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鑒大會最後的茶藝展示,是由票數最高的五名參展商代表進行表演的。
而在場的這最後幾人,除了憤然離場的林奇外,各個都是青年才俊,歲數最大的也不過三十出頭,年紀最小的也就是才二十一歲的李雲疏了。
林奇自動缺席後,臺上剩下的四張茶桌正好分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背對而坐。
朝暉廳是一座雄偉恢宏的大廳,兩層樓高,容納了上百人也顯得一點都不擁擠。與永湘廳內部古色古香的裝潢風格相同,淺褐色的木製房梁結構將整個朝暉廳都支撐起來。椅子是梓木托泥圈椅,屏風是竹木雕刻的鏤空屏風,就連照明設備都是將人工燈泡放置在了十八架朱繪雲鳥紋孔雀燈裡,歲月沉澱的氣息分毫可見。
面對這種內蘊隱含的奢華,羅聞坐在觀眾席上,深深地感慨:「真是有錢啊!」
而面對這樣典雅素樸的環境,李公子則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勉強在心裡打了個良好的分數。
鑼響之後便是茶藝展示的開始,由於四位代表各自帶上來的是不同種類的茶葉,從銀針到毛尖,從鐵觀音到碧螺春,茶種不同,其茶道展示的方式也大為不同。
而在場的大多數人在剛進場的時候就被安排好了位置,只能看著自己正前方的茶藝展示,不過除了評審外,其他人如果非常想要觀看某一場茶藝展示,那麼……也可以學習某位臉皮其厚的先生,自個兒搬著椅子換個位子坐下。
如果放在過去這幾年,參展的茶商和大眾評審們都對上臺表演的嘉賓沒有什麼瞭解,至於看誰的茶藝展示,那是沒有一點差別。但是今天,卻有了極大的不同。
b市的豫肖閣今年可是一雪前恥,在品鑒大會上大出風頭。尤其是他們派出的代表,看上去雖然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卻能讓黃大師都誇讚不已,可見其天資卓越。
既然心裡的天平已經有了偏頗了,那麼等準備開場的時候,自然就有了接下來這樣的一副場面——
「誒誒,這裡是我先坐的,你椅子往旁邊去點!」
「胡扯!明明是我先把椅子放下來的,你別蠻不講理啊你!」
……
開場前的朝暉廳隱隱如同菜場般……詭異的聒噪,不同於台下這些需要爭搶位子的參展商,面癱的霍先生只需要搬個椅子就可以直接坐在黃大師的評委席旁,坐享一流景觀。
極品豪座,你值得擁有。
雖然大廳裡有點嘈雜,但是當開場的小鑼被輕輕敲響後,整個朝暉廳便慢慢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臺上四名代表、等待接下來的茶藝展示,其中以東邊的人最多,幾乎超過了在場人數的三分之一,而其他三邊則平均分佈,沒太大差異。
將心態端正寧靜下來後,李雲疏垂首看著面前的茶具,然後抬起手開始茶藝展示。
正規的君山銀針茶藝展示,第一步是焚香靜氣。
放在茶桌一角的青海忍冬紋香爐裡點著的是高雅馥鬱的沉香,為了防止掩蓋茶香,所以點的並不多,只是讓整個朝暉廳都瀰漫著清雅幽沁的淡香後便慢慢散去,連最後的一點香煙都逐漸消逝。
俊秀斯文的青年將雙手在香霧上輕輕搖擺幾下,動作自然隨意,卻又帶著別樣的愜意,讓人看著就覺得心境慢慢沉澱下來了,浮躁全消。
焚香完畢後,便是滌蕩茶器。
與之前李雲疏曾經在吳大爺那間路邊茶鋪粗略展示過的鐵觀音不同,君山銀針的茶藝更注重於欣賞性。鐵觀音適合用紫砂壺沏泡,用白瓷蓋碗品茶,而對於李雲疏來說,在他的記憶裡,君山銀針更適宜用水晶杯沏泡。
即使在繁榮富強的呈國,水晶杯也屬於極為罕見的珍寶,所以李雲疏過去只用過透色玉杯沏泡過君山銀針。而如今,他看著那放在白釉茶盞旁的幾個高玻璃杯,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幾分。
嗯,科技發展真是造福人民啊。
李公子如是感慨道。
燒煮在鐵鍑中的滾水取自柏巖縣淮水源,《茶經》中記載,唐州柏巖縣淮水源,名譽天下,位列第九。雖然這並不如康王谷簾水、惠山石泉水那般絕世上佳,但是在所有人的眼中也確實是上等了。
連李雲疏用犧勺舀著沸水倒入茶壺中時,聞著那蒸騰而上的水氣,都忍不住在心中讚歎:好水和……自來水,差別真是太大了!
