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燁步調悠閒地走向虞紹衡的書房,像是走在他甚是熟悉的地方。
而虞府也的確是他很熟悉且曾一度前來的地方。
在他初登基的那兩年,平日常聽從太后吩咐,前來虞府請教老侯爺一些政務。
那時的虞紹衡,還是世子。是在少年時,他與虞紹衡相識,且在那時便青睞有加。
這些前塵事,不想也罷。
鐘離燁斂起這些心緒,走進書房院,恰逢虞紹衡迎出門來。
鐘離燁一擺手,阻止了虞紹衡行禮,「罷了。朕還未用飯,隨意上幾道下酒菜,你府中好酒也取兩壇過來。」語畢,逕自進門,坐到太師椅上。
虞紹衡吩咐小廝去傳酒菜,進門後,就見鐘離燁正凝眸看著周柒。
鐘離燁似笑非笑,「蕭旬將人交給了你發落?」
「正是。」
「他倒是信任你。」鐘離燁提起蕭旬,便是眉峰輕蹙,對蕭旬有多惱火,可想而知。
虞紹衡沒搭話。
「命人帶下去吧。」鐘離燁漠然道,「朕是來找你喝酒的。」
虞紹衡對佳年打個手勢。
周柒被帶下去之後,兩名小廝奉上酒菜。
鐘離燁轉去桌案前落座時惑道:「也沒個貼身服侍的丫鬟?」
「沒有。」虞紹衡拿過酒壺斟酒。
鐘離燁忍不住笑,先讓虞紹衡落座,之後才道:「是在外征戰時養成的習慣?」
虞紹衡頷首一笑。
鐘離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面親手給自己倒酒一面道:「朕今日煩得厲害,便獨自離開皇宮,來了你這裡。有時候,有些話與其跟那些只知溜鬚拍馬之人說,不如與對手說。」竟是擺出了拉家常的樣子。
虞紹衡反問道:「微臣在皇上心裡,已是對手?」
「自然。你與蕭旬,是朕平生最強勁的對手。」鐘離燁坦然道,「朕甚至不知何時便被你們或是皇后暗殺。」
虞紹衡忍不住笑了,「皇上言重了,大可不必憂心忡忡。」
「朕也瞭解你們性情,否則也不會隻身來你永平侯府。」鐘離燁與虞紹衡碰了碰杯,「你我敬往日一杯。」
虞紹衡唇畔依然掛著愜意的笑,目光卻是一黯。如今情形又何嘗是他願意見到,往昔種種又何嘗是他能夠遺忘。
「想起往日與你與蕭旬暢飲暢談終夜的情形,便是忍不住感嘆人事無常。」鐘離燁語聲轉低,「你們,太讓朕心寒。」
虞紹衡不予置評。其實都是早晚的事情,即便是蕭旬身邊沒有奸細,即便是蕭旬與他恪守本分,也遲早會被視為心腹大患。他們太瞭解鐘離燁的性情。如今鐘離燁只是找到了一個讓他失去冷靜從而暴怒的理由——也幸虧如此,否則,他與蕭旬餘生都會活得很疲憊,要日日防範,要時時防微杜漸。臣子如他與蕭旬,窮其一生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一位帝王的完全信任。
站在世間權利、榮華巔峰的人,如何會容忍一點點潛在的威脅。
「不說了,還是喝酒。」鐘離燁打住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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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昔昭先是聽說了蕭莫的事,之後便聽說了皇上踏月隻身前來的事。
讓她感觸頗多的自然是蕭莫之事,忍不住為蕭旬嘆息。
再沒有比手足背叛自己更傷人的事情了吧?
讓人覺得冷酷無情的人,心裡其實都有一根最柔軟的弦,只是外人無從知曉罷了。
蕭旬與她談及家人的次數很少,但是她聽得出,他一直明白他的不足之處,能聽出言語背後那份歉疚。
到如今,那份歉疚還未平復,便又要下狠手懲戒手足……
那是什麼滋味,也只有蕭旬明白。
「夫人,」芷蘭走到近前道,「皇上與侯爺在書房飲酒,看樣子是要不醉不歸,您還是早些歇息吧。」
「嗯。」葉昔昭點頭,轉去梳洗歇下。
皇上前來,在她看來也只是找個人喝酒而已。到這地步了,君臣兩個還能說什麼?
