定和周秀輪流守在門口,准備明天再把這裡檢查一遍。
而那個手機被摔壞了的倒霉蛋想著已經損失了自己最珍貴的財產,如果拿不到報酬也太不合算了,就在背後罵了裴家人幾句,慢慢地朝村口走去。
他百無聊賴地等了小半個下午,差不多快要放棄的時候,遠處出現了幾個人影。他趕緊迎了上去,走在最前頭的那個人身材高大,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朝自己笑了笑。他沒什麼見識,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人,就是感覺自己有點害怕,好像還不是一點。
那人是陸郁。
同裴向雀差不多大的黑皮膚少年一邊領著幾個人去裴定的家,一邊描述著剛剛裴向雀被捉時的場景。
陸郁微微側著臉,輪廓冷硬而深刻,半邊唇角稍稍彎著,似乎還是笑著的,聲音卻是冷的,「你是說裴定打了裴向雀一耳光,最後是拖著離開的?」
黑皮膚的少年撓了撓頭,「裴叔下手挺狠的,我感覺裴向雀的嘴都破了。」
「有勞你看得這麼仔細了,還打了一架。非常感謝。」陸郁向旁邊跟著的人瞥了一眼,那人從包裡拿出一沓捆好的現金,「這是感謝你的酬金。你就送我們到這裡吧。」
根據少年的指路,這條路的盡頭就是裴向雀的家,陸郁頓了頓,慢條斯理地解開領帶,脫了外套,卷子袖口,裡頭的襯衫差不多都被汗濕了,露出流暢飽滿的肌肉線條,那個少年倒吸了口氣。
陸郁走到院門前,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門,一邊低聲吩咐,「兩個人跟我進去,其他的守著門。要是有人逃出去了,我要誰的命。」
周秀正好在院子裡,一邊問是誰,一邊打開了門,才隱約瞧到了一個高瘦陌生的人影,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腳踹翻,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驚聲尖叫了起來。
這一聲尖叫,引來了在屋子裡歇息的裴定,他看到周秀呻吟著躺在地面上,旁邊站了三個身高體壯的陌生人,一時竟然顧不上被打的妻子不敢上前。
陸郁抬眼正瞧到了他,笑著問:「請問你是裴定嗎?」
他這個笑容仿佛十分可怕,竟嚇得裴定腳下不穩連連後退,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我是裴定,來我家干嘛!有,什麼事情嗎?」
陸郁直直地朝他走了過來,漫不經心地說:「我有一個珍寶,不小心落在了裴先生的家裡,所以特意來拿回去。」
話音未落,他已經走到了裴定的面前,一拳打到了裴定那張臉上,裴定想躲,拳頭太快,沒能躲得開。陸郁是常年健身,還曾學過拳擊的人,只這一拳就打掉了裴定的牙,將他擊倒在地,淋漓的鮮血從裴定的口腔裡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裴定被這一拳打蒙了,只覺得右邊的臉全然麻木了,耳朵也聽不見,一秒過後劇痛驟然爆炸開,他也只敢捂著臉,躲在地上像一只縮頭烏龜似的,連回擊的勇氣也沒有,訥訥地問:「怎,怎麼了?我,我不認識您……」
陸郁一腳踹到了裴定的心口,收了些力道,還沒有要到他的命的時候,他半闔著眼,目光冰冷,像是在看一個死人,「可我認識你啊。對了,你今天是用那只手碰阿裴的?」
裴定胸口受了重擊,猛烈地咳嗽了幾聲,腦子都轉不過來,氣喘吁吁,「誰,誰是阿裴?我不認識……」
「算了。」陸郁低低地笑了起來,抬起腳,跺在了裴定的右手上,又來回重重碾了幾下,「管你用的是哪只手哪邊的胳膊。你既然打了他,一只手怎麼夠?當然是都還回來了。」
