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是真的,字……是假的。」
這話一落地,整個寶物閣裡頓時沉寂了幾秒。不過片刻,那長相斯文的男人慢慢地冷了臉,嚴肅鄭重地問道:「李先生,不知道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幅千山盡水圖雖然算不上是國寶級的佳作,但是也已經在我們豫肖閣掛了五年了。至少有七八個業內專家特意為它來到B市品賞、鑒寶,如果這只是你的戲言,那麼還請收回。豫肖閣,從來不會有贗品。」
一點沒有了剛才的嬉鬧玩笑,這男人語氣凝重認真,甚至隱隱帶了一絲位於上位者的壓迫感,直白地向李雲疏壓去。
見狀,霍錚皺了眉,下意識地向旁走了一步,正好擋住了青年的半邊身子。這個一向矜貴高傲的男人用寬廣的身軀將李雲疏擋在了身後,沉默地看著眼前臨近暴怒邊緣的眼鏡男人。
因為身高微微高上一點,霍錚垂首,那人抬頭,兩人對視了半晌,霍錚啟唇道:「羅聞,雲疏是我請來的客人,請你冷靜一點。」
被叫做羅聞的男人卻顯然不可能就這樣甘休:「霍先生,您請來的客人我們豫肖閣自然會尊重。但是,一個完全不懂行、卻狂妄地擅自品鑒的毛頭小子,我們豫肖閣從來不會尊之為客。」
聞言,霍錚眉頭稍蹙,沒有再開口。
羅聞的話說得極有道理,每字都精準有理。甚至對於他們這些行內的人來說,羅聞此時的態度已經算得上是極好了。被別人質疑、批判,這對於任何一個有眼界和辨假水準的收藏家來說,都是一個莫大的侮辱。
就算是霍錚,都知道此刻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李雲疏道歉。否則,恐怕羅聞不會如此善罷甘休。但是不知為何,在霍錚的心中卻隱約覺著這個一貫溫和謙遜的青年不是這樣莽撞無禮的人。
他還在心中思索著,便聽到一個清越好聽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語氣無奈:「羅先生,您這幅畫並不假,這個字……也不能算假,但您如果一定要稱呼它為千山盡水圖的話,那這行字便是假的。」
青年的聲音彷彿有一種能撫平人心的作用,霍錚微微側開身子,讓李雲疏上前一步,正面對上了羅聞。豫肖閣的主人畢竟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此刻羅聞也消了氣,只是仍舊覺得好笑:「李先生,不知道您今年多少歲?」
李雲疏微笑:「我今年二十一。」
羅聞瞭然地點點頭:「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也總是想要做些什麼事來證明自己,但是十幾年後我再回過頭來看,當時的自己真的是太幼稚了。」
羅聞這話已經是在給李雲疏一個臺階下,但是很明顯後者卻並不領情:「年齡確實是一個硬傷,但是我想請問一下:羅先生,有沒有人曾經問過你,這幅畫的蓋印是不是起初就是這樣的?」
「……是有過。」語氣裡帶了一點疑惑的意思,羅聞神色複雜地打量了李雲疏許久,才道:「我的父親曾經問過這個問題,但是他並沒有再多說。如果你是想說為什麼印泥的痕跡保持很新,那麼這可能與之後的保存工藝以及畫質、印泥自身有些關係。這種情況在古玩界也並不是沒有。」
