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來支援的邊軍在整隊,他們要回邊郡了。
而比大軍更先行的是信兵斥候,他們輕甲急行, 穿著打扮相對簡單。
最外圍的一隊斥候打扮更加簡單,如果不是腰間都掛著大夏兵馬的腰牌,都要被當做普通人。
不過這也不奇怪,斥候本就是多種裝扮來刺探。
謝燕來上上下下打量身邊的男人。
男人跟他們穿著打扮一樣,臉上一圈絡腮胡,但不知道是因為那雙沉靜的眼,還是什麽原因, 整個人看起來很不協調。
“有什麽想說的,說。”鄧弈澹澹說, “別跟沒見過我似的。”
謝燕來挑眉道:“鄧大人粘上胡子也不像山賊。”
鄧弈道:“像不像山賊又不是看外表,而是看行事。”說罷也打量謝燕來一眼。
“我行事也像。”謝燕來直接道。
鄧弈依舊審視著他:“山賊可不會去跟目標同歸於盡,山賊求財保命,沒命要財有何用?”
謝燕來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謝將軍也不像是為了名利舍命的人。”鄧弈問,“所以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麽會來跟蕭珣同歸於盡?”
謝燕來嗤笑一聲:“是行刺!什麽叫同歸於盡!”
鄧弈看著他:“是我救了你的命,沒有我你早就死了。”
謝燕來嘀咕一聲:“你說是她救了我。”站到鄧弈面前,懶懶說,“這件事很簡單,我之所以要這樣做,只是因為,看你們這種人,不順眼。”
鄧弈看著他,似乎不太理解。
“你們這種人。”謝燕來看著他,“自以為是, 高高在上,無所不能, 把天下人不當人,你們活著是這世間的毒瘤。”
鄧弈點點頭,道:“所以為了天下人,謝將軍舍身除毒瘤。”又笑了笑,“你一個人這樣做只能除掉一個,這世間——”
“除掉一個是一個。”謝燕來打斷他,“我謝燕來要的不多,只要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就足矣。”
說著又冷冷一笑。
“這些道理,你們這種人貪心永不知足的人,根本就不會明白。”
鄧弈默然一刻,抬眼看他,道:“邯郡世家投朝廷,是謝燕芳乾的吧。”
謝燕來眼神微微一凝,沒有說話。
“我現在說蕭珣的兵馬,我選的官員,根本沒有屠殺邯郡的民眾,這話不會有人相信。”鄧弈澹澹道,“因為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勝者說什麽就是什麽。”
他收回視線看著遠處, 笑了笑。
“謝燕芳是什麽樣的人,世人看不清,你身為謝家子弟,看得很清楚。”
“你根本不敢告訴楚昭這個真相,因為這件事關系大局,大局,就不論善惡對錯。”
“蕭珣死了,這件事就結束了,民眾不用受苦了,謝燕芳也不用再作惡為善,而楚昭也不用背負痛苦。”
“其實你這不算什麽英勇,你是內心憤怒,無可奈何,無路可走,所以一腔孤勇衝過來要殺掉蕭珣。”
說到這裡,他又收回視線看著謝燕來。
“謝將軍,這個結果你真能就滿足了?你要的就到這裡了?”
“你一個人殺掉一個人,就真解決問題了?”
謝燕來一步上前揪住他,一字一頓道:“別再對我說這麽多廢話,擺出一副看透一切的模樣,你看得透又如何,什麽事都不做,還有,我現在不是謝將軍,你也不是鄧太傅——”
就在此時,馬蹄響,有人奔過來。
“阿九。”木棉紅先看謝燕來,
“一會兒記得打先鋒。”又看鄧弈。
“祝二,你把補給清點好。”
她似乎沒有看到兩人對峙,微微一笑,晃了晃手裡的馬鞭。
“在我們寨子裡事情做不好,可是有懲罰的。”
說罷催馬疾馳而去。
謝燕來看了鄧弈一眼,放開了手,轉身就走。
“哎。”鄧弈又喚住他,“我來這裡是做囚犯的,你來做什麽?”
謝燕來轉頭看他一眼:“做山賊。”
說罷轉身大步而去,嘴角彎彎哼了聲。
或者說,做等一個人的山賊。
......
......
站在郡城城牆上,能看到集結的兵馬,分兵,成隊,然後漸漸遠去。
楚昭不由微微踮腳,想要視線跟隨更遠。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但幾步外又停下,似乎躊躇不敢上前,但看到楚昭始終沒有回頭,根本不在意身後有人來有人走,他還是主動開口了。
“梁薔,見過皇后娘娘。”
楚昭這才收回視線,看著站在身後的梁薔,問:“梁公子是來問本宮為什麽不讓你回邊郡嗎?”
