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州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將那份薄薄的資料看完。陸郁的背景很深,即使是鄭夏,也只能查出一些比較表面的東西,陸郁出自淮城陸家,早年出國,母親早逝,父親有兩個情婦,三個私生子,這都是些人盡皆知的事情。其余的都是諱莫如深,在淮城都是不可說出口的事情。他注意到陸郁來寧津不久之後,裴向雀就收到了青少年救濟中心的救助,來到學校上學了。
可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成為裴向雀的鄰居,和他的關系很好?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對裴向雀有什麼企圖。
僅僅是這麼一份薄薄的資料,裡頭輕描淡寫提的幾句,安知州似乎都能透過紙,從陸郁出國,回國,迅速掌權,來到寧津的這段經歷中感受到這個被裴向雀稱為「陸叔叔」的人十分危險。
安知州想得腦子疼,最後還是決定想辦法從裴向雀那裡下手,看能不能套出話來。
夜幕深沉,白天才下了一場雨,天空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安知州伏在搖搖晃晃的瘸腳桌子上,不得不逼迫自己想一些別的事情,才能暫時擺脫安鎮回來時說的那句話。
明天是什麼日子?
他當然記得。安知州記得五年前的那天,是他來到安家滿一周年的日子。安家父母很喜歡這個聽話懂事的養子,特意在工作上請了假,駕車帶著安知州出門游玩。那日的天氣很好,他的養父開著車,養母坐在副駕駛上,正開心地問著他在學校裡的情況,安知州有些害羞地說了自己全科滿分的成績,養父稱贊他真是個好孩子。突然,一個人沖出了馬路,為了躲避那個人,安父猛打方向盤,撞到路邊的柵欄,兩人當場死亡。而那個沖出馬路的人卻毫發無損,他是個精神病人,甚至連責任也不用擔,安鎮曾說過要捅死那個人,卻找不到他的蹤跡,日常天久,哀怨無處可以發洩,便開始怨恨起安知州來。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細小的蚊蟲繞著昏黃的台燈嗡嗡轉,安知州模模糊糊地回憶起養父母的樣子,一夜未眠。
到了第二天早晨,按照慣例,安知州得待在家裡陪上安鎮一整天,可是他昨天已經答應了鄭夏。思前想後,安知州在臉上潑了半盆涼水,還是悄悄地出了門。
鄭夏已經在樓下等著了。他穿了一件高領夾克,領子豎得老高,又戴了黑色墨鏡,將一張迷倒萬千少女的臉遮的嚴嚴實實。
安知州瞧著他古怪的打扮,皺起了眉頭,「鄭哥你打扮成這樣……是要去干嘛?」
鄭夏拿了張紙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打開APP,在安知州的面前晃了晃,「帶你出去玩。」
上面的信息一晃而過,安知州沒有看清楚,右手就被鄭夏拽住,往樓梯口走去。
安知州嘗試著掙扎,卻被身強力壯的鄭夏摁在身前,沒有成功。只聽得鄭夏在後頭苦口婆心地勸說:「安安你掙扎個什麼勁?我特意從劇組請假回來帶你出去玩的,上一回看到你學生證上的生日日期就惦記上了這件事。嗯,你爺爺那個樣子,你這麼多年來肯定沒有好好過一個生日……」
安知州愣在原處,接下來的話也都沒有聽清。他自幼在福利院長大,雖然模樣好看又聰明,但是因為不親人也不愛說話,直到十歲才被安家夫婦倆看重領回了家。福利院裡是沒有過生日這一回事的,他來到安家的那天便被定為了生日。
雖然安家的事情在小區裡被傳得沸沸揚揚,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那天他們是為了給安知州慶生才出門游玩出事的。
他還有什麼資格過生日?
