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她的感觸更加清晰深刻——
鑰匙,從來也只是鑰匙。
在尋到鑰匙之前,她已經先行一步,找到了通往過去的“門”。
這扇門,便是這些日子裡,她與謝無妄一起經歷的全部回憶。
從親自破獲青城山魔案,到心魔妄境回溯過往,又至滄瀾界中謝無妄坦露心跡,再到瀛方州知悉他的身世。
她抽離事外,客觀平靜地重新認識了謝無妄、她自己,以及她和他之間的過往。
她知道了他經歷過什麽,理解了他的冷心冷性,也看到了他對她的真心和悔意。
她的確又一次喜歡上了他,只不過,她不會再困在情絲織成的繭中,她的前路不再是一片漆黑。
她從繭中出來了,長出了稚嫩的翅膀。
她還沒有學會飛翔,但她再不會懼怕驟雨風霜。
她已經清楚地看明白,自己胸腔中,裝著一顆堅定而勇敢的心。
這樣一顆心,令她無所畏懼。
“……嗯?”青年遊僧偷眼瞄了瞄,將木雕遞近了些。
謝無妄沒動。
寧青青的眼睛一點點變得更加濕潤明亮,她上前一步,將手伸向小木人——指尖一顫也沒顫。
遊僧捧出的木人,刻的是謝無妄。
木像眉目精致,栩栩如生。臉上沒有帶著假笑,完美的容顏像一朵藏在冰中的凌厲的花,唯有那雙雕刻得鮮活無比的眼眸中,懶洋洋地泛著笑意。
活脫脫一個縮小版的謝無妄。
謝無妄看得微怔,薄唇一動,問了個傻問題:“這是我?”
雖然此刻的氣氛十分嚴肅,但寧青青還是被他逗樂了:“不然呢?”
雕得這麽真,他總不至於死鴨子嘴硬說不像吧?
“我這樣笑?”長眉微微蹙起,謝無妄真誠地感到不解。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唯有卸下心防,發自內心地感到放松愉悅時,他才可能稍微露出這般神色。
“嗯。”她點了下頭,很自然地說道,“你回玉梨苑時,時常這樣。”
他的瞳仁微微收縮,極慢地點了下頭:“知道了。”
原來,她帶給他的快樂,比他以為的還要多。
心臟又一次被攥了起來,謝無妄呼吸微亂,後背像是懸了一柄劍,一旦落下,會比剖骨剜心更痛。
寧青青沒再理會這個腦子明顯有一點不清醒的道君大人。
她的指尖碰到了小木人,五指一彎,將它取了回來。
將它握到手中的那一霎,玉梨木的溫度和馨香順著手指傳遞到周身,暖融融的氣息化去了心底那一層幾不可見的寒冰。
冰層碎去,熱流自心底流淌出來。
有酸,有苦,也有甜。
由內而外,一點一點充盈著她缺失的部分。
青年遊僧頗有些心虛的聲音在近處響起:“那個,木人本是一對嘛。就……不知道為什麽,四月十八那日,女像它,忽然就碎掉了,連一點木渣都撿不出來……真不關我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哪!要不是今日能夠物歸原主將功抵過的話,等我死時,都沒臉去泉下面見祖師爺。”
謝無妄掃過一眼,觀遊僧神色,便知他沒有撒謊。
女像真的沒了。
和她一模一樣的那個小木人,那個不知該笑得多麽甜蜜的小木人,沒了。
謝無妄身軀微晃,屏息望向寧青青。
她神色微怔。
此刻,寧青青的心口仍翻騰著激烈的情愫,海嘯般,一堵接一堵衝擊著她。
“四月十八……”輕柔的聲音微微有一點啞,有一點顫,也透著些難言的堅韌,“原來是那日啊,天意如此。”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天降隕石一般,轟中謝無妄的胸口。
粗粗一算日子,他便明白了。
正是她身染魔毒,孤零零從床榻上摔下來的那一日。正是那日,聰明的她封閉了自己的心識,將自己當成蘑菇,頑強地抵抗住魔念侵蝕。
她,一直比他想象中更加聰慧勇敢。
就是那一天,他永遠地失去了她親手雕刻的她,也失去了那個毫無保留地愛著他的她。
“阿青……”他輕聲喚她,生怕聲音稍大,便將她驚化在風中。
她很有禮貌地向青年遊僧以及他的師門道了謝,然後慢吞吞地轉身,向著遼闊的大草原一步步走去。
她的脊背立得很直,一身紅裙在晨中的輕輕翻飛,身姿纖細柔軟,卻沒有一絲一毫脆弱。
謝無妄默然上前,跟在她的身後。
幾次抬起手來,欲觸她纖瘦的肩膀,但距離寸許時,卻像是有一層不存在的屏障,擋住了他。
他越不過這層屏障。
他深知,此刻的自己,已沒有資格再觸碰她。
胸腔陣陣悶痛,草原的空氣沁人心脾,進入肺腑,卻是刺痛如刀。
寧青青一步一步,漫無目的地向前一直走。
記憶充盈之時,那些明豔濃烈的情感也一一浸過她的心臟。
三百年。
其實絕大部分的時候,她的生命中充盈著期待、愉悅與幸福。
從前她在庭院中曬太陽、聽風、看雨的時候,並不知道那座庭院是謝無妄親手為她蓋的。如今她知道了,再回憶起自己到處打滾的景象,心中自是泛起了更多的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