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虞紹衡攜葉昔昭去了相府,先到正房去見孟氏,恰逢孟氏在訓誡葉昔寒。
葉昔寒的傷都在明面上,額角一處淤青,咽喉上的一點傷已經結疤。
葉昔昭看得出,傷是劍尖抵入分毫所致,暗自倒吸一口冷氣。若當時虞紹衡的力道稍有偏差,她大哥就會丟掉性命。
隨即,她忍不住剜了葉昔寒一眼。好端端的,招惹虞紹衡做什麼?話說回來,整個京城又有幾人敢與永平侯較量身手?
兩個男人相見,視線短兵相接。葉昔寒猶自不服氣地報以冷眼,虞紹衡卻是淡漠從容。
而孟氏不曾奢望虞紹衡會來,訝然很快轉為驚喜,掛著滿臉的笑,讓女兒女婿落座,先是問起虞紹衡的病情:「聽說這幾日都在家中休養,可好些了?」
虞紹衡語聲溫和:「勞岳母記掛,並無大礙。」
葉昔昭瞥見葉昔寒要說話,先一步道:「是啊,娘只管放心。侯爺也只是舊傷崩裂,雖說休養期間也不得閒,不時牽扯到傷口,好在太醫醫術精良,時時重新包紮,沒事。」回到娘家,她說話也就隨意些,沒掩飾情緒。
虞紹衡險些就笑了。
葉昔寒聽了,原本要說的話便嚥了下去,轉而很是不滿地瞪住葉昔昭,眼神分明是在說:發什麼瘋?怎麼會站在他那邊對我冷嘲熱諷?
葉昔昭不予理會。
孟氏蹙眉喝斥葉昔寒:「看看你做的好事!」隨即便對虞紹衡歉然笑道,「原本打算過幾日去侯府賠罪的,卻不想……」
虞紹衡微微一笑,「岳母言重了。昔昭已有段日子沒回相府,我又得閒,便陪她走一趟。」
葉昔昭明白,虞紹衡就是這樣,事情可以做,話卻不會說在明面上。他可以對她和太夫人說來相府賠罪,但是來了之後,絕不會說一個錯字,走個過場不過是為了兩家長輩心安。
葉昔寒報以一聲冷哼,「我還當你將昔昭囚禁在侯府了呢!」
「你這孽障!」孟氏真被氣得想打人了,「到此時還敢胡言亂語!?」
恰逢此時,小丫鬟前來通稟:「夫人,今日皇上龍體微恙,免了大早朝,相爺回來了,請侯爺移步書房一敘。」
虞紹衡適時起身,轉去書房。
等虞紹衡離開院落,孟氏就拿起手邊一本賬冊,丟到了葉昔寒身上,「你是不是想氣死我?不孝的東西!方才說的都是什麼混賬話!」
「娘別生氣,我這不也是……」
孟氏繼續數落著:「你說你做的那叫什麼事?青天白日的,偏要與侯爺比試,侯爺懶得理你,你就不依不饒地冷嘲熱諷,這也就罷了,你總提起昔昭做什麼?總說前塵事做什麼?你果真見不得昔昭過幾天安生日子麼?你……」說到這裡,臉色都有些發白了。
葉昔昭慌忙放下茶盞,前去安撫,「娘,別生氣,沒什麼大不了的,太夫人與侯爺都沒放在心裡。」
葉昔寒一看這情形也慌了,老老實實跪在地上,「娘,孩兒知錯了,您千萬保重身體。」
「你再這樣下去,我遲早被你氣死!」孟氏想不明白,「你總與侯爺作對是為哪般?看昔昭在中間左右為難你就高興了麼?我能依仗的只你與昔昭兩個,只盼著你對你妹妹多加照顧,可你呢?」
葉昔寒垂著頭連聲認錯,神色卻有著幾分委屈,心說受傷的是我,差點命喪黃泉的也是我,到最後怎麼錯的還是我?