第二日一早醒來,聽說皇上與虞紹衡飲酒至天色微明時才罷休,是一起出門去上大早朝的。
終夜飲酒的兩個人,若無其事的出現在朝堂,這般精力,想來也只有他們做得到。
上午,她安排好了家中的事情,下午去了相府。太夫人如今總是擔心忻姐兒跟在她身邊不大妥當,怕忻姐兒與她一個不注意就害得她動了胎氣,也就沒讓忻姐兒隨行。葉昔昭明白這些,自然是欣然應允。
如今她出門時,以往的人都換了,隨行之人除了沉星落月風嵐這些跟車的丫鬟,便是虞紹衡手下身懷絕技之人。若非如此,她也不敢隨意出門走動。
到了相府,進到正房,許氏正恭聲向孟氏回稟著內宅的事。
孟氏見到葉昔昭,便漾出了和藹的笑,指了指炕幾另一側,「昔昭來了,快過來坐。」
許氏回眸看到葉昔昭,神色便是一冷,目光隱含怨毒之色。
沉星見狀,上前緊跟在葉昔昭身側,現出戒備。
葉昔昭對許氏報以一笑。便是許氏與其娘家再遲鈍,至此時也已知曉之前落難是虞紹衡謀劃之下所致。她的夫君如此,別人難免遷怒於她,甚至會以為這是她的主意——也罷,隨他們怎樣,誰會在意這一點點記恨。
很明顯,許氏並不像讓孟氏發現自己對葉昔昭的痛恨,斂起怨懟的神色,柔聲笑道:「昔昭快坐,我去命人上茶點。」
「多謝大嫂。」葉昔昭笑著應聲。
孟氏看向許氏,語聲變得淡漠:「我這兒也沒什麼事了,你回房吧。」
許氏恭聲稱是,繼而退下。
孟氏又吩咐堯媽媽,「去請相爺過來。」之後又對葉昔昭說道,「你爹在家中。」
葉昔昭倒是沒想到,「是麼?」
「你還沒聽說?今日一大早,皇上只坐了片刻便退朝了。」孟氏笑道,「聽你爹說,皇上與侯爺都是一身酒氣……著實讓人費解。皇上已有些醉意,侯爺還好,退朝之後去了兵部,一如往常。」
葉昔昭啼笑皆非。
葉舒玄進門之後便尋找忻姐兒,「我的外孫女呢?」
「你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時候。」孟氏嗔道,「昔昭若是到何處都帶上忻姐兒才讓人不放心。」
葉舒玄尷尬一笑,「我這不也是記掛忻姐兒麼?」
孟氏體諒地一笑,「你們父女兩個說說話,我去芳菲房裡看看。」
「好。」葉舒玄落座之後,問道,「昨日紹衡該不是與皇上喝酒了吧?——聽宮人說,兩個人是一同進宮的。」
葉昔昭自然不會隱瞞,「的確是。」
「倒是心寬的人。」葉舒玄語聲似是嘆息,卻透著欣賞。
葉昔昭則是問道:「相府毫無猶豫地與虞府站到了一邊,是不是還是擔心大哥的事情敗露?」
葉舒玄遲疑片刻,苦笑著點頭,「正如你猜測,沒有你大哥當年做的那件糊塗事,我到這關頭,必然會萬般猶豫、左右為難。」
葉昔昭亦是遲疑片刻,問道:「大哥當年到底做了什麼事,被侯爺拿捏住了把柄?」
這一次,葉舒玄沒有迴避,先是問道:「你可曾細究過當年你大哥的意中人到底是誰?」
葉昔昭緩緩搖頭,「沒人肯告訴我,不論問誰都是言辭閃爍——可是這件事,在不少人心裡都不是秘密了吧?」最起碼,許氏就是知情者。
葉舒玄聽出弦外之音,無奈嘆息,「你大嫂得知那件事,還不是你娘嘴快,將這件事告訴了許家人。」之後略一沉吟,實言相告,「那時你大哥傾慕的女子是明玉公主。」
葉昔昭愕然相望。明玉公主,與皇上雖不是一母同胞,卻是有著濃厚的手足情分。
葉舒玄肯定地一頷首,「不知兩個人是如何相識的,甚至一度信件來往……那時鬧得我整日提心吊膽……紹衡當初就是手裡有幾封昔寒與明玉公主來往的書信,信中言辭也甚是不妥,能讓明玉公主名節盡毀。再加上昔寒那時又是什麼事都敢做,竟挪用了涿郡官府五萬兩官銀,又不能按期奉還……不知紹衡是如何知曉了這些事,別說是兩件事相加,單只一件,也足夠讓昔寒人頭落地了。」