安知州的面色像紙一般白,他很虛弱,連平日裡繃緊的脊背都直不起來,原本還在鄭夏的前面,一下子就被拽到了後頭,須得拉著才能走的動路。
即使因為嚴嚴實實的遮擋,安知州看不到鄭夏的臉,可能從聲音裡聽出的喜悅,很期待帶著自己出去玩,想要讓他高興。
那是最真摯的心意。
他應當拒絕的,然後果斷回家,安鎮和自己相對而坐,他用仇視怨毒的目光看著自己,像是在問死的人為什麼不是你。
可是安知州沒有辦法拒絕,他這輩子難得遇上個好人,鄭夏這樣好。如果他拒絕了,說明緣由,鄭夏一定會愧疚,到時候他一個人的難過就會變成兩個人的。
何必呢,不值得的。
安知州這麼想著,勉強露出一個笑來,輕輕地答應了。
為了這次出行,鄭夏早就准備好了。樓下停了提前訂好的車,鄭夏考過駕照,但出行都有司機,沒開過幾回,有些生疏。一路磕磕絆絆之下,兩人還是順利地來到了游樂園門口,掃碼進去了。
因為路途中耽誤了太長時間,出門雖然早,可是到達這裡已經人滿為患了。游樂園裡最多的是一對夫妻帶著孩子,還有就是年輕男女甜甜蜜蜜的約會,像是鄭夏和安知州這種組合,一個成年男人帶著個少年宛如異類,特別鄭夏在炎炎夏日下還是這樣的穿著,有點像犯罪分子,周圍的人都有點躲著他們倆。
鄭夏湊在安知州身邊,頗有點可憐巴巴的意味,「我從來沒被人這麼嫌棄過。」
安知州沒忍住笑了笑,這是個真心實意的笑,露出右邊臉頰邊的小酒窩,特別可愛,才算是有了些活人的氣息。
鄭夏抹了一把汗,也笑了。
安知州從來沒有來過這裡,鄭夏拿了游樂園門前的宣傳冊,在咖啡廳的角落裡坐了下來,買了兩只冰淇淋,遞了一只自認可愛的給了安知州。
宣傳冊上圖文並茂,厚厚一沓,鄭夏啃著冰淇淋,看安知州長久地停在一頁沒有翻過來,以為他是看花了眼,便湊過去打趣了一句。
安知州指著宣傳冊上的幾句話,冷淡地說:「這幾句話都有問題,賓語缺失,兩次錯誤,還有錯別字。」
鄭夏被冰淇淋梗了一下,好聲好氣地勸他,「安安,咱們是來玩的,不是來搞語文突擊訓練的,你要多關注一點別的……」
「不,」安知州在那幾句話上圈了圈,「你說,如果我把整本宣傳冊上的錯誤部分都挑出來改好,找園方的負責人,能不能拿到獎勵?」
空氣突然寂靜。
鄭夏:「算了吧,我來先挑一挑玩什麼項目,你再復選好了。」
而他們倆的旁邊的桌子坐了一對年輕男女,男孩去前台點餐,只留女孩一個人待在座位上百無聊賴地向周圍看著,正巧看到個衣著古怪的男人在吃冰淇淋。
嘴型和下巴很像自己的男神,簡直一模一樣。
她是個很敢想敢做的人,思考了三秒鍾,理智雖然告訴自己男神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還是沒忍住走到那張桌子邊,問了問,「那個,你長得好像鄭夏哥哥啊!」
鄭夏哥哥是鄭夏粉絲對他的愛稱,但在這裡聽到,鄭夏本人的心情還是十分復雜。
鄭夏:「不不不,我不是,我沒有,我就是我……」
安知州都捏了一把汗,准備情形不妙,拉著鄭夏就跑。
那個女孩子還有些狐疑,想要再探究一番,即使不是男神,長得像一點也可以征求同意拍下照片,去找小伙伴們炫耀一番。可是她的男朋友點餐歸來,對這兩個人很有危機感,將餐點放在了咖啡廳的另一端,拉著女孩去那裡坐了。
安知州環視了周圍一圈,除了他們倆之外只有兩張桌子上有人都能被認出來,不由深深地看了鄭夏一眼。
就這還能去人山人海的項目裡玩?莫不是要被扒了個底朝天。
鄭夏也很無辜,他低頭看了眼正巧翻到的一頁,小聲說:「不如去這個吧。沒人,有人也看不到看不到臉。」
安知州咬了一口冰淇淋,瞧了一眼——鬼屋,配圖是一張恐怖可怕的人臉,
冰淇淋的涼氣忽然從喉嚨蔓延開,從頭涼到了腳。
安知州裝作漫不經心地點了頭,實際上捏緊了拳頭。
