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隔壁床的病友已經換成了一個耳背的大爺,李雲疏的身體也已經恢復了許多。時間過得飛快,就如同李雲疏隨手放置在床頭櫃上的那幾個瀟灑恣意、風流體態的簡體字一樣——
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兩個多月前的那場車禍似乎還在昨天,反響不小,當時也上了B市當日的新聞副刊。
那輛銀色漂亮的阿斯頓馬丁直直地墜入森林中時,身姿優美,發出滔天震耳的巨響,終結了它身為豪車那短短幾天的生命。所幸,那天正下著濛濛細雨,所以油箱並沒有燃起。也所幸那天附近正好有一輛私家車路過,所以便即時打通了急救電話。
如果說,當急救人員費勁千辛萬苦終於將那兩個重傷昏迷的少年從壓扁變形的跑車裡救出時,有一個記者當場提問:你們覺得他們兩人之中誰的傷勢更重一些?
毫無疑問,所有人都會選擇霍少澤。
在那漸漸變大的朦朧山雨中,霍二少整個人都好像被浸泡進了血水裡。他的臉上是血,身上是血,腰腹間更有一道被破碎的擋風玻璃刮出來的長口子,有近半米長、兩釐米深,看上去可怖嚇人。
可是,當所有人真的把兩位傷者抬上擔架上了車、在醫生粗糙簡單的急救後,那位經驗豐富的中年醫生卻對著乾乾淨淨的李雲疏,嚇得臉色一白。
「趕緊加快速度回醫院!這個病人傷得太重了,趕緊!!!」
燦爛的金髮因為被雨水和血液打濕而緊緊貼在臉頰上,李雲疏昳麗精緻的面容一片慘白,身上只有幾道小小的刮痕,但是重創下的內出血和腦內溢血卻讓他渾身冰涼。
一個是外傷,看著可怕。
一個是內傷,快要喪命。
因此,一向身強體壯、小強體質的霍少澤只花了一個多月就基本恢復正常,看上去倍兒精神。而另一邊,李雲疏卻又再多躺了近一個月,才讓虛弱的身體恢復到外表正常的程度。
雖然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再多在醫院住下去也不過是空佔著床位罷了。所以在今天早晨吳醫生巡診過後,李雲疏便得到了可以出院的消息。
「咦?可以出院了嗎?那我們明天就走吧,小雲。」
午間李雲疏和李母簡單地吃了一頓飯,李母便決定了明天就出院。她打算今晚就立刻回家好好打掃,買一些必備的東西,給兒子燉燉、補補。
送走了高興激動的李母,李雲疏望著手中書本上那規矩方正的五號黑色宋體字,看了沒多久,便漸漸覺得那字跡開始模糊起來。
近兩個月的學習和恢復生活將李雲疏的日程排得滿滿的,讓他幾乎沒有什麼放鬆的時間。放鬆了一下眼睛,李雲疏轉首看向了窗外那片蔚藍澄澈的天空。
如今還是盛夏,燦爛刺目的陽光透過水晶般的玻璃照射進屋,天上稀疏散落的雲絮宛若輕盈的柳絮,隨著微風輕輕飄著。
它飄得很慢,李雲疏的眼皮卻越來越重。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是慢慢合上了眼瞼,背枕著柔軟舒適的靠枕就這樣陷入夢鄉。
當李雲疏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
大概是因為睡得太久,他的腦袋感覺有些昏沉。李雲疏抬起左手輕輕揉著額頭,他剛剛抬頭,當視線忽然掃過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窗邊的男人身上時,猛地怔住。
只見那人正微微抬首,沉默安靜地看著西方遙遠天際邊那一片絢爛瑰麗的晚霞。
多彩豔麗的雲彩染著玫紅、礦紫的光芒,日光已然式微,卻仍舊頑強堅韌地將不再炙熱火辣的光線傳射過來,穿透厚厚雲層、穿過萬千距離,侵染上那個男人稜角分明的面龐,卻又再次變冷幾分。
淩厲冷漠的鳳眸裡因晚霞而反射著絢麗的色彩,但是緊抿的薄唇卻讓他顯得十分隔閡遙遠,隱隱有一種寂寞孤單的意味,無聲地傳達入李雲疏的眼裡。
李雲疏微微瞇了眸子再看了半晌,終於還是開口:「霍……錚?」
說的是疑問的話,但是語氣卻是極其肯定的。
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霍錚這才轉過身來,意識到這個讓自己等了接近一個小時的人已經醒了。
「你是……李雲疏?」低沉磁性的聲音從一開一合的薄唇裡響起。
霍錚沉黑深邃的眸子看似不經意地上下打量了李雲疏一番。那目光淡定從容,沒有一點鄙夷的意思,好像真的只是單純地在觀察對方是否身體健康似的。
但是正是這幾乎完全沒有其他意思的視線,卻讓李雲疏清挺的眉頭一皺,心中忍不住有些不悅的情緒氾濫起來。原主或許無法察覺,但是他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點異常。
明明應該是認識的人,怎麼會突然問出「你是」這樣的問題?