葉昔昭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紅顏早逝的明玉公主,竟然與大哥……聽起來像是落花流水皆有情,父親口中的言辭甚是不妥,可見已是書信傳情了。
葉舒玄垂了眼瞼喝茶,繼續道:「後來你嫁到了侯府,紹衡將那幾封書信給了我,涿郡那邊的官銀他也替昔寒歸還了……可是我們總是疑心他手裡必然還有證據,這也是一直氣急敗壞卻無計可施的緣由。」
葉昔昭聽到這裡,才呼出一口氣,輕聲問道:「您是不是擔心皇上已經知道這些事?」
葉舒玄點一點頭,「紹衡與蕭旬走得太近了——我如今自然不再疑心紹衡還留有證據,只是害怕蕭旬也知曉此事,蕭旬身邊人若是知道,便是隱患無數——皇上忽然對蕭旬、紹衡疑心,必然是知道了不少被蕭旬隱瞞的事情,這件事皇上知曉與否,我總覺得是遲早的事。」
推測、隱憂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葉家並不能確定,虞紹衡當年是不是自蕭旬那裡拿捏住了葉家的死穴。
葉舒玄看向葉昔昭,漾出寬慰的笑,「這些事如今讓你知曉也無妨,反正已經到這田地了。你只管照顧好自己,外邊有我們。」
葉昔昭笑著點頭,「爹只管放心,我一直都是好端端的。」
葉舒玄又道:「你二哥那邊,也一直安安穩穩,凡事都為相府考慮。」說著話,想起了二姨娘,目光黯然,片刻後才又道,「二姨娘病故之後,我是想著昔朗年紀也不小了,便只讓他守孝一年。」
葉昔昭聽得出這話中深意,認同地點頭一笑,「二姨娘地下有知也會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二哥的日子美滿,才是她最在意的事情。」
孝期若是三年,意味著的便是葉昔朗與芳菲要在三年之後才能考慮子嗣的事。
葉舒玄悵然一笑。他這一生,辜負的人太多了。平心而論,他自知不過是個薄情人。只是,這感觸不能對女兒談及罷了。之後他岔開話題,問及蕭旬近況。
此刻的蕭旬,盤膝坐在正房廳堂的大炕上,冷眼看著他的三弟、四弟。
喬安從裡間走出,將兩個雕花木匣放在蕭旬手邊。
蕭旬抬手拍了拍木匣,漠聲道:「你們以往總是記掛爹娘留下的那些物件兒,總是記恨我將那些價值連城之物送給了永平侯。你們不知道的是,我在各地的產業,全是虞家人幫我經營起來的,我手裡多少店舖、田產亦是永平侯相贈——自然,這也怪我,懶得與你們說,使得永平侯也被你們非議這麼久。」
兄弟兩個聞言看向木匣,俱是眼前一亮。
蕭旬微不可見地一蹙眉,「我手中財產,本該平分為四份,只是蕭莫已被我掃地出門,蕭家一草一木都與他不相干了,財產便平分為三份。店舖、田產量你們也不會打理,我將手中現銀全部兌換了銀票,另與人摘借了些銀兩,此刻交給你們兩個。你們帶上銀兩,去你們想去的地方——別在京城惹我嫌惡。若是對賬目有所懷疑,去前院問管家、管事。」
兄弟兩個全沒料到,對視一眼,太過意外,一時不知作何反應了。
「今日一別,便不再是我蕭旬手足,自此山長水闊,永世不再來往。」蕭旬下地,負手緩步走向門外,語聲未停,「來日你們富甲天下,算是對得起爹娘;來日你們沿街乞討,與蕭家無關。若能體諒我這些年來有意讓你們成材,盡可考取功名。若是藉我名號惹是生非,休怪我讓他去與蕭莫做伴。」語聲一頓,終是不能再掩飾心頭蒼涼,「便是手足也要講個緣分,如今看來,我與你們無緣,盡心竭力仍不能被體諒,如此,便各奔前程。」
話至末尾,他已到了院中。
兄弟二人追出門時,已不見蕭旬身影。
