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司空旭一眼就看見了昂揚站在船首的司空鉞。
他目光微微一凝,越過司空鉞,朝他身邊的其他人看過去,見他們都是一副神色平靜,閒言碎語周圍風景的模樣,遠沒有自己預料中的恐慌與急措,心裡不由得咯登一下,難不成司空鉞沒有取出那柄藍田玉簫?
不應該啊,以司空鉞極好張揚的性格,父皇所賜之物沒理由不在這種場合拿出來顯擺一二,別說他也早就調查清楚了呼延元宸也會在這艘船上,衝著呼延元宸名聲在外的簫聲,司空鉞不可能不藉著這個由頭戲耍呼延元宸一番。
只要司空鉞和呼延元宸其中任何一個一命歸西,他的設計也就成功了,會在今後的儲位爭奪戰中為自己掃平一個最為強大的對手。
可如今瞧司空鉞和呼延元宸都好端端的模樣,他已經明白,自己的計劃出現了意外,並且可以說是失敗了,表情不由得現出一絲凝重。那條雨蛙蛇他尋了許久,費盡心思才將它藏進藍田玉簫裡,花了這樣大的心力布好這個局,最後竟然無功而返。
好在他表情恢復得快,知道眼下不是懊惱的時候,見龍舟緩緩靠岸,放下旋梯,司空鉞領著一群人從上邊走下來,他忙一拱手,帶著十分恭敬的表情彎腰拜了下去:「參見大皇兄。」
司空鉞卻理也不理他,甚至都沒有客套地叫他免禮,大步一邁,竟然直接從他身邊跨過去了。
走在司空鉞身後的,是同為國公世子的景逸與孟之繁,再往後,便是從華京而來的各位富家公子,一個一個的貴公子,在經過彎腰的司空旭面前時,都沒有停步,而司空旭一直垂著的臉,嘴角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咬緊嘴唇的屈辱。
他明白,這是司空鉞故意在給他難堪。
從小到大,這種難堪已經反覆出現過許多次了。司空鉞是皇長子,又是皇后嫡出,而他司空旭不過是個宮女所生的皇子,甚至生母在生下他後就大出血而死,沒有任何一個妃子願意養他,他便寄養在一個老嬤嬤的膝下。兩人出身的天差地別,造就了雖然同為皇子,可在司空鉞眼裡,自己這個弟弟的身份也就比奴才高一些,欺凌他更是家常便飯。
這在皇宮裡是人之常情。沒娘的皇子,能在爾虞我詐波橘雲詭的後宮中,一步一步長到這麼大,每一步是如何爬過來的,司空旭都不敢去想,他只知道要示敵以弱,隱忍退避,韜光養晦,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甚至於在兩年前十六歲的成年禮上,他還向皇帝自請離宮,前往江州看守行宮,成了第一個不在皇宮中居住的皇子,為的,一是遠離風暴中心,尋得喘息之機;二是在江州這塊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沒有人時時刻刻盯著,他也好安心培養自己的嫡系勢力,以便今後能有足夠的資本吐氣揚眉。
司空旭絕不是甘於平庸的人,並且他也明白,自己無論是在外貌上,還是才智上,都不是平庸之輩,他欠缺的只是力量與機會,若是他能得到那些他所欠缺的東西,必定可以夠扶搖直上,成為數一數二的人中龍鳳。
司空鉞走下舷梯,回過頭,看著司空旭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態,任由那些公子們從他身前走過,嘴角不禁勾起一絲冷笑。
他其實不太願意相信這個自小碌碌無為,為了保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賤皇弟會是那個弄毒蛇害他的人,就算司空旭有這個心思,估計也沒這個能耐。但是司空鉞不得不小心,為了這次江州之行能夠順暢,在他們真正成行之前,這艘海龍王在皇帝賜下來的第二日,就空船單獨跑了江州一趟,算是熟悉水路,在這中間,能在船上動手腳,並且能從中得益的,除了司空旭,再沒有別人了。
不過,這一切只是懷疑罷了,他沒有證據,也不能將司空旭綁起來發落,但這並不妨礙自己稍微給他些羞辱,便讓他像拜自己一樣,拜拜那些身份不如他的士大夫子弟,不過以他從小到大所表現出的賤骨頭來看,這樣的羞辱,或許司空旭還不會當回事。
說白了,自己這個皇弟,除了長得好看點,生來便是給他們這些皇兄調戲取樂的。
「寧公子,該下船了。」看甲板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寧淵卻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呼延元宸不禁出言喚了他一聲。
寧淵渾身一震,木然地點點頭,轉身朝舷梯的方向走去,順著那朱紅色的木梯一階一階朝下走,近了,更近了,他雙眼微瞇,目光頓在那個一直抱手躬身的男子身上,看著他身上纖塵不染的雲錦長衫,看著他如墨玉般束得嚴謹的烏髮,看著他寬闊的肩膀,看著他圓潤的耳廓。
彷彿是穿越了漫長的時空,走過了生與死的邊界,他又重新站在了他面前,而這一次,以往的崇拜與愛意已成了過眼雲煙,留下的,只有刻骨銘心的恨與怨。
他曾經瞭解司空旭的一切,也知道他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歷,也正是對於二人童年時期遭遇的共鳴,才讓寧淵淪陷在他的溫柔陷阱裡,不光愛上了他,更全心全意幫他,好像那就是在幫著自己一般,卻忽略掉了最重要的一點,他寧淵與他司空旭,從根本上就不是同樣的人。
即便他們同樣有著苦難的過去又如何,即便他們都想要用自己的一雙手改變境遇又如何,他們從本質上終究還是不同的,這種本質就是,司空旭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利用無辜的人,傷害身邊的人,將所有對他一腔熱忱的心掏出來捏碎,擠出裡面溫熱的血液來撲就他成功的道路,而這樣的事,寧淵即便是死也做不出來。
回憶是無窮無盡的,但舷梯終有盡頭,當寧淵終於踏上碼頭,走過那個曾經與他耳鬢廝磨,如今卻形同陌路的人身前,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望著那個彎著腰,好似在對自己行禮的男子,腳步頓了頓,嘴唇輕動,說出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清的話。
但這句話,司空旭卻聽到了,在那一瞬間,他心臟像打雷一般狠狠跳了三下,甚至顧不得司空鉞會大發雷霆,猛地抬起頭,盯著寧淵漸行漸遠的瘦削背影,耳邊迴盪的,就是那讓他心震如雷的四個字。
「我回來了。」
他是誰……司空旭簡直掩飾不住內心的驚駭,自己明明不認得他,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為什麼他會對自己說「我回來了」,而自己竟然會如此激動,欣喜,甚至還有恐懼,後悔?