正是因為從來沒有看進過眼裡,所以才根本沒放在過心上。
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微弱的歎氣,李雲疏大概有些明白,原主在對面這個男人的心裡到底是有多麼渺小了。既然已經渺小到根本沒資格放在眼裡的程度,那麼看樣子就算自己堅持要還這幾年的金錢債和人情債,對方說不定也根本不屑了。
想到這,李雲疏乾脆將那些無奈的情緒都拋開,點頭承認道:「嗯,我是李雲疏。」他抬首,微微勾唇,露出一抹無奈又自然的笑容。
既然對方無所謂自己的存在,那也就當普通人對待就是了。
其實連霍錚自己也不大理解,怎麼突然就問出這麼個問題了。
李雲疏他自然是認識的,就算不是為了李淑鳳,以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自然也會記得霍少澤那群狐朋狗友每一個的長相、姓名。
但是,當他剛才一個轉身忽然看到眼前這個青年時,卻下意識地覺得對方有些陌生。
李雲疏的長相是極好的,李母年輕時就十分漂亮清麗,而她的兒子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將李母和那個混帳父親的優點是繼承的沒落下一處。
可是,以前在霍錚的心裡,卻完全沒有覺得這個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的小混混是有哪兒好看了。但就在一分鐘前,當他看見這個人安靜地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微笑著看著自己時,霍錚的心臟卻忽然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來得快,去得也快。
有點……奇怪。
俊挺硬朗的眉峰微蹙,霍錚鳳眸一瞇便將心中那點疑惑壓制下去。他垂眸望著微笑的李雲疏,語氣平淡地說:「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應該再住院一段時間。」
眉頭微微一挑,李雲疏算是明白今天對方到底是為何而來了。他搖首,笑道:「多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在醫院再住下去也只是單純的恢復罷了,早點回家也方便一點。」頓了頓,李雲疏又輕笑著問道:「是我媽今天下午打電話告訴您了嗎?」
不知怎的,那一口一句的「您」讓霍錚聽著有些刺耳,怎麼聽怎麼有種反諷的意味,他低聲道:「你比我小八歲,我們算是同輩,你不需要用敬語。」
李雲疏聞言一愣。
他只是下意識地尊敬一下這位「大債主」罷了,怎麼好像……拍到了老虎尾巴上?
李雲疏有點不大明白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的意思,但是他忽然想到霍少澤口中那沒停過的「變態」,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這就是變態啊!
霍大少成功躺槍。
「好,霍錚。」
單薄的唇角微勾,又很快湮滅下去。霍錚輕輕點頭,冷淡的語氣稍有回緩:「李嬸下午打了電話,但我覺得你應該再繼續住幾天,讓醫生再好好看看。你覺得呢?」
李雲疏直接抓住話語中的關鍵意思:「你是希望我向我媽這麼說?」
「……」
「?」
「沒錯。」霍錚的臉色瞬間又冷了幾分。
沒察覺到對面這個冰山被窺探到心思的那一臉彆扭的模樣,李雲疏卻是無奈地搖搖頭,笑著說:「抱歉,這一點我恐怕不能答應你。我的身體已經真的可以出院了,而我媽也不希望再麻煩你,最重要的是……這些天,我媽醫院、店裡兩頭跑,實在是太辛苦了。」
霍錚沉默地垂眸,不再說話。
那是因為李嬸拒絕了我給你請個護理的要求,還堅持要將病房安排在普通三人間。
李雲疏卻把對方的沉默當作是默認,他揚起唇角,笑著說:「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無論是這次的安排還是過去這幾年的照顧,我真的非常感謝。或許你覺得微不足道,但是以後我一定會儘量還上這筆債的,請您一定不要拒絕。」話說到最後,又換成了敬語。
直接地攤牌,是李雲疏在思考了許多天後做出的選擇。
這句話不僅僅是要還債的意思,更是在拒絕面前這個冷漠俊美的男人接下來的幫助。
其實只要沒有李雲疏這個花錢如流水的敗家子小混混兒子,李母和李雲疏母子二人完全可以相依為命地過日子,活得就算不能夠瀟灑自由,那也絕對會是溫馨幸福。
雖然仍舊躺坐在床上,此時李雲疏卻仍舊是儘量地彎下了腰,希望得到對面這個男人的支持和贊同。但是正因為這個動作,他卻沒有看見那雙狹長深邃的鳳眸裡一閃而過的暗色。
俊美深刻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怪異複雜的神色,霍錚薄唇微抿,眉峰蹙起,似有不悅。他思索了許久,才輕輕地應了一聲,說了個「好」字。
但是沒等李雲疏完全抬起腰,他便轉了身一個字也不留下地走人。
所以,當李雲疏一抬眼看到的便是空無一人的窗臺。
天色已經漸漸暗下,只留下一道深藍色的霞光依偎在最遙遠的地平線處,要完全歸於黑暗。
他下意識地轉首向房門處看去,便見到那個身姿清俊的男人此時正筆直地站在病房外,回過身來靜靜地看著自己。一身漆黑筆挺的貼身西裝將他挺拔的身材勾勒得十分俊朗,那張俊美的臉上此刻沒有一點表情,目光卻如大海一般深邃悠遠。
深沉幽黑的瞳孔裡泛出了一點難以形容的奇怪顏色,良久,霍錚倏地開口問道:「李雲疏?」
房間裡的另兩位病人一個去做化驗還沒回房,一個耳背正聽著收音機。房間裡安靜異常,好像連收音機裡磁帶翻轉的撕拉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男人優雅低沉的聲音穿過大半個房間的距離,直直地傳入李雲疏的耳中,他微微一愣,下意識地點頭:「嗯?」
沒有等到對方的回答,李雲疏只看見這個忽然出現又忽然離開的男人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一眼,接著便沒有絲毫留戀的轉身便走。
修長的雙腿邁著大步,沒兩下就徹底消失在了李雲疏的視線裡。
來得詭異,去得……更詭異。
李雲疏凝著眉頭思量了半晌,卻依舊沒有明白人家霍大少那最後一個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又無可奈何地想了半天,李雲疏低歎一聲,輕輕搖頭道:
「這難道就是書裡說的,變態的世界……我們不懂?」
霍大少再次成功躺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