三日後,周柒招出同謀,蕭旬收到虞紹衡列出的一份名單之後,連同周柒一一發落,這些人下場相同——死,腰斬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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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日漸炎熱的時候,侯府為太夫人辦了壽宴,前來侯府賀壽的皆為皇親國戚、朝堂重臣、京城名流,不輸宮宴。
鐘離燁與虞紹筠亦是錦上添花,分別命宮人攜帶旨意、賀禮前來。
過了端午節,便是公主的滿月酒。太夫人與葉昔昭同時前去宮中。
這事情之後,葉昔昭不再出門走動,安心留在家中。
而鐘離燁則是在公主滿月酒之後便有了驚人之舉——他以龍體抱恙為由,遷入御花園芙蓉苑,自此再不上朝。另,冊封虞紹衡、秦安槐、葉舒玄、羅元華為輔政大臣,有要事便去芙蓉苑通稟,無足輕重之事,四人盡可代他做主。
初時,滿朝文武真以為皇上身染重疾,憂心不已,甚而有人懷疑之前皇上急著立太子也是因為身體不適所致。可是,慢慢的,就沒人再為皇上擔心了,只剩了咬牙切齒或是啼笑皆非——皇上在芙蓉苑過的日子,說好聽些是逍遙自在,說難聽些就是沉迷於酒色,出自秦家的靜嬪、惠嬪常伴君側,日日絲竹管絃歌舞昇平。
有言官罵秦安槐教導出了狐媚之人,有言官則斥責是蕭旬與虞紹衡專權跋扈才使得皇上心灰意冷無心政務,其餘言官較為冷靜,覺得前兩種言論都是導致皇上如今情形的導火索——上奏摺將秦安槐、蕭旬、虞紹衡一併罵了去。
只是可惜,再怎樣激烈難聽的話語,鐘離燁都不會看的——已對四位輔政大臣言明,只是不是有切實證據彈劾官員貪贓枉法的奏摺,皆不需給他過目。
自登基之後便勤政愛民的帝王,一朝懈怠,竟做到了這地步。
誰都沒想到,自此之後,鐘離燁再不曾現身於金鑾殿——連他自己都沒想到。
虞紹衡在切身目睹、經歷這一切的時候,葉昔昭看得出他心境荒涼。因著如今夫妻兩個對彼此再不設防,在她面前的他,是不會掩飾情緒的。她看得出,而他從不曾說為何,她也就沒問過那日君臣二人暢飲時到底說過什麼。
除了這件事,他們的時日愈發愜意。
因著不需再上大早朝,虞紹衡處理公務的時間便多了些,從而也就愈發清閒,每日陪伴家人的時間更多。
他陪著她感受著胎兒一日日成長,感知一次次胎動,這種情形下的他,總是滿懷憧憬,滿心愉悅殘棺。
葉昔昭也說,這孩子比忻姐兒要調皮。他便因此而浮想聯翩——若是個女孩兒,少不得又是個讓他愛不釋手的;若是個男孩兒,他在孩子幾歲的時候就少不得要親自傳授文韜武略。
一句話,對於兩個人來說,怎麼樣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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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盛夏,宮裡角角落落都放了冰塊,使得人一走出室內便似進了蒸籠。
虞紹筠在這樣的日子,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凡事只在宮內給出裁奪。
這日早間,康王趁著天氣還不熱得讓人發狂就來面見虞紹筠,落座後便喜笑顏開地道:「王妃已確診,是喜脈。」
「那可是好事。」虞紹筠由衷地為他高興,「你若是怕她出閃失,眼下就去選個穩婆照料她。」
「多謝皇后娘娘隆恩。」謝恩之後,康王看著眼前愈發明豔照人的女子,再想想聽到的傳聞,不由疑惑——皇上在芙蓉苑的時日已久,從未踏足正宮,皇后倒是沉得住氣,甚至於,是一點也不在意。難道說,她從未將皇上放在心上,曾得到的盛寵也只視為過眼雲煙?