幸好,這時候堯媽媽走進來,笑著給他解了圍:「夫人快消消火氣,表少爺過來了。」
孟氏與葉昔寒神色一滯,不約而同望向葉昔昭。
葉昔昭從容起身,避到了裡間。
孟氏盡快調整了情緒,讓葉昔寒起身,又喚人請唐鴻笑入內。
葉昔昭猶豫片刻,轉到窗前,透過半開的窗戶觀望。自嫁入侯府,她便再也沒見過唐鴻笑。越是在相府,越是顧忌著流言蜚語,不願被那些個姨娘、庶妹私下議論,惹得雙親不快。
三月清新明媚的陽光灑落院中,春風拂動著院中的花草樹木。春光流轉間,唐鴻笑走入她視線。
仍是她記憶當中的俊雅清絕,周身煥發的氣息卻與往昔大相逕庭。
以往的他宛若這光景的和煦春風,此時卻如月下花影,透著陰霾、蕭瑟,容顏清瘦,輪廓線條銳利。
葉昔昭的手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也不覺得疼。她心頭堵得厲害,情緒複雜難舒。失望、痛恨、不甘太重,卻無處排遣。她恨不得當即拆穿他對相府居心叵測,卻拿不出上得了檯面的憑據。她反覆告誡自己,要穩紮穩打,挽回夫妻情分才是首要之事,別的都在其次。
眼下刻意看看這個人,目的是防範著日後若相見,她不至於自亂陣腳顯露心緒。
深吸一口氣,又閉了閉眼,葉昔昭回身落座,聆聽廳堂三人的談話。
唐鴻笑是聽說葉昔寒負傷之事,前來探望。
葉昔昭想到他是相府的常客,不由煩躁起來。她的父親愛才惜才,本是難得的好品行,可一腔心血傾注在唐鴻笑身上,注定是養虎為患。偏生又固執得很,不看到切實的證據,就不能對一個人改觀。
思及此,她不由自嘲地勾唇淺笑,想著重生前的自己不就完全秉承了父親的心性。
思來想去,要想讓父親開始防範唐鴻笑,也只有借助母親之手,可如今母親怕是也只當唐鴻笑是個痴情種,不定何時便出於同情又放下警惕。
葉昔昭著實犯了難,心煩意亂時,聽得葉昔寒在外面揚聲道:「昔昭,鴻笑來了,你也不見見?又不是外人。」
葉昔昭恨得牙根癢癢,費了些力氣才語調如常地回了一句:「我有些乏了。你們與侯爺相見時少,不如去書房一敘。」
「……」葉昔寒沒了下文。
孟氏笑道:「昔昭說的對,你們與我說話定然無趣,去書房吧。」
「我還有公務在身,告辭了。」唐鴻笑語聲溫緩,「珍重。」
末尾二字,分明是說與葉昔昭聽的。
孟氏本意是要葉昔寒送客,卻見他三步兩步去了裡間,心裡惱火,面上卻不好顯露出來,親自將唐鴻笑送出門去。
葉昔寒到了裡間,手指輕彈葉昔昭額頭,「讓我與鴻笑一起去見虞紹衡,虧你想得出!一個是被他橫刀奪愛的,一個是險些被他取走性命的,你倒是會給他臉上增光!」
葉昔昭狐疑地凝視他,「你到底是哪家的人?你讓我見他做什麼?失心瘋了不成?」
葉昔寒卻是雙手揉了揉葉昔昭的臉,「好了!人前做戲也就罷了,如今只有我們兩兄妹,又何苦強壓著滿腹委屈?」
「誰跟你做戲了?」葉昔昭目光凌厲起來,「看看你今日言行,哪裡像是我的手足,分明是存了禍心要害我的仇人!」
「這是怎麼了?」葉昔寒愈發驚訝了,「紅玉聽侯府的下人說過你的處境,一字不落地告訴了我——你不是怕虞紹衡刁難相府與鴻笑,才連娘家都不敢輕易回麼?」
葉昔昭目光一凜,「紅玉是誰房裡的人?」這是她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的事。
「是嫣紅房裡的。」
「嫣紅又是誰?」
「是……」葉昔寒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額頭,「是我新納的妾室,原本嫣紅是七妹房裡的人。」