裴定發出一聲慘烈的叫聲,他能感覺到自己手骨的斷裂,忽然,陸郁又踩碎了他的另一只手,他甚至都沒有力氣尖叫出聲了,只能不停動作輕微的滾動。
他不停地懇求,罵自己,只求陸郁能放過他,因為他感覺眼前這個人真的會殺了自己。
陸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大約是有些滿意了,抬起腳,朝裴向龍走了過去,裴向龍早就被嚇懵了,只敢呆呆地站在那裡,動也不敢動。陸郁走到他的面前,蹲了下來,與他目光對視,語氣像是很可憐似的,「你知道嗎?因為你的父親和母親,你這一輩子,只能這樣了,只會這樣了。」
裴向龍此時還不知道,陸郁這一句話的含義,什麼叫做——「只會這樣了。」
這決定了他從此之後的一輩子。
陸郁看了一眼後頭,兩個人很明白他的心意,迅速地將一家三口拖到了敞開門的另一間屋子裡,堵住嘴,不讓他們發出半點聲音。陸郁調整了呼吸和表情,擦了擦手指上不小心噴濺上的血,拿開門栓,輕輕推開了門,難聞嗆鼻的氣味撲面而來。
屋內一片漆黑,只有隱約的光亮。他一偏頭,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小麻雀整個人團在破舊的床上,穿著昨天回來時的T恤和長褲,瘦骨伶仃的,仿佛一只手就能把他摟起來。
陸郁慢慢地走了過去,他的腳步不輕不重,就如同往常回家的節奏一樣,裴向雀雖然聽不懂話,耳朵對於其他的聲音還算得上靈敏,總覺得這腳步聲熟悉極了,忽然將腦袋從膝蓋裡抬起來。
陸叔叔同光芒一起,朝著自己走了過來。
裴向雀立刻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向陸郁撲了過來,陸郁快步向前走了幾步,毫不嫌棄地坐在床沿邊,一把接住了裴向雀。
從回家到了現在,經歷了拒絕、強求、關押、挨打,裴向雀雖然害怕,卻一直都沒有哭。可毫無防備地被陸郁攬入懷裡的時候,他卻哭了出來。
因為眼前的人是他最信賴的陸叔叔。他從小到大經受過的痛苦太多,那些都不算什麼,忍一忍就過去了,不必哭給不相干的人看,他們只會嘲笑諷刺自己的軟弱,什麼用也沒有。而陸叔叔是不一樣的,他不想哭的,因為哭了陸叔叔會擔心,可是他忍不住。
如果在陸郁的面前都不能放聲大哭,那麼他還有什麼能做?
陸郁從來沒見過他哭得這麼狠,放肆地大聲哭泣,緊緊地揪著自己的後背,他小心翼翼看著團在自己懷裡哭的顫抖的小麻雀,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了。
讓他哭吧。陸郁心想,人害怕了之後總是要發洩的,裴向雀也應該是如此。
於是,他一言不發,任由裴向雀就這樣哭了很久,久到陸郁的襯衣前半面全是冰涼的眼淚,陸郁怕他貼著難受,一邊由著他哭,一邊把裴向雀緩慢地向上挪動,貼到自己還干著的衣服上,到最後從胸口移到了肩膀。
裴向雀的下巴抵著陸郁的肩膀,臉還是因為尋求依賴,忍不住貼在陸郁的側頸處,哭得停不下來,說話時滿是哭腔,打著重重的哭嗝,差點讓陸郁以為他喘不上氣,連忙拍著他的後背,「陸叔叔,我,我害怕,就,一直,等你來。」
陸郁一怔,右手放在了裴向雀的腦袋上,輕輕地撫摸,一字一句地在裴向雀的耳邊說,「是我的錯,說好了不會讓你再難過害怕,卻還是沒做到。」
「不過沒有關系,以後不會了。」陸郁把裴向雀舉起來,那張滿是淚痕還腫了半邊的臉就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和我回家,再也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這是承諾。
於陸郁,於裴向雀,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