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身形高大精壯的兵卒在敲敲打打,乾得熱火朝天,湊近甚至能聽到幾聲笑語閑談,內容大致是說各自的修建進度、下一頓吃什麽、房簷要啥風格……
“……哈哈哈哈,你們瞧這俺手藝是不是有進步?瞧瞧這木頭削的,比俺戰場砍人腦袋還平滑光整……俺的矬子呢?”
“你們有誰看到俺的矬子?”
同伴道:“被你腚兒壓著呢!”
話音落下,附近幾人哄笑。
除了這和諧一幕,時不時還能瞧見他們中間有人扛著兩三丈長的木頭縱身借力從城牆根一路躥上城樓,腳下似有光芒一閃而逝,瞧著賊像是武膽武者的武氣。
幾十上百號人在那兒搭建,將早已燒毀的城樓哨塔湊出了個簡易雛形。
城牆上的旗幟也改成陌生的“沈”。
此前被搞了個稀巴爛的城門也重新按上了,半掩半合,一群難民不敢上前,愣是尋了個地方窩著躲避,蹲得兩條腿都麻了,才等到幾個庶民挑著扁擔從城中走出。扁擔兩端竹筐裝著重物,將扁擔兩端壓得彎曲。
這時,又聽城牆上響起一聲哨。
那些乾活的兵卒一個個停下手中的活兒,陸陸續續往幾個庶民聚攏,井然有序地排隊,挨個兒領了還冒著熱氣的乾糧暖湯,隨便找了個地兒,或站或蹲或坐吃了起來。
食物的香味順著空氣飄入他們鼻尖。
咕嚕咕嚕——
五髒廟唱起了空城計。
口中涎水四溢,腸胃也開始絞痛,在饑餓的促使下,有人壯著膽子從藏身處走了出來。結果,那些兵卒沒瞧他們,也未驅趕或呵斥,直到距離湊得近了——
“作甚呢?”
一人冷不丁從背後冒出來。
那洪雷似的響聲嚇得那人一哆嗦。
雙手抱頭就想彎腰逃命,結果被人抓住衣領:“鬼鬼祟祟的,可是探子?”
“守生嚇唬他作甚?”就在這庶民心下大呼“要死”的時候,又有一人過來。
此人同樣放蕩不羈,大概是乾活太熱,半截衣袖脫下塞進腰間,露出半個膀子。
“嘿,注意他許久了。”
那個叫“守生”的漢子將人放下。
“……瞧他的模樣,不是流落至此的流民,便是汝爻的庶民……你若是將人嚇出個好歹,小心沈君尋你麻煩。”趙奉擦拭汗液,往嘴裡送了口餅子,笑了笑。
一聽到“沈君”二字,那人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笑容帶著幾分小心。
“誤會,誤會。”
被抓的庶民:“……”
雖說趙奉二人雅言帶著外地口音,不似本地人,但僅憑沒對自己動粗這點,就讓這庶民尋回幾分理智。他小心翼翼看著二人。
“這兩位兵爺……是從何處來的?”
呂絕道:“自河尹而來。”
庶民不知河尹在哪裡。
想問個清楚又怕會激怒二人。
瞧他為難可憐的模樣,呂絕也知道他想打聽什麽,主動道:“吾乃河尹沈郡守帳下,跟隨吾主奉王命平調至隴舞郡。”
他這麽一說,庶民便明白了。
合著是新郡守來了。
盡管不怎麽看好這位新郡守的下場,但被一左一右兩名高壯漢子圍著,又有幾十百號人在附近,庶民內心仍多了幾分安全感,暗暗期盼能過上幾天安穩日子。
呂絕見他眼神渴望地盯著自己手中的餅子,又瘦得皮包骨,隨即問道。
“你是汝爻人士?住這城中?”
庶民似被戳中傷心處,神色晦暗地點頭:“回兵爺的話,俺就住在城西。”
不過,那裡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那一夥馬匪衝入城中,那片地方首當其衝,他經營多年的家當全沒了,家中老小也只剩下他、老妻和一雙兒女,其他全死了!
