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上的紅燈刺眼鮮豔,已經亮了兩個小時。
所有人都候在手術室外,等著裡面的手術停止。
李撫榛不停地流淚,而一旁的李老夫人和李撫虞便為她不停擦淚。這又是一次焦急誅心的等待,對於李撫榛來說,不易於是生命裡的又一次大劫難。
而霍少澤,則還是靠著牆壁坐在地上,他的眼淚早已流幹,只是呆呆傻傻地看著前方,目光沒有焦點,整個人彷彿被抽去了半個靈魂,誰說話都沒點反應的。
「小澤的情況,也挺嚴重的,他一向聽你的話,你快去說說吧!」李雲疏在嘗試了一個小時與霍少澤說話、而沒有得到一點回應後,總算是忍不住地對霍錚說:「我擔心他這樣……會出什麼事情。」
霍錚其實之前也與霍少澤說了幾句話,但是這一向害怕大哥的霍小二,今天不知是鼓起了什麼勇氣,居然連一個目光都沒有分給霍錚,當然,霍錚也不會因此而生氣。
聽了李雲疏的話後,霍錚輕歎了一聲,然後走到霍少澤身邊,低聲說道:「小澤,情況還是……比較樂觀的,你要堅強起來,接下來的日子裡你還要和徐昱卿在一起,你如果在這裡就承受不住、倒下了,那以後……」
「當初……你為什麼要開車……」
霍錚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望著眼前陌生的霍少澤。
霍少澤之前一直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而當他真正抬起頭的時候,那一雙紅得佈滿血絲的眼睛就讓李雲疏嚇了一跳。而他開口的聲音,異常的沙啞,一字一頓,帶著一種極端的憤怒與……
仇恨。
霍錚嘴唇翕動,霍少澤居然又咬著牙問道:「當初,為什麼,我們要走那個路口?為什麼,我們要開車去你家?為什麼,正巧在那個點,我們……在‧那‧裡!為什麼,現在,你醒了,他……卻在裡面?為什麼,當初,是你醒了過來?!!!」
霍少澤的話如同一把尖銳冰冷的劍,狠狠地刺入霍錚的心裡,就算是淡定強勢如霍錚,都忍不住地顫抖著手,下意識地往後倒退了一步。
「啪——」
霍老爺子直接上前一步,一巴掌就打上了霍少澤的臉,讓霍少澤整個人都往一旁倒去。那力道是一點都沒有減弱,一道血絲直直地從霍少澤的嘴角流了下來,他的臉頰慢慢發紅。
霍戰怒道:「霍少澤!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來?你是希望用你大哥的命去換徐昱卿的嗎?你是希望霍錚用命來給你一個交代嗎?!」
一旁的李家人已經被這一幕驚呆了。
趙管家是看著這兩個孩子長大的,自然是痛到了心裡。他老淚縱橫,上前道:「二少爺……你明明知道當初的事情和大少爺沒有關係,你又何必……說這樣傷人的話,來刺傷他呢?」
「你這樣說了,難道……徐先生就能現在醒過來了嗎?」
這話讓霍少澤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而那邊,霍錚的臉色早已一片煞白,看得李雲疏是心中疼得發緊,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輕輕地抱著對方,安撫著。
片刻後,霍錚轉首朝李雲疏點了點頭,然後走到了霍少澤的面前,他握緊了手指,道:「如果……有這個選擇,我寧願現在躺在裡面的人,是我。無論當初到底是誰的責任,已經兩年過去了。霍少澤,我看著你長大,也看到你這兩年變化很大。如果要我付出什麼來讓你有這個動力繼續堅強地活下去,那麼……你可以說,我什麼都可以做到。」
李雲疏聞言大驚,他剛想趕緊開口改變霍錚的想法,卻被後者的一個眼神給阻止了。
李雲疏的心一下子冷了下來。
霍錚……甚至願意用命,來讓這個弟弟從仇恨絕望的心理中走出來。
良久,沒有人說話,只有醫院刺鼻的福馬林味道在空氣中徜徉。
不知過了多久,霍少澤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他想哭,卻又好像哭不出眼淚,只是幹啞著嗓子,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怪我……其實說到最後,他當初要救的人,難道……不是我自己麼……原來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霍少澤彷彿魔障似的不停重複著「都是我的錯」這句話,那神情中帶著一種死寂,讓在場所有人都啞了口,不知道該用怎麼樣的話去安慰他。
他的閱歷畢竟還淺,從來都沒有付出真感情去喜歡過人,但是這第一次真正愛上了一個人,愛人……便為了救他而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霍少澤遠遠不如李撫榛那般的堅強,他只是一個剛剛才大學畢業的青年,從小都被霍家嬌慣著長大,也從來都沒經歷過大風大浪。這兩年來壓迫著他的那顆巨石,讓他無法呼吸、無法喘氣,而到了今天,終於是徹底引爆。
他的理智已經快要燃盡。
即使心裡是知道霍錚在這件事上並沒有錯,而天災人禍也是無法避免的,但是,那樣誅心狠毒的話語卻仍舊是從他的嘴裡說了出來,因為滿心快要將他吞噬的絕望,讓霍少澤……
真正感覺到了空氣被壓迫著從胸腔裡消失的感覺。
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要是那個人……死了,他又該怎麼辦呢?