聽著這話,李雲疏輕笑著點點頭,然後道:「千山盡水圖只能說是後人給上的名字,想必羅先生自己也從來沒在任何典籍中找到過這幅畫,僅僅是因為這兩行提字便這樣稱呼,對吧?」
羅聞點頭:「嗯,雖然沒有在任何書籍資料中找到過這幅圖,但是看筆觸和畫風都是董北苑後期的風格,這行字跡也是他最為擅長的行楷,落筆娟秀,字字如玉,所以業內都認為這是董北苑不出世的真跡。」
李雲疏聞言,更是證實了自己原先的猜想。他回過頭,一點也不著急地用懷念的目光在那幅圖上看了許久,最後視線在右上角的兩行提字上停住,接著轉身,道:「這字並不是董北苑的字,應該是同時代的雅士模仿了隨手寫上去的,所以我說,這字是假的。」
羅聞一愣,過了半晌才好笑地說:「董北苑雖然並不精於書法,但是他的字畫我還是看了不少的。這位小朋友,你怎麼就覺著這字不是他寫的呢?光是那個『絕』字,我便覺得十足十是北苑的風骨。」
話說到這個時候,整個房間內的氛圍已經舒緩上不少。羅聞也不再那麼咄咄逼人,似乎是意識到自己不該和一個「小輩」如此斤斤計較,不該將對方的話太放在心上。
聽著「小朋友」三個字,李雲疏不由失笑,卻又覺著無可奈何。他還沒開口,卻聽一個低沉淡漠的聲音忽然響起:「羅聞小朋友,我的客人已經成年很久了,請注意你的稱呼。」
羅聞一愣,下意識地開口道:「那……雲疏?」
霍錚:「……」
見著霍錚這副吃癟的模樣,羅聞頓時心情大好,剛才那些衝突也不再放在心上:「霍小先生啊,沒想到我看著你長大,今兒個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麼袒護一個人的樣子,真是有意思。成,今天我心情好,可以考慮給你們一個機會看一看我收藏的精品茶葉。」
聞言,霍錚反射性地轉首看向了一邊的李雲疏,在發現對方似乎根本沒有在意這邊的談話後,他才鬆了口氣,轉頭看向羅聞,問道:「多吃了五六年的飯,就讓你比我矮了兩釐米?」
羅聞:「……」
所以說,霍大少要是毒舌起來,那也絕對是一流的。
寶物閣裡四盞高瓦數的強光燈從房間四角照射下來,將屋內的溫度照得比外界高了幾度。羅聞也不想再在「贗品事件」上多費時間,他說道:「正好我前幾天從與Y省搜羅了一包上好的滇紅功夫茶,你要是有這個本事從一堆茶裡挑選出來,那我也願意給你們一點送給劉老。」
霍錚聞言一愣,還未開口,便聽一旁沉默了許久的青年忽然開口:「羅先生,你真的覺得這個字是真的?」
明明已經輕易帶過的話題就這麼又繞了回去,羅聞無奈地笑了起來,看向李雲疏:「小朋友……咳,李先生,你就這麼自信我們這些業內專家會齊齊看走眼?」
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李公子精緻昳麗的面容在強烈的白色燈光下,宛如白釉般透明:「如果我說……我能寫出一模一樣的呢?」
明亮的燈光下,淺黃色的木製古式傢俱散發著歷史滄桑的清香。這是一張長約六尺九的黃花梨書案,四面頂角勾畫繁複的如意雲頭紋,上面放置了齊全的文房四寶。光澤如漆的紫微墨,毛毫貼服的玳瑁筆,溫潤瑩亮的賀蘭硯,再加上書案正中那一張潔白如玉的露皇紙,尋常人一看,絕對是閃花了眼。
書房的主人轉頭看霍錚,只見這個俊美的男人極其內斂地將眼中的驚豔掩藏乾淨,而當羅聞得意地再轉首看向李雲疏時,卻見後者狀若惋惜地伸手撫著那深黑色的鹿紋筆架,重重地歎了聲氣:「可惜,不是紫檀木的啊……」
羅聞:「……」
烏木也很貴的好嗎!!!