就在前幾天,老妻也病死了。
兒女靠著夫妻倆從牙縫省出來的糧食躲在城中廢墟,也不知餓死了沒。
思及此,庶民更是淒入肝脾!
“瞧你年紀也不大,要不要留下來乾活,半日兩個餅子當工錢……”呂絕說到這兒,頓了一頓,補充道,“可以先付你半日。”
庶民乍以為自己聽錯了。
直到呂絕招呼人,分了自己兩個餅,他才如夢初醒,迫不及待將餅子搶了過來,狼吞虎咽,似餓鬼投胎,若非呂絕又給他遞了碗暖湯,餅子怕是要梗在喉嚨將他噎死。
看著庶民那雙掩在氤氳霧氣後的紅眼眶,心下輕歎,呂絕又緊跟著道:“工地這裡急缺人,你若認識旁的人,可以喊他們過來一起乾活兒,一樣的工錢,不拘男女。”
“有有有,俺認識人多。”
庶民隻吃了一個,另外一個藏懷中,心中揣著一個打算——或許倆孩子還未餓死,這餅子能讓他們分著吃。一想到孩子狂喜的眸,便覺得渾身都有了力氣。
其他難民也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再加上同夥吆喝,一個個壯著膽子主動走出來,從呂絕手中提前預支半日“工錢”。
當帶著食物香氣的餅子送入口腔,強忍的淚意令鼻尖酸澀,雙目發紅。
呂絕看著這一幕,也是唏噓。
此時的隴舞庶民比當日的河尹庶民艱難太多,太多,但呂絕更慶幸他們比當年的自己更強,不論是實力還是財力,不然看著這一幕,內心唯有“無力”二字。
這些庶民連走路都費勁兒,更別說乾重活,呂絕隻安排他們做些輕松的工作,例如遞個東西、清理城牆下的小碎石。
眨眼,暮色四合。
庶民拖著疲倦的身體,揣著懷中沾著他體溫的餅子回城西,才知沿路廢墟被人收拾出來大半,地基重新劃分,跟他記憶中大相徑庭。很快,他回了老宅。
準確來說是老宅廢墟。
庶民的心,涼了大半截。
此處已經沒有孩子的蹤跡。
他茫然又心慌,高聲呼喚孩子的乳名,喊著喊著,強烈的悲慟和委屈湧上心頭,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口中不斷呼喚“俺的娃兒啊”,涕泗橫流。
哭啞了嗓子,才有人過來。
“哭啥呢?”
庶民癱坐在地拍著大腿。
嗚哇哇道:“俺的娃兒啊……”
那人指了一個方向。
“先別哭啊,你先去那個什麽收容坊看看,看看你娃是不是在那兒。”
庶民哪裡還有力氣站起來?
最後還是被這個好心人架著,一瘸一拐去了所謂的“收容坊”,迎面就看到一張洗得白淨的小臉。不是他閨女還能是誰?