孔雀燈的熒熒燈光下,日月流雲茶壺中正翻滾著滾熱的開水。只見青年抬起削瘦白皙的手指拎起提梁扁壺,在透明玻璃杯中倒入三分滿的熱水,預熱茶杯。
細瘦的手腕微微隆起,與月白色的茶柄相襯,清秀好看。從壺嘴中傾倒出來的熱水環著玻璃杯向下沉澱,很快在杯壁上形成了一層淡淡的水霧。李雲疏動作輕柔地將茶壺放在一旁,右手拿起茶杯。
李雲疏食指微翹,用三指與大拇指一起用力端起茶杯,輕輕搖晃著將整個杯子都預熱完畢。那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自然隨意,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杯中微蕩的熱水中,以至於忽視了那個明明更為耀眼的青年。
除了……霍錚。
沉浸在茶道中的李雲疏神情專注,淺色的瞳孔認真地凝視著手中的茶具,唇角卻稍稍翹起,毫不掩飾自己的愉悅與欣喜。
他很高興。
霍錚果斷地作出結論。
冷峻的鳳眸微微瞇起,霍錚沉默地看著李雲疏淺笑的面龐,雖然沒有吭聲,但是數分鐘沒有移動一絲的視線卻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正巧,李雲疏再次拿起茶壺沖水時,第二輪高抬環沖的動作讓他不由微微昂首,順著這動作,他額上細碎的黑髮便向兩邊散開,露出了右額上淺色的疤痕。
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悅,薄唇也慢慢抿起,悶騷的霍大少眼也不眨地盯著前方開始用茶夾捋下茶葉的青年,唇邊的弧度又下降了幾分: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還來幫忙,真是太讓人操心了。雖然……真的是出色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一想到這,霍錚渾身猛地一怔,呆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男人渾身本就淡漠冰冷的氣場更加淩厲了幾分,惹得一旁的黃大師也不由詫異地多看了他好幾眼。
霍錚抿著薄唇,暗自想到:不對!要是讓人再多看幾眼……看上了怎麼辦?!
敏銳強烈的危機意識,一向是霍大少最為出色的天賦之一。君不見,這種詭異的第六感多少次將霍氏從錯誤的投資計畫中拉了回來,多少次成功地選擇了更為出色的規劃方案。
越是這樣想著,霍錚便越覺得心裡一陣陣的發虛。但是當他抬頭看向臺上微笑沏茶的青年時,那種焦躁的心情最終還是化為了平靜。
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霍錚暗自想到:他喜歡,就還是給他吧。大不了,外面人來一批,我造牆一面;人來一軍,我造長城一堵。
……
不過霍大少,你難道忘了此時此刻……
你的牆裡根本就沒‧有‧人嗎?