梁薔是作為邊軍援兵主將來的,現在戰事結束,邊軍集結離開了,但唯有梁薔被留下來。
梁薔看著楚昭,垂目道:“罪臣知道為什麽。”
楚昭換了話題,對他示意:“梁公子跟本宮走走。”說罷沿著城牆邁步。
小曼在旁不遠不近跟著。
梁薔遲疑一下,跟上去,看著幾步前的背影,垂下的手忍不住攥了攥,不管怎樣,他有機會跟她這樣一起走一走——
楚昭說:“本宮沒想到有一天會巡視中山郡郡城城牆,梁公子更沒想過吧。”
梁薔道:“說實話,我連穿上兵袍都沒想過,有時候我做夢醒來,還以為自己是在京城,是無憂無慮的梁家公子。”
提到先前,那女孩兒回頭看他一眼。
“梁公子,本宮先前雖然與你們梁家有口角之爭。”她說,“但本宮沒有能力讓你們落罪。”
梁薔點頭:“我知道,梁氏獲罪,是朝堂之爭。”
楚昭問:“那到底是誰指使你謀害鍾長榮?”
她問的真乾脆,是啊,如今的她身為皇后,不需要跟臣子客套,有資格直接問,梁薔默然一刻:“當初助力我和父親從軍的是一位姓蔡的舊友。”
他將當初的事講給楚昭。
“但在我們從軍不久後,蔡大人就調離了雲中郡。”
“從未有人直接跟我接觸,讓我做事,但我能感覺到我一步一步都是被人安排。”
“我常常在事到臨頭才接到吩咐,給我傳達消息的都是身邊的普通的兵士,比如鍾將軍這次。”
“我被要求不停地去求見將軍,跟隨著將軍,然後看到了將軍中了埋伏,然後才被要求,站在一旁等——”
說到這裡時,楚昭看著他,他也沒有回避視線。
“他們讓我等鍾將軍死了,讓我再去誅殺西涼兵,然後,獲得功勳,然後——”
楚昭接過他的話,道:“然後你們父子靠著聲望,就能接手邊軍,取代鍾將軍。”
梁薔道:“娘娘猜的對。”
也不是猜的,畢竟她那一世親自看到了,楚昭收回視線向前走。
“那些給我傳達過命令的兵士,很多都戰死了,要麽就調動不見了,每次都是新面孔。”梁薔跟上她,補充一句。
楚昭嗯了聲:“做事很縝密。”又問,“石坡城跟你有關系嗎?”
梁薔默然一刻,點頭:“是我,放西涼兵,進去的。”
他的話說完,前方的女孩兒猛地轉過身,帶起一陣疾風。
梁薔噗通就跪下來:“娘娘,我錯了。”
楚昭看著他:“錯了?你錯了,知道多少人付出了生命嗎?”
“我知道。”梁薔跪直身子,聲音嘶啞,“我知道,所以我後悔了,所以我悔恨不已,所以我知道我不能再這麽下去了,所以在他們讓我旁觀等待鍾將軍死的時候,我違背了命令,提前放出了求援信號——我想逃離我想逃生,我想擺脫這一切——”
他看著楚昭,眼神哀求悲戚。
“阿昭小姐,請救救我。”
“我不想變成這樣,我還想當那個曾經被你稱讚勇武的梁薔。”
當初稱讚勇武嗎?楚昭眼中閃過一絲自嘲地笑,其實那只是個誤會,她是在稱讚那一世的梁薔,但現在已經知道了,那一世梁薔勇武只是一個陰謀。
“我會以獎賞你征伐蕭珣為理由,帶你回京。”楚昭看著他,說,“希望那人再聯系你的時候,你能讓自己重回那個勇武的梁公子。”
梁薔俯身:“多謝娘娘!我——”
他還想說些什麽,有兵士在不遠處稟告“皇后殿下,謝中丞到了。”
楚昭微微一笑:“來得真快。”說罷越過梁薔而去。
梁薔在後再次俯身叩頭:“末將恭送娘娘。”然後慢慢起身,站在城牆邊看著走下城牆的女孩兒,她的腳步輕松歡快,城門外有一隊人馬疾馳而來,風掀動為首公子的披風,宛如月光流華。
他心中沒有嫉妒,也並不奢求有一天能被楚昭如此相迎,他只要能留在她身邊就好。
他知道楚昭並不相信他,留下他,也是為了引出背後人。
但無所謂。
只要他有用就行。
不僅僅是對皇后有用,對那位背後人也有用,這樣他就能依舊擁有已經有的一切,甚至越來越多。
先前該說的都說了,但有一件事沒有說,他這些功勳,其實都是在別的兵士相護下得到的。
那個勇武的梁公子,其實從未存在過,所以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