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津不同於地處南方的淮城,三月的天氣還寒風凜冽,天空灰蒙,煙霧環繞,未曾春暖花開。
此時正值傍晚,裴向雀才下了工,從塵土飛揚,黃沙蔓延的施工場所走了出來。他摘下安全帽,去水池邊仔仔細細地將每一個指甲縫都洗干淨了,才端著碗碟去打飯。
周遭亂哄哄的,工地上的人三五成群,遍地蹲著,和著塵土將飯菜咽了下去。
裴向雀走到打飯的小棚子裡時,裝著飯菜的桶已經是空落落的了。原本這裡看管食堂的阿姨看他年紀小,搶不過青壯年人,都會特意給他留上一份。可今天不湊巧,正趕上放假,那位阿姨叫兒子替看班,自然是是只剩下些殘羹剩飯。那個男孩好學,這時候面前還擺著書本學習,好不容易分出些心思,舀了桶底的剩飯將裴向雀的碗碟裝滿了。
裴向雀順勢瞥了兩眼,那是高一的書。如果他還在念書,按照年紀算,也該才念高一。
可惜他不再念了。
裴向雀端著自己的碗碟,沒再打擾他,也沒插進任何一個小團體,而是走著小路,回了自己的宿捨。
說起來是宿捨,其實就是鐵皮和鋼筋臨時搭起來的小鐵皮盒子,頂多擋擋風,下雨的時候鐵皮沒貼嚴實的地方還漏水,在寧津這樣的三月天裡,屋內屋外幾乎沒有溫差,一樣的冷的要命,直凍進人的骨頭裡。
不過裴向雀待的這個鐵盒子格外小,只能容得下一張床,床邊和門的縫隙勉強能擠下一個人直走過去。他小心翼翼地關上門,脫下鞋和外套,擱在床下的木板上。又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直到生出些暖意,才舉起筷子,心滿意足地品嘗起眼前這碗看起來亂七八糟,不算美味的大雜燴起來。
吃完了飯,裴向雀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半個巴掌大的老款手機,摁下了開關。藍色的底屏模模糊糊,裴向雀瞇了瞇圓圓的眼睛,看了一眼時間,又從文件夾裡挑出了一個錄音,播放了起來。
開始是一段嘈雜的混音,什麼也聽不清,等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聲音漸漸清晰了起來。
一個粗糙低沉的男聲高談闊論了好一會,語氣得意又鄙夷,周圍人不時插了幾句,最後在一團哄笑中,錄音的進度條走到了頭。
雖然這和專業的錄音設備記錄下來的聲音相差甚遠,可一般人想要聽清楚裡頭講了什麼內容還是輕而易舉的。
裴向雀卻不同,他自小患有語言障礙,確實聽不懂。那些話就像被無厘頭得糾纏起來的線條,緊緊地纏住了他的意識。
可這只是第一遍。很快,裴向雀又將進度條重新拉了回去,頗有耐心仔仔細細地反復重聽了好多遍,還時不時將那些能夠辨認或者自己猜測下來的話寫在了紙上。
前幾張紙上已經羅列了幾條他十分確定的話語。
「那個傻子。」
「連話都不會講。」
「老朱你厲害了。」
「騙傻子的錢。」
裴向雀按下暫停鍵,皺著眉頭,隱隱約約分辨出幾句話,急忙記在了紙上。
「錢……減半……寄……」
裴向雀是不怎麼會講話,也聽不懂別人的話,可他不是個傻子,聽出了這幾個字,剩下的也能猜得出來了。
朱三,也就是錄音裡那個老朱,將裴向雀委托他寄回去的工錢,暗自扣了一半,自己吞下來了。
朱三是裴向雀的一個同鄉人,據說在外頭混的不錯,每年過年回來手頭都寬裕得很。裴向雀的父親裴定就將自己的兒子托付給了朱三,帶他出門打工。
那時候裴向雀才十五歲多一點,還算是童工,正規的地方是不會收他的。可朱三待的本來就不是個正規的工程隊,裡頭魚龍混雜,也不會細究極裴向雀的年紀。反而以他的年紀太小,力氣不大,減了他一小半的工錢。
裴向雀因為語言障礙,不能溝通,裴定為了方便起見,讓裴向雀拜托朱三替他寄錢回來,沒料到朱三卻暗地裡昧下一多半,進了自己的腰包。其實作為照應的費用,裴向雀本來也是把工錢的一小半給朱三的。可朱三太貪心了。
裴向雀怔怔地床上躺了好久,鐵皮頂上吊了一個白熾燈泡,被從門縫裡鑽進來的風吹得搖搖晃晃,昏暗的燈光籠罩了裴向雀全身。他的皮膚原來是很白的,如今卻被曬成了黑炭的顏色,又很瘦,只能隱約看得見出眾的五官,可蜷縮起來就像一只灰溜溜吃不飽肚子的小麻雀。
他想著該怎麼把錢要回來,最起碼,以後是不能再把錢交給朱三了。可想了很久,裴向雀卻沒想出個什麼辦法來。他沒有力氣,也沒認識的人,除了自己,什麼也沒有。
裴向雀在冰冷的床鋪上瑟瑟發抖,他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才十六歲,本該是什麼也不明白的年紀,卻活的這樣難。