驟然經歷大悲大喜,徑直昏厥過去,半晌才緩過那一口氣,抱著倆孩子痛哭。
從倆孩子口中才知道,他們快餓死的時候,被人救了,醒來就在“收容坊”。
而這“收容坊”是新郡守弄的。
專門安置無家可歸的庶民。
待城中建築造好,再安排過去。
庶民聞言,衝著官署方向拜了又拜,感激沈棠護住他僅有的兩個親人。
周遭的庶民也沒攔著他,那可是救命之恩,多重的禮節都受得。
但似他一般幸運的,畢竟是少數,更多人還是在那場浩劫中喪失幾乎所有血親,僥幸生還的,也餓死、凍死、病死……
與此同時——
永固關。
關內氣氛沉重,兵卒身上的衣裳幾乎沒有禦寒的用處,又冷又硬,貼在身上好似貼著一塊冰。饒是如此,一個個還得強打精神巡邏,不敢有絲毫懈怠……
唯有輪值換班的時候才能松口氣。
躲進破損的軍營帳篷。
帳篷也冷,但至少比外頭好點。
一群同袍聚在一起,也有熱乎氣。
這時候,有誰的肚子響了。
【咕嚕咕嚕】
一眾兵士愁眉不展。
最近一月拿到手的糧食越來越少,粟米粥也越發稀薄,軍餉供應不及時,甚至連禦寒的衣物也很難發到位。一些兄弟受不住,偷偷溜走,剩下的這些還在苦苦忍耐。
“……唉,這挨千刀的十烏……”
有人罵了一句。
眾人心中紛紛附和。
可不——
要不是十烏那群孫子作祟,他們也不會面臨如今的局面。那群孫子似乎看穿他們的窘境,隔三差五就會跑到關口耀武揚威,或者佯攻一下,嚇得他們連夜值守不敢懈怠。
一來二去,精神也遭不住。
加之各方面資源匱乏……
他們也不知道還能撐到何時。
但不能撐也得撐。
永固關失守,十烏那群孫子便能揮兵,長驅直入,那搖搖欲墜的國境屏障哪還擋得住他們?屆時,遭殃的就不只是隴舞。
就在他們恨得牙癢癢的時候,帳外傳來一聲狂喜叫喚,驚動眾人蹭得起身。
“糧食來了!”
“軍糧來了!”
本以為是幻聽,出營帳才知是真,足足兩千石糧草送了過來。軍中主簿聞訊匆忙趕來,打開幾袋糧食一看,果真是糧食。顆粒飽滿,躺在他手心,散發特有香氣。
“其他的打開看看!”
一袋又一袋,沒有一袋摻假。
看成色,應該是今年產出的新糧,而非在糧庫堆積多時的陳年舊糧,好東西!
其中兩車還是肉干和鹹菜。
“這些是哪裡繳獲的?”
主簿第一念頭就是這個。
旋即又生了疑惑,隴舞郡種植小麥課不多,而這兩千石,九成都是小麥……
運糧兵卒搖搖頭,回答道:“不是繳獲的,全是汝爻治所那邊送來的……”
主簿詫異:“汝爻治所?”
那地方不是被馬匪屠了麽?
他們還曾派人回援,可惜來不及。
主簿又問:“你確定?”
運糧兵卒重重點頭:“確信。”
說著,還從懷中取出一封上了火漆的文書,雙手遞交給主簿,主簿急忙接過,打開細看,裡頭是每一車軍糧的詳細記錄。
不止有他們當下急缺的糧食,還有百套禦寒冬衣,幾百羽箭和幾壇酒。
盡管不多,但上面有寫,剩下的會分批送達,落款則是隴舞郡郡守——
沈棠,沈幼梨。
主簿將文書合攏:“隴舞郡何時來的新郡守?這些都是那位新郡守送的?”
運糧兵卒仔細回想。
“約有五天了。”
主簿的臉色刷得一下陰沉下來。
他是有聽說鄭喬給隴舞郡調來一個新郡守,但那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對方始終沒有上任,他與將軍都認為對方貪生怕死,不願意來隴舞郡——不來最好,鄭喬的走狗耳目,除了拖後腿還能有其他本事?
別到時候,他們在前方奮勇殺敵,那廝在背地裡跟十烏眉來眼去。
鄭喬的走狗還真乾得出來。
主簿早將新郡守拋到腦後了。
沒想到人家會冷不丁鑽出來。
一來還送上兩千石輜重。
運糧兵卒小心翼翼,仔細觀察主簿變了又變的臉色:“主簿……這糧……”
主簿心下哂笑,道:“收下。”
糧食,誰會嫌棄太多?
就是不知道對方什麽來意。
永固關的守兵沒有鼎盛時期的規模,加之這陣子逃兵增多,兩千石糧食夠剩下的兵士吃好一陣子。主簿吩咐下去,今日加餐,大家夥兒吃一頓飽的,又派人將幾壇酒送到將軍那邊,讓他也解解饞,再修書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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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難過,又突然超想吃一頓辣辣的砂鍋,結果肚子疼了好久,渾身冒冷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