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寧淵讓白檀白梅暗地裡看好竹宣堂的下人,又囑咐了他們一些事後,自己則帶著周石出了院子,前去向自己祖母,也就是老夫人沈氏請安。
老夫人沈氏,平日裡大多在自個的福壽園裡修養,甚少出門,也甚少見客,看上去存在感並不強,卻是這武安伯府裡誰都不容忽視的人物。
沈氏曾為刑部尚書沈岸的嫡女,沈岸出任刑部的時候,是朝堂上出了名的清流,沈氏每天耳濡目染,也隨其父一樣養成了清貴高傲的脾性,以至於後來寧如海遭貶,年輕氣盛地準備去理論一二,是沈氏阻了,照她所言,與其留在華京城看那一群貪官污吏攪混水污眼睛,不如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趁著這個機會走開躲清靜。
大周舉國重孝,當今聖上便是出了名的孝子,因此寧如海對自己的母親十分敬重,為著這一層,即便沈氏明言她不喜麻煩,府邸裡的晨昏定省能免則免,但府中晚輩到了該請安的時候,還是守著時辰往福壽園裡擠,絲毫不敢含糊。
福壽園的正堂,壽安堂裡炭火正旺,將整間屋子捂得如同春日。沈氏斜靠在正位的黃花梨暖榻上,頭髮整齊地用鑲嵌有暖玉的太君套箍著,披了一件墨狐皮帶有番蓮花紋妝緞的大氅,足下也蓋著金絲勾線的暖被,帶著笑意同一屋子的人說話,她貼身的羅媽媽從側門進來,邁著小步子上前,福了一身道:「老夫人,三少爺來給您請安了,正候在外邊。」
原本正熱鬧的一群人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三少爺?」沈氏眉頭微皺,似乎想不起來府裡有這號人。
羅媽媽心裡也直犯嘀咕,這三少爺以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從來沒向老夫人請過安,今日不知吹的哪陣風,居然把他給吹來了,嘴裡還是道:「就是湘蓮院唐姨娘生的少爺,一直在竹宣堂養著的。」
「唐姨娘」三個字一從羅媽媽嘴裡蹦出來,沈氏的臉色當即便不好看了。
大周階級分明,沈氏出身又高,素來清貴,最是厭惡那些賤籍娼妓,當初唐映瑤進門的時候,她還為了這事和自己兒子鬧了好一通彆扭,儘管後來妥協了,卻也一直不曾將那位「唐姨娘」放在眼裡,連帶著也不曾留意過她生下來的兒子。
「我當是誰,從前一次也不曾來向我這個祖母請安,今兒個怎的來了?罷了,他的請安我可受不起,雪天路滑,你讓他回去吧。」沈氏拂拂袖,竟是連人也不願放進來。
羅媽媽似乎早料到了沈氏會這麼說一樣,又福了福身,「三少爺說了,知道老夫人可能不願意見他,不過馬上便是年下了,他只求進來,遠遠向老夫人磕個頭就走。」
「既然如此,便讓他進來吧。」沈氏也不想表現得太刻薄,見羅媽媽把話說到這份上,便點了點頭。
羅媽媽應聲下去,不出片刻,一身灰色素袍子的寧淵便走了進來,他果然沒跨進正廳,只是垂手站在門檻外,對著沈氏的方向,躬身下跪道:「孫兒寧淵見過祖母,願祖母宜安百益,福壽永年。」
沈氏抬起眼,目光從寧淵身上掃過,略微詫異了一會。
因為寧淵在廳外所行的並非普通叩首禮,而是極為鄭重的拜安大禮,雙膝並跪,雙手平放在地上,掌心朝天,一手捏福印,一手捏壽印,前額抵在膝上,將整個身子都彎成了弓形。
拜安大禮興盛於前朝,行此禮可表示晚輩對長輩的最大尊敬,不過因動作繁瑣難完成,到本朝後,這禮節便漸漸荒廢了,尋常人家的後輩子弟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只有華京城中真正的百年名門,或者底蘊深厚的世家士族裡,還保留著這種傳統。
惜年司空旭出身卑微,是最不受寵的一個皇子,為了得臉於太后,他費盡心機找到了一個前朝司禮儀的教引嬤嬤,只為學這最正統也最標準的拜安大禮,寧淵便也是那時跟在一旁學會的。
以沈氏的出身,自然是認得這種禮節的,一時她臉色舒緩了些,看向寧淵的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漠,見他瘦弱的脊背一直弓著,直到微微發顫,卻強忍著疼痛沒有起身,心裡不禁劃過一絲憐愛,想到不論生母是誰,他到底是寧如海的親子,自己的親孫,便出聲道:「且起來吧。」