……
如果要說君山銀針最出彩的是什麼地方,那無疑是它清香渾鬱的香味、淺黃鮮亮的湯色、甘醇甜爽的滋味,還有精彩絕倫的茶舞。
預熱準確的玻璃杯中,只加入了七成的熱水,再極其精準地置入適量的茶葉,便形成了君山銀針最為獨特的茶舞景象。
細瘦均勻的茶芽紛紛懸浮於水面之下,恍若一根根鋒利的銀針,不屈向上。而等到茶水泡了片刻後,那原本矗立在頂端的茶葉便開始接連地向下滑落,在清澈鮮亮的茶湯中翩翩起舞。
此時此刻,一根根苗條瘦長的銀針宛若脫俗的舞者,在這小小的玻璃杯中相諧舞動。從頂上的群針峭立,到杯底的群筍破土,沉浸在杯底的茶葉團成一簇,彷彿花朵綻放般瑰麗。
最後一杯茶的欣賞,是由李雲疏親自從臺上下來端到了黃老面前的。
其餘眾人的茶藝展示對泡茶的欣賞要求遠不及君山銀針這般炫目,只有這種讓人極其震撼的茶舞景象才是最具觀賞性的。
以往李雲疏沖泡君山銀針的時候,都會將其第一個獻給老師洛闐品鑒,而在這個場合中,他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對黃茶最為熟悉的黃老,作為主品賞大家。
青年修長的手指微微托著玻璃杯底,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評審坐席前停住。在這一路十步的過程中,李雲疏的動作沒有一點停頓和傾斜,當他來到評審席的高臺上時,手中的銀針仍在翩然舞動,形體柔美。
「一旗一槍,白鶴沖天。」溫和清亮的聲音從李雲疏的口中吐出。
聽著這話,黃大師更是讚許地點了點頭,慈和地道:「雖無白鶴井,但有妙手人。」
李雲疏聞言,笑著問道:「趙蓊大師?」
黃大師卻微微搖頭,含蓄笑道:「李氏小友。」
這話落地,兩人相視一笑,再不多言。
而另一旁,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似乎是個文盲的霍大少冷著一張俊臉,淡定從容地端坐在座位上,看著這一老一少交談甚歡的模樣,不吭一聲。
看樣子……回去要多進一批書了……
博學多識的霍大少面無表情地想到。
在第三輪的茶藝展示後,這一屆的b市品鑒大會便算真正地告一段落了。
一般而言,第二輪投票結果都會是一屆品鑒大會的最終排名,除非在第三輪中有極其出色或者極其失誤的意外,才有可能令評委團決意改變比賽結果。
而這一次,確實出現了極其出色的茶藝展示,但是這依舊絲毫改變不了豫肖閣獲得第一名的事實,因為,只有這個青年才用那種淡雅從容的舉止和翩然沉著的風度將其餘三人甩開老遠,連背影都別想瞅見。
結果宣佈過後,當黃大師將象徵著第一名的水晶獎盃頒發給了羅聞後,老人家便準備轉身去拿託盤上的那罐極品君山銀針,但他剛轉過身子還沒定神,便發現原本在託盤上放著的茶葉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見霍錚直接一把拿過那罐君山銀針,連一點餘光都不分開一旁口水直流的羅聞,逕直地將那罐茶葉塞進了李雲疏的手中,動作順暢得彷彿本該如此似的。
黃大師:「……」
李雲疏:「……」
羅聞:「%#¥#¥!!!」
上百人的目光注視下,只見這個淡漠冷靜的男人垂著眸子,理所當然地說道:「你的,拿好,別給某些……人偷了過去。」
羅聞:你突然停頓一下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你剛剛是想說什麼!你剛剛是想說什麼!!!
看著霍錚一臉淡定的模樣,李雲疏終於是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他揮了揮手中那罐茶葉,然後轉首看向羅聞,道:「我記得,之前好像有人和我打賭,如果主贊助商不是個腰肥流油的暴發戶,他就把這罐極品銀針免費送給我?」
「……是,這就算我送給你了,小雲qaq」羅聞蔫蔫地低下頭,早已內牛滿面。
而霍錚則直接挖掘出了李雲疏話語中的關鍵字,他轉頭看向沒精打采的羅聞,沒有表情地看了片刻後,突然問道:「……腰肥……流油?暴發戶?」聲音低沉,語氣危險,就連尾音都微微上揚了幾度。
羅聞立即渾身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連連說道:「沒沒沒,我只說你應該是個膀大腰圓的煤老闆啊。黃老您說是不是,過去這幾屆品鑒大會都是由那些沒頭腦的土財主贊助的,我哪兒能想到霍錚你能沒事找事地來贊助……咳咳……」
薄唇微勾,霍錚淡笑著看向羅聞:「膀大腰圓,煤老闆,沒頭腦……土財主?」
羅聞:「……」
他真的什麼都沒說啊!!!