和古玩珍品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羅聞是第一次見到這樣「識貨」的人,而且……年紀還這麼輕,令他莫名地有了一種「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已經被拍死在沙灘上」的感覺。
而這種感覺在俊秀青年提筆落下第一個墨點時,徹底化為了震撼。
只見在青年袖口半挽的地方,若隱若現地露出一片白皙到透明的皮膚。在修長漂亮的手指間夾著一枝中白雲兼毫筆,這枝上了年歲的玳瑁筆仿若驚鴻游龍,在如玉的宣紙上揮灑自如。
而執筆的人,更是俊逸優雅到彷彿翩然公子,貴氣逼人。但是此時,羅聞的視線卻一直集中的書案上的字上,而霍錚……卻怔然地望著這樣陌生的李雲疏,目光久久不能移開。
宣紙上,濃厚細膩的墨汁輕輕暈染開。李雲疏再以筆齊端上濃墨落下一筆,動作看似輕柔隨意,卻又獨具瀟灑不羈的意味。這款紫微墨彷彿活了,這支玳瑁筆彷彿活了,這端賀蘭硯彷彿活了,就是那高潔不理世事的露皇紙——
都彷彿活了!
每一筆都爽利地結尾勾勒,羅聞不禁在心中叫好,神情激動、面色泛紅。而霍錚則沉默地睜大了鳳眸,再也無法掩藏眼底的震駭驚豔——
這是……李雲疏?
『千山有盡時,百水無絕處。』
最後一筆落得乾脆俐落,帶著一絲文人墨客的落拓不羈,讓整張娟秀豐腴、又不失剛健風骨的提字,顯得剛勁挺拔、靈動流逸。
提的字極佳,提字的人更是風度卓然。
親眼見證了這兩行提字的誕生,那種躍然於紙上的揮毫大氣已經不再是幾百年塵封於黃土之下的「死字」可以形容,羅聞怔怔地抬頭看向提字的人,卻見清秀昳麗的青年遺憾地搖頭,隨手將毛筆放入白瓷的筆洗中。
「這是我的!!!」
二話不說,羅聞上手就搶了那張還沾著墨汁清香的宣紙。動作之快,讓提字的李雲疏都完全沒反應過來,驚訝地抬頭看他。
只見早已奔四的豫肖閣主人——剛剛還調侃「小朋友」的羅聞羅先生,此刻正緊張小心地捏住了那張墨蹟未乾的宣紙,尷尬地咳了兩聲,道:「這張是露皇紙,十分貴重,就算是寫完了也得好好保存的。」
李雲疏:「……」有話我們放下紙再說。
無語了片刻後,李公子只得無奈道:「羅先生,這樣……你有時間看一看那張紙上的字嗎?」
臉皮厚得堪比城牆的羅先生聽了這話,將抱在懷裡的宣紙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他一邊看著,一邊低聲念著:「千山有盡時,百水無絕處……」越說,語氣越來越微弱,到最後,已經徹底淹沒在了嗓子裡。
只見那每一個勾折橫捺都有著刺人的筆鋒,好看得要緊,但是最令羅聞驚駭無言的並不是這漂亮的字,而是那與《千山盡水圖》上提字如出一轍的筆劃走向!
每一個提筆、勾折都彷彿是同一人寫下的一般,除了細微的差距,根本都相似得令人無法辨析。甚至……那幅圖上的提字在這兩行字前仿若邯鄲學步,空有其形,而無其意。
如果讓一個書法大家現在來單純地評判這兩副字,恐怕絕對會認為畫上的提字是模仿了這露皇紙上的新字臨摹的。
羅聞神色沉重地看著那兩行字許久,終於是重重地歎了聲氣:「確實……那字很有可能是贗品。但是李先生,我想請你將那本字帖拿出來,如果沒有原字帖,我不敢相信那個字是臨摹上面的。」
看見李雲疏一臉詫異的模樣,羅聞又耐心地補充解釋:「我相信你和那位提字者所學習的字體該是同一人的吧?請你交出那本字帖,否則我還是不敢相信這……這幅畫是贗品。」
言下之意是,字確實不大可能是董北苑寫的,但是這也得有字帖作為證據啊!
而另一邊,李雲疏卻靜默了半晌,才悠悠地說道:「字帖……我弄丟了,要不,我再給你寫一套?」
羅聞:「……」
出場率極低的霍大少:「……」
李公子無可奈何地微笑,心中歎氣:
這模仿的我的字,該怎麼……變出一份字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