虞紹筠則道:「去為你的王妃張羅吧,有什麼短缺的就去內務府說一聲,太醫也要選個踏實可靠的,這些與我宮裡的宮女去說即可。」
康王這才斂起心緒,再度道謝之後離開。
虞紹筠又想起了葉昔昭,算算日子,再想想葉昔昭有喜之後也不見豐腴的小身板兒,難免有些擔心,吩咐貼身服侍的宮女去選好醫婆、穩婆送到侯府去。凡事誰都不想出意外,卻不能不防著,到時因為一時疏忽讓孩子甚至於葉昔昭出了閃失,可就不亞於要了大哥、母親的半條命……那代價,怕是誰都付不起。
宮女剛奉命離開,久不相見的鐘離燁竟然來了。
他步履有些虛浮,他面色分外蒼白,一看就是宿醉未醒。
虞紹筠撫額嘆息。別跟她耍酒瘋才好。
鐘離燁逕自去了床上躺下,隨即喚她:「虞紹筠,你給我過來。」
居然連名帶姓地喚她……這是醉到了什麼地步?
虞紹筠先吩咐宮女去做碗醒酒湯來,之後才轉去床前落座。
鐘離燁握住了她的手。
炎炎夏日,他指尖竟是帶來微涼觸感,再不是記憶中的溫熱——這人糟蹋自己身子骨的功力倒是無人能及。
「每一日,我身邊都環繞著鶯鶯燕燕,你都無動於衷……」鐘離燁閉了閉眼,又凝眸看向她,「你待我如此,我為何還要想起你這可惡之人?你告訴我。」
虞紹筠忍俊不禁,笑了笑,卻沒說話。通常情況下,這人真假難辨的話不答最好,答了就是自找罪受。何苦。
「放心,不論怎樣,我也不會讓你背上失德的罪名,這本就是我的事,拉你下水又何苦來……再說了,你們兄妹是什麼人?哪裡容得了我想怎樣就怎樣。」
我們兄妹固然算得厲害,可你也不差——虞紹筠腹誹著。這廝在宮裡不論是假意還是真心放縱,卻從沒忘記過正事,近來服侍過他的女人,多數都是他可能利用到的官員的親眷。只是,這些事都是暗衛先一步獲悉,他能否成功,可想而知。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鐘離燁坐起身來,甩了甩頭,他看不清眼前人容顏,隨即苦笑,「我的天下,已非我能做主。否則,如今也不會假戲真做一味沉淪放縱。蕭旬幾乎拿捏著所有官員的軟肋,你大哥與葉舒玄則掌握著朝政……我這皇上,已是可有可無。」
這是實話。若非他在酒意驅使之下,斷不會對她道出。
虞紹筠其實也明白他如今為何沉迷酒色。他已失去了支撐,陷入了此生深淵。人到了一定地步,總需要一些事情來緩解心中空茫虛無。男人的墮落,是因著前程不如意或是無望的,不在少數。而如今的鐘離燁,怕是絕望時多。
如今情勢,絕非任何一位帝王可以承受。
之後,鐘離燁做出了一個讓虞紹筠意外的舉動——
他傾身過來,抱住了她。
虞紹筠片刻僵滯,才忍住了將他推開的衝動。
滿身的酒氣,甚至不知才要過哪個女人,著實讓她牴觸至極。
「一句話都不肯答,一句話都不願說。」鐘離燁語聲低緩,稍顯模糊,「紹筠,你怎麼會是這般狠心的女人。」
是啊,虞紹筠怎麼會是這般狠心的女人?她眯了眸子,輕輕地笑。
鐘離燁忽然話鋒一轉:「還記不記得,上次我隻身離宮去永平侯府?」
虞紹筠答道:「當然記得。」那次可是真把太后氣得不輕。