陸郁是昨天凌晨到寧津的,他這時候年紀還輕,對安眠藥的抗藥性還不太強,隨便吞了幾片,稍睡了兩個小時。夢裡有一個白白淨淨,個子比十八歲時還要小一些的裴向雀。可是夢一醒,裴向雀的影子便如同破碎的鏡花水月一般,悄無聲息的沒了。陸郁並不太在意,揉了揉額角,他現在已經到了寧津,離見到一個真真正正十六歲的裴向雀的日子便不遠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陸郁都在和這邊的合作商談生意,扯皮的事情太多。他現在才二十四歲,在商場廝殺看著模樣就太小了些,不能服眾。而且這裡不是淮城,陸郁經營已久的地方,在寧津他是個外來人,更讓人覺得格外好欺負些。
可陸郁不是能讓人欺負的人。陸郁確實是有很多時間,很多精力,可他只想把這些耗費在裴向雀身上。
從早晨八點到晚上十點,雙方談了一天,桌子對面的人都有些撐不住了,無可奈何地簽下最後一個名字,說:「我是年紀大了,比不過你們年輕人,又厲害,又能撐得住。」
陸郁的手腕強硬,旁人輕易從他手裡得不到好處,可他又確實能力卓越,原本年輕一輩便沒有比得過他的。現在他長著二十歲的殼子,其實已經三十來歲,商場上的事更是駕輕就熟,無人能敵。
他從助理李程光手裡接過簽好了的合同,又翻了一遍,站起身向對面頷首,狹長的眉眼微微上挑,最後轉身離開。
李程光性格沉穩,替陸郁拉開車門,輕聲問:「您是要回酒店,還是先去看看場地?」
陸郁一怔,偏頭看了看窗外,有萬家燈火通明,而裴向雀的燈,也在這其中一盞裡。
他心裡忽然柔軟了起來,語調略帶輕松,「回酒店,我還有一件最要緊事沒辦。」
李程光點了點頭,司機緩緩地駛向酒店。
回到酒店後,陸郁先打開抽屜,裡面擺了一份才送來沒多久的文件。他一只手撐著額頭,另一只慢條斯理地拆開了一個密封的檔案袋,從裡頭抽出幾張薄薄的紙,在過於強烈的光亮下透著光。陸郁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又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
李程光有點好奇,他雖沒跟陸郁多久,可對自己老板的性格還算了解。他總是運籌帷幄,閒庭若步,該是多要緊的事,才值得陸郁這麼重視?
其實這幾張紙上記錄的是裴向雀人生的前十六年。陸郁上一輩子只是模糊的知道些大概,等他真的想要完完整整地了解裴向雀的時候,前塵往事都不再必要。
因為裴向雀死了。
直到陸郁回到九年前的現在。
裴向雀出生在南方的一個水鄉,他的母親因病去世的很早,父親裴定另娶了個女人,生下了第二個孩子,叫做裴向龍。俗話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裴定娶了周秀,特別是有了裴向龍之後,對有著語言障礙,話都說不好,被外人稱作傻子的裴向雀更瞧不上了。裴向雀成績不好,也不算太差,可裴定沒讓他繼續讀書,而是在他才十五歲的時候就送出來打工賺錢養家。
裴向雀現在就在寧津的一個小工地上打著黑工。
這也是陸郁立刻放下淮城的事情,趕往寧津的理由。
他的金絲雀正在這裡等著自己。
李程光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電話那頭響了兩聲,直到一個中氣十足地「喂」字傳過來的時候,李程光才問:「請問您是陳局長嗎?」
這是寧津市明安區分局局長的私人電話。
陸郁承包下來的這個項目很大,背後有政府參與的痕跡也不是個秘密了。寧津市消息稍靈通一些的人都知道了陸郁這個人,這位陳局長也不例外。
兩人客套地寒暄了幾句,陸郁才接過了電話,頗為客氣地說:「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煩一下陳局長。」
那頭一愣,也沒有立刻應承下來,只是客氣地說:「陸先生何必說什麼麻煩不麻煩。」
陸郁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上,「聽說明安區有一些不太正規的工程隊,這對我們接下來展開的項目有些阻礙。」
這句話還未說完,可未盡之意雙方都彼此明了。陸郁的項目和明安區沒有半點關系,是很明顯的托詞,可誰也不會戳穿。
陳局長也納了悶,不曉得這位外地來的陸先生打算干些什麼,不過這麼點小事還是能夠應承得下來的,當即答應。
陸郁又添了一句話,才掛斷了電話,對李程光吩咐,「改日備上一份禮,送到陳局長家裡。」
李程光應了聲,悄悄地退下了。
解決完這件事,陸郁的心頭驟然一松。
其實難怪裴向雀不愛自己,陸郁心知肚明。
上一輩子他與裴向雀的相逢,是以一場強迫的性·愛為開端,圈養為手段,期間那些威逼利誘,強取豪奪的手段,陸郁對裴向雀都使過。所以即使最後有了愛情的種子,大約也不能開花結果。
可這輩子就不一樣了,陸郁要和裴向雀有一個不同的開端。
陸郁忍不住翹起唇角。
他曾失去的,而確實想要的,總是會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