與其他人滿為患的項目相比,鬼屋前面的人算得上門可羅雀,很容易就排上隊拿到票,放他們倆進去前,工作人員給他們一人一支手電筒,還好心地提醒,「心髒有問題或者其他方面的身體問題導致不能受到驚嚇的游客千萬不要進去,現在還來得及退出呦。」
安知州一臉冷漠,跟在鄭夏的後面進了這個森林洞穴探險式的鬼屋。
一踏進裡面,溫度下降了不止一半,從生理上先給人透心涼的感覺,安知州穿著短袖,背後全是熱汗,被冷的打了個哆嗦。鬼屋內部是完整密封的設計,周圍沒有一點光,只有兩人的手電筒發出過分黯淡的光,像是電量快要用完一樣。遠處還有幽怨的歌聲和著滴答滴答的水聲隱約向這邊飄了進來。
鄭夏將手電筒向周圍晃了晃,旁邊都是仿真的布置,山壁底部滿是濕潤的苔蘚,高一點的地方似乎還有小孔,裡頭隱隱約約有爬蟲出沒。
安知州猶豫了半晌,都沒能邁得開腿。
鄭夏已經朝前走了幾大步,回頭看他,「安安,快點跟上來。這個鬼屋只要是走出去就算結束了。路途中還要找電池,要是手電筒滅了只能摸黑走了。」
裡頭的燈光太暗,安知州又一貫會掩飾自己的情緒,路途都走了一半,鄭夏都沒發現自己身後的安知州怕得快要發抖了。
直到不再是幽幽的鬼聲,而是一個貨真價實,滿臉鮮血的女鬼突然從安知州的身後冒出來,伸手到他的眼前。
安知州的手電筒都嚇掉了,撞在地面上,他向前跑了一步,撞在了鄭夏的懷裡,正好結結實實栽中了鼻子,眼淚都快要下來了。
鄭夏對這些沒有絲毫害怕,全程當做探險游戲,此時一把將安知州摟在懷裡,聲音裡有些微的笑意,「安安膽子這麼大,還怕這些嗎?」
這個姿勢非常親密,對方的呼吸都在咫尺之間,他的臉滾燙,仿佛燒了起來,連身後的女鬼都忘了,一心要掙脫鄭夏的懷抱。鄭夏卻把他的腦袋摁在自己的懷裡,輕輕的在他的耳畔安慰,「別怕,安安,別怕。」
直到偽裝成女鬼的員工自認完成了任務,又順著員工通道默默地離開,鄭夏才把安知州從懷裡放了出來,剛才的事一個字也不提,只是撿起被摔壞了的手電筒,歎了口氣,「糟了,毀壞游樂園的財產,要賠償的。」
因為只剩下一盞燈了,兩個人只好離得更近,幾乎是貼在了一起。期間因為安知州的手太冰,鄭夏脫下了自己的的夾克外套,給他披上了,。知州的身材單薄,看起來就像是被嚴嚴實實罩了起來。
周圍滿是鄭夏溫暖的氣息,走在後半段的時候,安知州好像也不怎麼害怕了,因為鄭夏就在自己身旁。
玩完了鬼屋,和工作人員友好地協商了有關手電筒的賠償事宜後,別的項目又沒有太大的膽子去玩,兩個人租了一輛雙人自行車繞著游樂園逛了一圈,心滿意足地上車回去。
在小區門口的那家蛋糕店,鄭夏取回了早就訂好了的蛋糕,擺在了車後座。
當天傍晚,陳爺爺和鄭夏為安知州過了生日,訂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安知州吹完了蛋糕上的蠟燭,卻沒有許願。
他怎麼敢許願?這一天都像是偷來的一樣。
鄭夏的飛機定在了晚上,安知州送他到了樓下,趴在車窗上同他說話,離別時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聲叮囑,「別在意那些事。好好學習,考一個好大學,有什麼想要的都和我說。別人不疼你,鄭哥疼你。」
安知州心裡一陣酸澀,他不曉得自己哪裡來的好運氣,下雨的那天在樓梯口碰到了鄭夏。
車子離開後,安知州並沒有上樓,而是在原地等了一會,走到車站,上了一輛公交車。
他去了埋葬自己養父母的公墓。
夜風習習,公墓周圍栽滿了高大的樹木,四處沒有光,只有保安室的燈光幽幽地映亮了周圍一小片的地方。
安知州順著熟悉的路走到了相鄰的兩座墓碑前,他跪下來磕了很久的頭,直到額頭烏青,才顫顫巍巍地爬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鄭哥哥:帥是我的錯嗎?
安安:是。
鄭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