「我與你大哥,終夜飲酒,卻只是稍有醉意。」鐘離燁語聲平靜了一些,「我與他暢飲,從來如此。他是絕佳的酒友,讓人暢飲而不至忘形。可知我最後跟他說了什麼?」
虞紹筠如實答道:「不知道,大哥不曾與我提及。」
「我猜他就不會與你提及。」鐘離燁語聲中隱有一絲得意,此時的他,一如一個心無城府的小孩子。說完這些,他放開了她,躺回去。
虞紹筠看著他,又是忍不住笑。以往從沒想過,還會看到這樣的他。
鐘離燁沒賣關子,如實道:「我跟他說,我們立個三年之約,三年之後,若他能使得天下愈發富足太平;三年之後,若我仍不能將他與蕭旬勢力剷除——這天下姓鍾離還是姓虞,都無關緊要。」隨即,他緩聲解釋道,「他征戰時手法太過殘酷狠辣,緣於他嗜殺好戰。我便總是擔心,他早已不是昔日心懷天下憐憫蒼生的將帥。有著赫赫戰功的將帥,來日不是百世流芳的英雄,便是梟雄。」
虞紹筠聞言緩緩搖頭,「你錯了。我大哥不要百世流芳,也無意成為梟雄。」
「但願如此。」鐘離燁緩緩漾出笑容,「如此一來,這天下事盡可交給他,我也不在乎所有舉措是出自誰手。說到底,你們兄妹情深,他總不會刁難你,讓母儀天下的皇后成為笑柄。」
虞紹筠有些同情地對他道:「這件事,本就是你自尋煩惱。」
「興許是。」鐘離燁呼出一口氣,「可我做的,都是分內事。」隨即,他看住虞紹筠,「你定是覺得我已爛醉,其實還沒有。我真醉得深了,說話反倒一如平時,半醉不醉時,反倒似個醉鬼。」
但願如此。虞紹筠想,有些話,若不是他的醉話,真是再好不過。當然,她也不得不往反面想——那些讓她動容的話,興許就是他的計謀。不論怎樣,不要當真就是了。
「我何嘗不知,帝王該一生知人善任,該是駕馭良才。可是虞紹衡蕭旬那般的人才,非任何人可駕馭。」鐘離燁又握住了她的手,「我想過與你白頭偕老,可惜,因著你家族勢力,這已成奢望。」
「……」
「經年流轉,你們已化為我不可駕馭馴服的猛虎,我只能絕殺亦或屈服——不能絕殺,是我無能,愧對先祖;若是臣服,仍是鐘離氏之恥辱。紹筠,我們……且看來日。」鐘離燁起身下地,身形晃了晃,托起她的臉,「我情意甚少,卻都給了你,便是曾欺騙曾食言,卻從未打算放棄你,可你呢?」
「我?」虞紹筠想了想,「我興許是比你情意還少的人,若是得不到值得一生相隨甘苦與共的良人,便只想活著,活得好一些。我的情意,到如今已所剩無幾。我自然明白你對我的照拂,一直感激,可也只有感激。我不是為男女之情活著的人。」
鐘離燁笑得有些諷刺,「這話真該讓你大哥大嫂聽聽。」
「不必,他們早就明白。他們也不只是為情意活著,若是那樣,去隱居起來做同命鴛鴦即可。」
「……」鐘離燁向外走去,「我去看看我們的孩子。」
虞紹筠揚聲喚宮女陪他前去,之後細細回想他方才言語,情緒變幻之後,最終唯剩一聲嘆息。
可惜,他生在帝王家。
可惜,她最先只是他一枚棋子,後來才得到他情意。
可惜,她到如今能回報給他的,只有漠然、遠離。
自開始便是錯。這世間鮮少有人能將錯誤變成佳話。
終究是兩個生性涼薄之人,走至如今,相見不曾唇槍舌劍,已是難得。
