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時而將她碾壓,時而又宛如無數的手臂將她撕扯,這時候她整個人皮開肉綻的疼,疼的她骨頭都在尖叫。
有時候又一片平靜,這時候的她隨著海水起伏,搖晃地她舒服地隻想落入海底沉沉睡去。
但每次要睡下去的時候,耳邊又響起嘈雜,刀劍聲,廝殺聲,她就會驚醒,想發生了什麽事。
謝燕來!
娘!
她拚命地掙扎睜眼,耳邊的嘈雜變得清晰。
“——前方路不通——”
“——我知道哪裡還有路——”
“——跟鼠婆走——”
“——姑姑,姑姑——丁大錘不行了——”
“——姑姑,姑姑——楚昭也不行了——”
“嗚嗚嗚姑姑——我也不行了——”
聽到這裡時候,楚昭還有些想笑,甚至還想喊聲小曼“別怕,咱們三個不行了還能作伴。”
她心裡喊了,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聽到了溫柔的女聲。
“別怕,姑姑在,你們誰都死不了。”
楚昭覺得起伏的身子漸漸平緩,甚至還感受到溫暖,不再是冰冷和虛無。
她似乎貼在誰的身上,這身軀柔軟又溫暖,有火光從眼縫裡透進來,她看到晃動的光影,夜色,火把,從眼前呼嘯而過的風——
她恍惚的視線落在身前,看到凌亂的頭髮,光潔修長的脖頸。
“娘。”她說。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喊出聲,因為她自己都聽不到,但身前的人轉過頭,光影昏昏中,她看到一張溫柔的臉。
“乖兒。”她輕聲說,“娘在。”
娘......楚昭迷離地看著這張臉,這是木棉紅。
這是她的母親。
“娘。”楚昭喃喃,“梁妃說,你死了,還有,我,我也中毒了,蕭珣他毒殺我。”
一隻手攬住她的腰,用力拍了拍。
“昭昭,娘不會死,你也不會死。”木棉紅的聲音堅定有力,“娘背著你呢,你什麽都不怕。”
乖兒,昭昭,從未有人這樣喚她。
楚昭想起以前看到楚棠和蔣氏相處,楚棠會依偎在蔣氏身邊,蔣氏會撫著她的肩頭喚我兒,她那時候會想,如果她的娘還在,會怎麽喚她?
原來也會這樣。
娘喚她乖兒,喚她昭昭。
娘的口中喚出的昵稱那麽好聽。
楚昭貼近木棉紅,將手伸過去緊緊抱住她的腰。
真好。
娘沒有死。
娘來救她了。
有娘在,她一點都不怕。
她的身子再次沉向海水中,意識也陷入混沌,她感受不到外界的聲音,最後連身子的起伏都感覺不到了。
她好像消失了,又好像落地了,冰冷,堅硬,耳邊的嘈雜忽遠忽近,似乎有很多人在奔走,在哭喊。
這嘈雜在她昏沉的意識中掀起了一層一層波浪,衝刷著她,讓她僵硬的身子再次隨之起伏。
尖叫如巨浪襲來,熱乎乎的液體撲來,楚昭的口鼻一瞬間被堵住,下一刻她大口的呼吸,也猛地睜開眼,入目是一片猩紅。
血。
緊接著是被砍成兩半的屍首。
屍首身上穿著華麗的宮廷衣裙。
耳邊尖叫聲再次傳來。
“娘娘,快進來,藏起來——”
“啊——”
“——你們休要過來——”
“——我哥哥——梁薔是我哥哥——”
“你們不要殺我——”
梁薔?楚昭意識凝聚,她用力地向前看,看到殿門,看到殿門倒著的宮女太監,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站在門邊,雖然看不到臉,但能看到妖嬈的身姿,穿著衣袍也很熟悉。
皇后禮服。
那是皇后禮服。
殿門的廝殺似乎是停了,妖嬈的女子發出一聲歡喜的喊聲“哥哥——”
她抬腳向前衝去。
“哥哥,我知道你會來救我——”
但她才邁步就又發出一聲慘叫。
楚昭看到一支箭穿透了她。
她倒下來,撞在地上扭轉,半張臉面向這邊。
楚昭清晰的看到她嬌俏的臉,大大的眼。
“哥哥——我是你妹妹——為什麽——”她喃喃,話沒說完,不再動了,一雙眼還死死瞪著,滿是驚恐和不可置信。
梁妃,楚昭嘴唇動了動,這張臉陌生又熟悉,給她送來一杯毒酒,她死之前記住了這張臉,但陌生——楚昭的思緒凝滯,陌生是覺得好久沒見了。
為什麽好久沒見了?