寧淵有些踉蹌地站起身,微微咬住嘴唇,正要轉身離開,沈氏卻又向他招了招手,「外邊天寒地凍,先進來暖暖身子。」說完,沈氏看了羅媽媽一眼,羅媽媽會意,差人趕緊在廳裡支了張椅子。
屋子裡的其他人表情上看不出,眼神裡卻很是莫名其妙,老夫人方纔還對那個不得臉的三少爺冷言冷語,怎麼只消他行過禮,態度就來了一通大轉變。
其實他們都不明白,幾十年前拜安大禮盛行時正是沈氏年輕的時候,就連她自己也向長輩行過這樣的禮,只是輪到幾十年後晚輩該向她行禮時,卻沒有那種傳統了,心底難免不平衡,而寧淵,恰恰滿足了沈氏的這點不平衡,沈氏便也給這個懂她心思的晚輩平衡,沒有再趕人回去,而是請進來說話。
寧淵入了正廳,低眉順眼地在羅媽媽為他支的椅子上坐了,目光不忘在屋內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掃視一圈。大夫人嚴氏一身藏青色勾銀線的綿群,儀態端莊地坐在沈氏左下首,對面是打扮最為出挑的柳氏,她二人以下便是環肥燕瘦的各位姨娘,少爺與小姐們則坐在生母邊上,只有一人的位置最為不同——
緊挨著沈氏那張黃花梨軟榻旁有一方烹茶小几,小几上用銅爐溫著一壺熱茶,旁邊坐了一個和寧淵差不多大的少女,模樣很是嬌俏可愛,尤其一雙眼睛水靈明亮,似兩顆黑珍珠一般,一身桃紅色綴著貂皮絨的襖裙裹在身上也異常亮眼。
寧淵望著她,她也正回望著寧淵,手則輕柔地伸進錦被裡為沈氏揉腳。
這少女寧淵認得,是柳氏的長女寧萍兒。她雖說是庶女,卻是這府裡最受寵的庶女,個性通透,為人乖巧,難得的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光寧府,哪怕在江州城的上流族群中,也是頗有名聲的貴小姐,無怪其他小輩都坐得離沈氏遠遠的,獨她一人侍奉在近側。
「早晨起來我便覺得奇怪,怎的院子裡的雪居然化了大半,搞了半天,原來是有樁連老天都看不過眼的事在這等著呢。」坐得離柳氏不遠的姨娘張氏從袖袍裡拉出一張絲帕,嫌惡般在鼻前扇了扇,小聲地自言自語道:「這壽安堂一向乾淨得很,怎的今日飛進一隻ㄠ蛾子,弄得屋裡的窮酸晦氣也忒濃了些。」
她聲音壓得低,沈氏聽不見,可這番毫無遮掩的指桑罵槐還是惹得臨近的幾名婦人丫鬟一陣悶笑。
寧淵心定神清。張氏向來依附柳氏,與她是一路的人,會出言譏諷自己也不奇怪,而既然張氏開了腔,想必柳氏也等在後面。
果不其然,張氏話音一落,柳氏便接過話頭道:「淵兒平日裡連見上一面都難,如今也算是長大了有了孝心,懂得來向老夫人請安了。」
柳氏這話可是放開了嗓子說的,表面上只聽得出欣慰讚許之情,實際卻是在譏諷寧淵不孝,不懂得來向老夫人晨昏定省。
其實自寧淵出現在壽安堂外的那一刻,柳氏的臉色便不太好看,因為她曾囑咐過夏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寧淵在老夫人面前得臉。
是以從前寧淵只要有來向老夫人請安的念頭,夏竹都會即刻攔著,同時告訴他因為他生母唐氏的關係,老夫人對他極是不喜,他若是上福壽園請安也只會讓老夫人生氣,不光討不了好,還會讓他的日子更難過。
彼時寧淵膽小又不懂事,加之沈氏的確下過嚴令禁止唐氏踏進福壽園,所以他並不明白這是柳氏為了弱化他在沈氏心中份量所設下的計策。於是除逢年過節的家宴外,寧淵從來未主動向沈氏請過安,便也這樣惹得沈氏越發忽視這個孫子的存在,那些欺辱他的人沒了後顧之憂,也更加肆無忌憚。
可惜柳氏想破了腦袋估計都不會知道,她插在寧淵身邊最大的釘子夏竹,已經被寧淵快刀斬亂麻地拔掉了。
柳氏這樣當面譏諷,目的無非是提醒沈氏他是個不孝的孫子。寧淵心裡冷笑一聲,他此番既然來了,自是想好了說辭,也不懼柳氏的笑裡藏刀,逕自站起身走到沈氏跟前,又是一記拜安大禮跪了下去,「孫兒不孝,請祖母再受孫兒大禮,孫兒喜不自勝。」
沈氏沒立刻讓他起身,而是不鹹不淡嗔怪了一句:「你這孩子,祖母的福壽園只怕還是第一次來吧。」
「祖母莫生氣,實在是孫兒自小體弱臥病,因為怕過了病氣給祖母,所以一直不敢前來請安。近來許是年歲大了,身體康健許多,想著應該無妨了,便立刻過來看祖母,一是請安,二是賠罪。」寧淵跪著道。