手術一共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已經陷入深度昏迷兩年的身體自然是在各方面都有所下降,並不健康。而這一次的急性肝功能衰竭真的是讓專家醫生們費盡了心思,總算是在數值下降到危險值的時候,將人從死神手裡搶了過來。
徐昱卿被推出來的時候,霍少澤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力量,就撲了上去。
兩年的昏迷,讓徐昱卿的臉色病白得可怕,他緊緊地閉著雙眼,帶著呼吸機,彷彿死亡一般地沉睡著。
霍少澤將臉龐貼在徐昱卿的心口處靜靜地聽著,當聽到那個仍舊在微弱跳動的心跳聲後,他終於緩緩直起身子,癡呆似的呢喃著:「你還在……老徐,你還在……」
下一秒,整個人彷彿被抽去了渾身的力氣,直直地往後倒去。
霍錚趕緊地接住他。
之後,徐昱卿又被推入了icu病房觀察,而霍少澤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昏倒的原因是悲傷過度,同時也耗費了太大的心神。
按醫生的話來說,霍少澤是需要靜養幾天的。但是,霍少澤一醒來就直接拔了手背上的輸著葡萄糖的針頭,在護士的驚呼聲中衝到了icu病房外,緊貼著那張冰冷的玻璃,看著裡面昏迷著的人。
接下來的三天,霍少澤簡直像是忘記了自己到底是誰,只是眼也不眨地盯著病房裡的人看著。等到醫生確認真正脫離危險期後,他才稍稍恢復了一些精神,開始繼續如同以前那般照顧著徐昱卿。
在徐昱卿從icu病房轉入普通病房的那天晚上,李雲疏陪著李撫榛來探望徐昱卿。在他們要離開的時候,霍少澤突然站了起來,看著李雲疏,躊躇了許久,才說道:「老大……我……我當初說那些話,真的……真的不是有心的……」
李雲疏腳下的步子一滯,轉身看向霍少澤。
霍少澤歉疚地低下頭,看著地面,說:「大哥……一直都沒來醫院,大概,是在躲著我吧?我真的沒有想過要讓大哥……要讓大哥去償命,那個時候我的腦子裡說著不可以這樣,但是嘴上就說出來了。我真的真的不是有心的……」
李雲疏臉上笑意全無,他垂著眸子,看著手足不安的霍少澤。
霍少澤繼續說道:「大哥,他一定還在埋怨我吧?我說的那些話,真的是太該死了,其實我說的時候就在後悔,可是……話還是說出口了,大哥,也一定傷心了。我很想告訴他,我真的非常尊敬他、愛他,他是我的大哥,我從小都跟在他後面長大,我的那些話都不是真心想說的,我想讓他忘記那些渾話。」
「可是……我沒有臉去見他。」
李雲疏看著這樣失落懊悔的霍少澤,慢慢的,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來:「你的話,霍錚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如果推己及人,躺在裡面的是霍錚,而我是你,恐怕……我也會一時間被恐懼和絕望衝昏頭腦,說出不該說的話來。」
霍少澤訝異地抬首看向李雲疏。
李雲疏繼續說道:「但是,小澤,你已經長大了,你要明白無論你做什麼事,都是需要承擔責任的。你是希望我向霍錚帶去你的道歉吧?」
霍少澤點點頭。
李雲疏卻是搖頭:「我不會幫你去說這個話,因為這是你要做的事情,你就該自己去做。你明白嗎,小澤?」
沉默了良久,霍少澤輕輕點頭,然後說:「我明白了,老大,我今天晚上要在醫院陪老徐,明天就去找大哥,告訴他我該說的東西。」
李雲疏欣慰地頷首。
等到李撫榛和李雲疏離開了b市第一醫院的時候,坐在李家的車中,李撫榛忽然開口:「小雲,其實……你知道嗎,我的心裡,也不是沒有恨過。」
李雲疏詫異地轉首看去。
只見這個似乎十分堅強的母親輕輕挽了耳邊的碎發,道:「在從小澤的口中得知,昱卿……是為了救他而變成這樣的時候,我也對小澤說出了……不該說的話。其實,這並不能怪小澤,我已經活了四十多年了,有的事,一時也不能看開,我們都需要一個時間,去想明白一些東西,而且去真正地接受。」
李雲疏開口:「大姨,我覺得……您已經看開了吧?」
李撫榛輕輕點頭:「嗯,畢竟吃了四十多年的飯,我也早就看開了。在我的心裡,再也沒有怪誰的說法,就是那個現在在監獄裡的貨車司機,我也沒有太大的怨恨了。這就像是一場天災人禍,我現在只希望昱卿……能夠好好地活著,活到我閉上眼的那一刻,活得比我要長。」
李雲疏有點不能明白了:「大姨,您為什麼……不去埋怨那個司機了?」
李撫榛卻是轉首看他,反問:「我就是再去恨他,他已經在監獄裡一輩子了,我就是再恨,昱卿也不會立即醒過來。你說,我還有必要去恨他嗎?」
李雲疏倏地一愣,下意識道:「沒有必要了。」
「小澤……現在只是還沒想開,他畢竟年齡還小,只要給他時間,他就能完全從那個怪圈裡走出來,真正地明白,對於他和昱卿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
李雲疏說:「嗯,我知道小澤是什麼樣的人,我和霍錚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他,只要給他時間,他會長大,而且現在……他已經長大很多了。」
李撫榛輕輕點頭,然後轉首看向了窗外,似乎只是隨口地說上一句:「我覺得,昱卿會醒過來的,那麼嚴重的傷勢……他都撐了過來,他很想醒過來,他真的,非常想醒過來。他有著不可以放棄生命的信念,無論那個信念是什麼,但是……至少撐著他在活了兩年,到現在,也依舊沒有放棄。」
這是李雲疏第一次聽到李撫榛說這話,令他驚訝不已。
「好像就是心靈感應吧,畢竟是從我的肚子裡出來的,流著我的血。我感覺到昱卿似乎一直掙扎著想要睜開眼睛,但是卻始終沒有成功。他很想醒,那麼我相信,我的兒子,一定能夠醒過來。」
「一年,兩年,三年……」
「五年,十年,二十年……」
「只要他想,他就一定可以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