到如今,仍是覺得他有好的一面。
可恨同在帝王家,可恨都是將枕邊人放在最後一位的人。
誰都沒有錯,錯的是這本性、命途。
如他所言,且看來日。且看三年後,誰勝誰負。
夏逝秋來,後宮平寧如常。唯一讓虞紹筠在心裡思量過幾次的,是不少宮女私底下議論,皇上寵幸之人何其多,可是這麼久了,硬是沒見哪個人診出喜脈。
讓虞紹筠推測的話,原因不外乎兩個。或者是鐘離燁認定她如今已心如蛇蠍,與其讓嬪妃經歷有喜、小產之痛,不如先一步賜藥,讓嬪妃平安度日。或者是鐘離燁這一次決定守諾,只打算讓她生的孩子繼承皇位,未免生出日後波折,提前避免這種可能。
她想來想去只有這兩個可能性,卻又總是覺得兩者都不大可能。
另外,讓虞紹筠不安的是,太后一直一如往昔,對她態度溫和慈愛,對太子、公主疼愛有加,硬是沒有任何舉措——前面朝堂的事,太后瞭如指掌,如今這麼久都毫無動靜,謂之詭異。
她這位婆婆可不同於任何人,按兵不動時穩如泰山,若一朝有舉措,恐怕就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要知道,當初護著鐘離燁坐穩皇位的可是太后。
怎麼也想不通,太后與鐘離燁到底是打的什麼算盤。
這些也只是獨自一人時才會去想的事情,平日裡她還是有著太多事情要忙。
井之然過了初期害喜的階段之後,不時與康王來宮裡,或是給太后問安,或是來陪她說話。
說的多了,虞紹筠也就知道了井之然的衣飾打扮為何似曾相識——全是按照葉昔昭的習慣在打扮,只是大同小異。
一次,井之然抱怨道:「上次去了永平侯府,嫂嫂得知我有了喜脈之後,忙不迭地勸我不可再四處亂跑,若是悶得慌,便喚娘家人去王府說話,或者來宮裡陪著太后與皇后娘娘說說話。如此一來,臣妾就再不好登門探望了。」
虞紹筠聽得直笑,「你去哪裡,哪個都會這麼勸你,你也不想想康王待你如何,也是少見的痴情人了,你要惜福才是。」心裡補一句:若是你在誰家出點兒閃失,康王不與人拚命才怪,誰會願意擔上這種風險。
井之然聞言便紅了臉,之後又道:「只盼著嫂嫂這一胎能得個小世子,如此一來,便是圓圓滿滿了——嫂嫂身體也不是太好,兩個孩子也是剛剛好。」
「是啊。」虞紹筠笑著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平日裡沒少為大嫂上香祈福。」
進了九月,虞紹筠親自選了幾名模樣出挑的乳母送到了侯府,讓葉昔昭自己選擇,若是暫時不能定下來,就等孩子出生後再說。
到了葉昔昭產期臨近的時候,朝堂有了一件喜事:歷時四年多,唐鴻笑與幾千文人嘔心瀝血夜以繼日之下,修書一事終於告成。
這次修書,涉及四書五經、星象占卜、詩詞歌賦、醫學、佛學等方方面面。
範本送至宮中,太后與皇后大喜過望。
皇上琢磨著如何嘉獎唐鴻笑。
太后則下懿旨,將唐鴻笑召進宮中說話,連續幾日皆如此。
虞紹筠越想越覺得蹊蹺——太后與唐鴻笑哪來的這麼多話可說?更蹊蹺的是,大哥明知此事,竟也不聞不問。這葫蘆裡都是賣的什麼藥?