「臥病?」沈氏眉頭一皺,「既然臥病,何以我這裡完全沒消息?哪有孫兒臥病,祖母卻不知情的道理,是否你院子裡的下人躲懶裝蒜,沒有向上通報?」說完,又疑惑地看向嚴氏:「這孩子身體不好,你這個嫡母難道也不知情嗎?」
嚴氏略帶惶恐地起身,正要說話,又被寧淵搶過了話頭,「祖母不要責怪母親,此事是淵兒有意瞞著的。母親要照顧大哥本就辛勞,淵兒也不是怎麼大病,怎麼能再惹得母親勞心。而祖母是最該享清福的人了,孫兒更沒有為了這點小事來叨擾祖母的道理,要是惹得祖母不快,影響到了身體康健,便更是孫兒的罪過了,因此孫兒一直拘束著下人,不要將此事對外宣揚。」
嚴氏詫異地掃了寧淵一眼,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原以為寧淵會趁勢告狀,不想他竟這般識大體幫自己下了台階。
沈氏目光緩和了些,掠過嚴氏,又看向柳氏:「三媳婦,老大要照顧湛兒,老二個性素來不愛管事,這幾年府裡事務是交由你打理的,淵兒臥病一事,你可知道?」
柳氏不知沈氏會忽然問自己,一時有些慌,只好順著說:「我,我也不知……」
「祖母,府中那麼多人,諸事繁瑣,娘不可能事事都留意到、顧周全。三哥既然有心要隱瞞,連母親都被蒙在鼓裡,何況是娘呢,三哥你說是不是?」寧萍兒適時地插-進話,還順道對寧淵天真無邪地眨了眨眼。
「萍兒妹妹說的是,我們做晚輩的,若是能讓長輩少操些心,便就是最大的孝心了。」寧淵陪著笑,只是那笑容裡有多少冷意,大概也只有他一個人體會得出來,
寧淵可不會認為這個表面上天真無邪的庶妹是好相與的人,相反,寧萍兒的心思有多縝密毒辣,他可深有體會,柳氏做的許多事情有大半都是她在背後出謀劃策,人前她卻總裝出一副典型大家閨秀模樣,曾經寧淵便是被她這副模樣騙了,以為她是個平易近人的妹妹,於是才一次又一次地掉入柳氏的算計中,直至最後被寧如海下令送出寧府。
「罷了,難為你這孩子有這份孝心,如今你身體既然好轉,以後也要多來祖母這裡走動才是,病氣之類的,祖母不在乎,而且哪有做祖母的會嫌棄自己親孫子的道理。」沈氏點點頭,不自覺多打量了這個幾乎沒見過的孫子幾眼,見他雖然瘦弱,可是眉目清俊,一雙眼睛更是英氣逼人,透著股與年齡不相符的沉著,即便跪著,脊背也挺得筆直,比寧如海小時候還要多幾分魄力,心裡也溢出絲喜愛來。
「先起來吧,在地上跪久了,仔細腳涼。」沈氏說完,帶著笑意從臥榻上起身,親自伸手托住寧淵的胳膊想將人扶起來,可感覺到觸手一片冰涼時,不禁眉頭一皺,冷聲道:「平日裡都是些什麼人在伺候你,怎麼都是我們寧府的少爺,衣著陳舊些便罷了,數九寒天還穿得這樣單薄,你的冬衣呢?」
寧淵似乎嚇了一跳,忙把手收回去,躲躲閃閃地道:「是……是孫兒自己出門時匆忙忘了穿,不關下人們的事……」
沈氏並非老糊塗,寧淵雖然這麼說,可不代表她就要這麼信。方才聽聞寧淵臥病,可管事的媳婦卻一問三不知,已經引得她懷疑了,像她這樣高門大戶出來的閨秀,素來講究家門名聲,平日裡看不到可以不管,但只要看到了,發現府裡有苛待庶子女的事,傳出去了不光不好聽,她這張老臉也掛不住。
寧淵明擺著是受了委屈,卻絲毫沒有告狀的意思,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處處顧全長輩的顏面,這在沈氏眼裡是極為識大體的表現,也正因為這樣,她才對府裡居然有人欺上瞞下而感到尤為惱怒。
只是寧淵已經那般說了,她也不好發作,除了暗讚寧淵懂事之外,她順手解下了自己的狐皮大氅,披在寧淵身上,「真是傻孩子,下次出來記得多穿些,若凍壞了自己,心疼的可還是祖母。」
這一披,等於是給在坐的所有人傳遞出一個信號,她認下了這個孫子,以後如果有人要對寧淵蹬鼻子上臉,得先看看能不能過得了她這個老夫人的眼。
一時屋子裡各有各的表情,沒有子女的姨娘們大多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嚴氏臉上是一貫的沉靜,只是望向寧淵的目光裡帶上了奇妙的神色,唯有柳氏,不光面色鐵青,藏在袖袍裡的手帕也被她鼓著青筋的手攪成了一團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