高起的舞臺上,可憐的羅二釐米整個人如同一顆蔫蔫的白菜,恨不得趕緊找個洞將自己埋進去算了。
就這一天來說,羅聞毫不懷疑這是自己的倒楣日。
拿了第一,被人質疑揭短;還沒碰到獎品,就被人截胡直接送給別人。
他到底是撞了哪路神仙,這麼倒楣啊!
而另一邊,霍錚斂著眸子看了李雲疏許久,後者則毫無顧忌地輕笑著,似乎也被羅聞給逗樂了。良久,霍錚忽然開口道:「這罐茶葉也算是有我的一份功勞嗎,雲疏?」
忽然被人點名提問,李雲疏稍稍驚詫了一瞬,然後笑著抬眸看著對方,點頭道:「是你贊助的,也是因為你才到我手中的。當然……算是有你的一份功勞。」
得到了對方肯定的答覆後,霍錚微微點頭,語氣淡定地說道:「那有空給我泡杯茶吧,就我們兩個人,用這罐銀針。」其姿態之理所應當,神情之從容不迫,彷彿本該如此一般毋庸置疑。
「……」沒想到會得到這個答案,李雲疏怔了片刻才緩過神來。他看著眼前這個一貫淡漠的男人,莫名就覺得對方似乎意外的……幼稚?
搖了搖頭將心裡奇怪的想法揮去,李雲疏輕輕頷首,道:「好,有空我為你泡一杯茶。」
聽了這話的霍大少好像吃了糖果的小盆友,就算再怎麼維持淡定的模樣,唇邊稍稍勾起的弧度也一點掩藏不住。但是悶騷如霍錚,就算此刻心情愉悅得能夠噴出花來,都依然能保持著一張死冰山臉,用釋放寒氣作為表達喜悅的方式,成功地凍死了羅銅錢一枚。
一直等出了韻意居的門,李雲疏才忍不住地開口問道:「霍錚,你今天似乎……挺高興的?」
霍錚聞言,挑起一眉:「有嗎?」
李雲疏微蹙了眉頭:「沒……有?」
「哦,那就有吧。」
「……」
所謂臉皮,便是在一次次地加厚中建成了國防。
早已將矜持風度通通拋到腦後,只剩下「什麼時候去泡茶呢」、「今天他泡茶的樣子真好看」、「要不明天就去他家吧」這些奇怪的思想,充斥了霍大少的大腦。
送李雲疏回去的任務被喜上眉梢的霍大少一力承擔下來,兩人一起走向停車場,還沒見到停車場的標誌,霍錚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腳下的步子也猛地一滯。
這動作讓李雲疏也疑惑地停下腳步,轉身向他看去:「怎麼了?霍錚?」
俊美挺拔的男人面癱著臉:「霍少澤……喝過你泡的茶?」
困惑不解地蹙眉思索了半晌卻不得解後,李雲疏乾脆直接點頭,回答道:「當然了,我病癒後第一次沏茶就是泡了一壺鐵觀音,其中有小澤的份。」頓了頓,李雲疏又問道:「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
霍大少渾身的冷氣又下降了好幾度,而對於某方面天生大條的李公子只是奇怪了多看了身邊這個突然加快腳步的男人好幾眼,便不再多想地轉開視線。
而數公里之外,正樂顛顛地啃著雞爪的霍少澤一個氣不順,一隻雞爪差點嗆到了氣管裡:「咳咳咳咳……趙叔……水……水!!!」
論霍少澤未來幾天水深火熱的日子……
這才剛剛開始。
※※※烏鴉偷亂入※※※
君山銀針 茶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