唐鴻笑這人,細細想想他這幾年來的作為,已到了讓人刮目相看的地步——這廝如今性情隱忍,當初彈劾安國公的時候果斷,謝絕皇上賜婚時絕決,而修書需要的則是驚人的才華與耐力……
虞紹筠終於明白,太后在之前為何毫無舉動了。太后之前是安心等待唐鴻笑修書告成,如今必是要將唐鴻笑拉攏到身邊委以重任。
太后歷年來,要麼什麼都不做,要做什麼事的時候,誰都無從阻攔。若是唐鴻笑這樣的人才為她所用,那……
虞紹筠暗自心焦,對虞紹衡毫無舉措愈發不解。大哥這是料定唐鴻笑不會為太后所用麼?可是如今的唐鴻笑又是誰能看得透的?自雲端跌入深淵,再從深淵抵達雲端的男人,還有什麼是他不能忍、不能承受的?
有著那般才學、那般性情的人,在如今而言,誰敢說他不會成為她家族的勁敵?
在這樣的不安之下,虞紹筠命人請太夫人進宮詢問此事。
太夫人進宮之後,虞紹筠直言不諱,說了關於唐鴻笑的種種事宜。
太夫人卻是擺手笑道:「你儘管將心放回原處,什麼事都不會有。」
虞紹筠就不明白了,「這話怎麼說?」
太夫人笑意更濃,「我也不瞞你,就在我來宮中之前,唐大人才去了家裡找你大哥,說是有要事相商。」
「有要事相商?」虞紹筠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說應該是永遠敵對的兩個人,如今居然能到一起商議要事了? 「是大哥將他收服了,還是大哥被那廝的障眼法騙了?娘,這件事可不能等閒視之。有些事我們侯府可以忘記,可唐鴻笑卻不見得能忘記。」
「你啊……」太夫人的笑轉為心疼。是因為在皇上身邊的日子久了,女兒也開始變得多疑了吧,連兄長的舉措都不能深信。之後,她解釋道,「唐鴻笑如今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了,他對自己來日去處早有定奪。」
「……」虞紹筠的困惑非但沒有因此減輕,反倒更重了,「唐鴻笑的去處,他自己怎麼可能有定奪呢?便是皇上如今不上朝,卻不代表不能決定這件事。再說了,若是太后也出面,那這件事可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太夫人笑眯眯的擺了擺手,「你就別理會這件事了,等些時日就知道了。再說了,我只是自心底信你大哥,並不是太清楚個中緣由。等過些時日就會有結果,你我儘管拭目以待。實在不放心的話,我讓你大哥進宮來與你細說。」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母親又不是糊塗的人,虞紹筠也便笑著點一點頭,「那我就與您一起等著。」
太夫人並沒逗留太久,記掛著葉昔昭,「昔昭雖說脈像一直穩健有力,可身體底子終究是差了些,我還是守著她更踏實些。」
虞紹筠道:「就該如此,我這也是關心則亂,太心急了才將您請進宮來的。」之後笑著送太夫人出門,「就是這幾日了吧?」
「是啊。」太夫人笑著點頭,「這次不論怎樣,孩子是足月出生,又是第二胎,肯定不會像上次一樣落下什麼病根兒。坐月子好好將養著,以前的病痛也能將養好了。」
「是這個理。」虞紹筠不由想到了葉昔昭以往受過的苦,暗自唏噓:大哥大嫂算是這世間有情人的典範了,可不也還是屢經波折?便是到如今,午夜夢迴怕是也少不得為將來提心吊膽。人哪,其實真就是負累越少越好。所謂男歡女愛,在她看來,是離得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