她覺得思緒沉重渾濁,記憶緩緩浮現,她想起來了,她死了。
她被蕭珣一杯毒酒賜死了,為了讓新寵梁氏當皇后,因為鍾叔死了,梁氏父子現在掌握著兵權——
梁氏父子,梁薔。
但,梁薔為什麽殺了他的妹妹?
“梁將軍——梁妃已死。”有聲音喊。
“把屍體帶上,給三公子看。”有男聲傳來,“蕭珣余孽已清除。”
有兵衛上前,將殿門前的屍首拉拽起來,有人走近站在一旁俯瞰地上的梁妃。
楚昭也抬頭看著他。
此人穿著兵袍,手中握著弓弩,腰裡懸著刀,鎧甲衣袍上滿是血跡。
這是梁薔,熟悉又陌生,熟悉是總覺得才見過,陌生是他蓄短須,似乎大了好幾歲。
他的面容更加陰沉,眼中一片漠然。
梁薔,殺了他妹妹?
他適才說什麽?蕭珣余孽?三公子?
楚昭覺得思緒有些混亂,但好像又沒有什麽不對,蕭珣娶了梁妃,梁薔背後人是謝燕芳。
“三公子來了——”
伴著這喊聲,梁薔收回視線看向身後,身形也挺直,帶著畏懼。
楚昭也看過去,但那個人似乎很高,她怎麽抬頭也看不到,只看到月白的衣袍。
“公子。”梁薔恭敬施禮,“蕭珣新封的皇后,梁後,已除。”
有男聲輕輕嗯了聲,聲音又有些好奇:“這裡面是什麽?”
“公子,這是先皇后楚氏的住所。”一個兵衛說道,“楚氏死了一直未下葬,靈柩放在這裡。”
楚昭看著衣袍晃動,那人邁過門檻走進來。
“楚氏,這就是那個楚後嗎?”他說,聲音帶著笑意,“罵了這麽久,我還沒見過真人呢。”
兵衛跟進來,勸阻“公子,放了這麽久,不像樣子,別汙了公子的眼。”
是啊,她死之前病了那麽久,最後喝毒酒痛苦而死,臉都是猙獰的,一定很嚇人,楚昭忍不住伸手摸了自己臉,但下一刻她震驚地發現她沒有手,伸出來的是一隻黑細的觸角。
楚昭震驚地看著自己的觸角,也看到月白衣袍從面前走過去。
“這就是楚後啊。”他說,“平平無奇啊。”
說到這裡他似乎被自己的話逗笑了。
“天下人不過都如此。”
是啊,天下人誰也比不上你,你謝三公子目中無人,入目皆螻蟻,楚昭轉過頭,看到身後擺著一副棺槨。
也看到了站在棺槨前的公子。
公子烏發如墨,面白如玉,側面如刀裁,眼中帶著笑意。
她一點都不陌生,包括臉上的神情,似乎就在不久前,她還看著這張臉。
不過,棺槨裡躺著楚後,那她——楚昭低頭看自己,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簸箕蟲。
簸箕蟲!
她飛快地爬動,鑽過地上的屍首,爬上棺槨,俯瞰其內——
她看到了自己。
枯瘦,**,陌生的,自己。
記憶如水撲來,她死了,被蕭珣害死了,但她又沒死,這是變成了簸箕蟲?