「……」葉昔昭報以一記冷眼才道,「下人胡說八道你也信?」
「我怎麼能不信呢?……」
孟氏挑門簾走進來,打斷了葉昔寒的話:「時候不早了,你去書房問問將飯擺在哪裡。」
「我正跟昔昭說話呢……」
孟氏加重了語氣:「你只會添亂,給我滾!」
葉昔寒滿臉不甘願地走了。
孟氏拉著葉昔昭的手,轉坐到臨窗的大炕上,「這混賬東西跟自家兄弟沒什麼情分,跟鴻笑卻親如手足,我便是有心規勸,也不能立竿見影。」
「總這樣下去可不行。」葉昔昭嘆息一聲,一時間卻也沒有好法子,轉而說起紅玉之事,「這種挑撥是非的,娘酌情處置吧。」
「我記下了。」孟氏抬手撫額,一直強掛著的笑隱於無形,「自昨日便被昔寒氣得不輕,你爹也是個一根筋的,我讓他吩咐昔寒去給侯爺賠禮認錯,他偏不肯!你說說他們這都是怎麼了?硬是不知道個親疏遠近!」
「這都怪我。」葉昔昭自然比誰都清楚問題的根源在哪裡,「因我的關係,侯府與相府在之前徒有姻親的虛名,來往太少。」
「再有便是……」孟氏沉吟片刻,才將心底話說出,「便是因為鴻笑自幼住在相府,與他們父子之間情分不淺。尤其在你初成婚時,父子兩個看著鴻笑一日日消沉憔悴下去,總覺得是相府虧欠了他,自然,也總覺得你的一生被耽誤了。種種相加,他們又怎能將侯爺視為一家人? 」
「……」葉昔昭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出嫁當夜,父子兩個在後花園的海棠苑大醉,他們說,是在那兒,讓你生涯逆轉。」孟氏回憶起一些往事,目光酸楚,「後來,你爹時常獨自去那兒,一坐就是大半晌。你要麼不回來,回來又總是消瘦憔悴,他心疼啊。他是有一群兒女,可最看重的也只有你。」
是在海棠苑,虞紹衡初見葉昔昭。而對於葉昔昭來說,那只不過是尋常的一天,到如今也不知道他何以出現在那裡又棲身於何處。只知道,那短短光景,改寫了他與她的生涯。
此刻,葉昔昭聽了這一番話,喉間一哽,握住了孟氏的手,「女兒不孝。」父親如此,母親又能好過到哪裡?
「好了,不說這些了。」孟氏從低落的情緒中掙脫出來,笑了,「眼下好好的就行了,日後你得閒便回來,多陪你爹說說話,他心結也就慢慢打開了。」
「一定。」
到了正午,小丫鬟前來回話:「相爺被幾名同僚請走了,臨走時特意交代,讓大小姐等他回來。大爺請侯爺去了他書房用飯,說有要事相談。」
葉昔昭想到葉昔寒先前說過的話,心裡隱隱不安,卻也無從避免他與虞紹衡接觸。有些事能夠防患於未然,有些事卻只能順其自然,為難也要面對。
孟氏聽了苦笑,虞紹衡已經過去了,她沒道理再命人請過來,「但願兩個人安安生生吃頓飯,把話說開。」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只能是個心願。
母女二人用罷飯,三位姨娘與葉昔昭幾個庶妹過來了,都說是以為相爺、侯爺、大爺都會在,不敢冒失前來。
葉昔昭與她們話少,一向親近不起來,可一個一個應付過去,還是用去不少功夫。
等房裡清淨下來,孟氏見葉昔昭神色略顯倦怠,命人服侍著她去西次間休息。
葉昔昭睡得很安穩,醒來時,驚覺日已西斜。這麼晚了,怎麼也沒人喚她起身?穿戴整齊,略略打理了妝容,她轉去廳堂,聽到堯媽媽低聲言語:
「今日大爺又不依不饒地纏著侯爺拼酒量,這不,兩人到此時還在飲酒。奴婢也是才聽說,否則早就來通稟了。」
「什麼?」
孟氏與葉昔昭異口同聲,隨即,葉昔昭轉身出門,「我去看看。」喚上芷蘭,去往葉昔寒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