為什麼會這樣?
在司空旭驚駭莫名的時候,寧淵已經越過了碼頭的棧橋,低眉順眼站在那群貴公子的最後方,似乎是要努力讓自己淹沒在人群中。
「四弟,本殿尚未讓你起身,你怎的就這般站起來了,可是覺得對本殿行禮有什麼不滿嗎?」見司空旭居然直起了身子,司空鉞冷哼一聲,喝道。
司空旭渾身一震,急忙又重新彎下腰去,「大皇兄贖罪,皇弟,皇弟方才彷彿見著了一個熟人……」
「熟人?」司空鉞皺眉道:「你若想敷衍我便也找些能敷衍的話吧,在列華京的諸位公子有幾位是你不認得的,若說熟人,到處都是熟人。」頓了頓,司空鉞又一揮手,「罷了,本殿不欲與你在這些小節上計較,行宮中可是收拾好了,今晚本殿要大擺筵席款待諸位公子,此事是早就知會你的,可不容有差錯。」
司空旭急忙又是一禮,「是,大皇兄吩咐的事,自然早就準備好了,只是現下時辰尚早,皇兄與諸位可先至行宮中小憩,待晚膳準備好時,我自會派人通傳列位入席。」
司空鉞今日安排的春遊其實很簡單,所有人陪他乘坐海龍王順著運河遛彎到行宮,然後在行宮用一餐晚宴,接著華京來的公子可以在行宮長居,待下月的行宮宴舉辦完後便可與大部隊一起返回華京,而江州本地的公子當然是各回各家。
龍舟所停靠的碼頭就在行宮側門,一行人走過棧道後,再穿過一條迴廊,眼前豁然開朗,是一處寬闊的花園,早有穿得十分輕薄的宮女侯在這裡,見眾位公子到了,便鶯鶯燕燕地湊上來,送上手中的時令鮮果與瓊漿美酒。
司空鉞顯然很是受用,見那些宮女長得一個比一個水靈,立刻左擁一個右摟一個,直接落座了。
司空旭跟在眾人身後朗聲道:「晚宴便設在這座百春園中,大家可自由觀賞園中美景,或者在行宮裡走走,江州行宮雖然不大,可景致也還算別緻的。」
幾名貴公子立刻與司空旭告了禮,由太監領著上四處參觀去了,剩下的則同司空鉞一樣落座,喝酒品果,觀賞歌舞。
呼延元宸目光向四週一掃,原本打算尋找寧淵的位置,卻被景逸扯住了袖擺道:「呼延兄,聽聞江州行宮裡有一處『珍奇館』,專門收藏一些奇技淫巧的玩物,你之前不是來過嗎,快帶我去瞧瞧!」
不得已,見實在找不到寧淵的影子,他便轉過頭,隨著興高采烈的景逸去了。
而此刻的寧淵,早已經離開了那座花園老遠。
輕車熟路地穿過一條條小徑與迴廊,他最終站在了一棟形似寶塔的建築前,朱漆色的大門上掛著燙金的牌匾「藏書院」。
寧淵眼神微動,伸手推開大門,藏書院的一層沒有宮人看守,甚至連打掃都欠缺,地上蓋著一層一步一個腳印的灰塵,四周遍佈的巨大書架上,無數各類典籍陳列得密密麻麻。
記得從前,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在午後隨便拿上一本書,爬到這棟樓的最頂層,一邊俯瞰著整座江州行宮,一邊讀書,無論詩詞歌賦也好,話本雜記也好,他總能很快地看進去。
在大廳繞了一圈,寧淵沒有上樓,便從大廳退了出去,如果上樓難免觸景傷情,而現在,他可沒有閒情逸致去傷懷,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出了藏書院,朝北面又走了一段路,便是一處寬敞的寢殿,在行宮數不盡的寢殿中,唯有這座最是華貴,殿門口站著的太監也盡責,見寧淵朝這邊走來,忙迎下兩步,擋在寧淵身前:「這位公子,此處為山海殿,是不可隨意進出的。」
「沒事,我就隨便看看。」寧淵遙遙望了那處殿門一眼,沒有繼續向前,而是轉身朝回走。
不過在轉身的瞬間,誰都沒有看見他眼神裡的冷意。
如果要找司空旭復仇,他忽然想到,現在已經有一個大好的機會送到他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