是了,在她幽居這段日子,蕭珣不再踏足,宮人也很少來,宮內荒涼,蛇蟲蚊蠅到處都是。
她躺在床上看到簸箕蟲爬過,從一開始的害怕尖叫,變成了熟悉,後來還用吃食來喂這些蟲子。
楚昭呆呆地想著,看著棺槨內,耳邊再次響起公子的聲音。
“楚氏就這麽死了,不過死了也就死了,的確是沒用。”他說,“對蕭珣,對我來說都沒用了。”
沒用了。
楚昭抬起頭,趴在棺槨上,她能更看清公子的臉,看著他眼裡森冷。
哈,哈,哈,所以蕭珣殺了她沒多久,謝燕芳這個反賊就攻破京城了?
但記憶是這樣,但又似乎有什麽不對。
“公子——”門外有兵衛衝進來,“蕭珣被燕來公子殺掉了——”
燕來?
楚昭怔怔,這個名字,好熟悉啊。
“不過蕭珣把宮殿點燃了。”兵衛的聲音繼續說,“燕來公子還在裡面,要不要滅火?”
謝燕芳道:“蕭珣也算是真狠。”他聲音裡帶著笑意,“把宮殿圍好,不用滅火,我們阿九更狠呢,一定不會讓蕭珣活著逃出來。”
阿九?這個名字宛如一道雷打在她心頭。
阿九——
她猛地向前撲去——
然後跌落向棺槨。
下一刻被人伸手接住。
“哎呀,這是什麽?”他將兩根手指抬起,看著手指中夾著掙扎的小黑蟲。
“簸箕蟲。”兵衛說,“公子快扔掉,這宮裡擺著死人,髒得很。”
公子沒有將蟲子扔掉,笑了笑:“公子我殺人無數,哪裡怕髒啊。”
他在一旁坐下來,絲毫不在意椅子上的塵土,胳膊撐在扶手上,將小黑蟲在手指中轉動。
“公子。”
外邊有將官們湧進來,大聲地笑。
“恭喜公子,賀喜公子。”
“蕭珣**,惡後已除,奸賊鄧弈的首級懸掛在城門。”
公子沒有笑意,淡淡說:“這些賊人死了,也換不回太子和姐姐,還有阿羽。”
“公子,太子太子妃以及小皇子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將官們說道,然後對視一眼,單膝跪下來,“公子——請公子為了太子太子妃,接大夏天下——”
外邊更多的人都跪下來,喊聲震天。
“請公子接天下——”
小黑蟲在手指翻轉中頭暈目眩,好容易停下來,看到公子冷玉般的臉。
“就這啊。”他自言自語,“這容易的事,真無趣。”
楚昭忽的感覺到捏著自己的手指用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
她用力地掙扎。
不行,不能死,不對,她已經死了,但,那也不能死,做一個小蟲子也不能死,她要去看看,去看看——
阿九,那個阿九——
似乎被掙扎驚動,公子視線看過來。
“這個小蟲子看起來不想死。”他說,嘴角浮現一絲笑意,“不過你這個小蟲子不死又能怎樣?”
他抬手一彈。
小黑蟲被彈了出去,飛向空中。
天旋地轉,楚昭在空中用力擺動身子,要向外去——
阿九。
阿九。
眼前清晰的視線又變得模糊,火把,昏暗,刀光劍影,廝殺聲,喊聲,又似乎還有笑聲。
馬蹄疾馳,一個面容闖進來,他頭臉被裹住,一雙眼閃閃亮,他手中拋著一把匕首。
“喂,你是奸細,偷我的信。”他喊,“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殺了你——”
匕首閃著寒光向她飛來。
但下一刻匕首又從遠處飛來,刺入他的心口,他站在懸崖上,渾身是血,俯瞰著,他輕聲喊:“楚昭——”
楚昭向地面跌落,她用力地伸出手“阿九——”
在落地的那一刻,她猛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眼神慌亂,伸手向前。
有手握住她的手, 溫暖有力。
“在呢,我們在呢。”女聲輕柔,“娘在這裡呢。”
楚昭渾濁的視線漸漸凝聚,看到面前的人。
“娘?”她喃喃問。
木棉紅點點頭:“對,娘,在呢。”
娘.....
洶湧的記憶潮水般將楚昭吞沒,她長長地吐口氣:“娘,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噩夢——”
伴著這句話,她再次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