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猶如手中沙,不知不覺流逝於指尖。
一晃便又過了兩年。
至此,鐘離燁離京已整整三年。
他仍然會寫書信給虞紹筠。
繼上次詢問虞紹筠想不想讓他回京無果之後,他再也不提此事。只是字裡行間的語氣慢慢變得溫和平靜下來,一如在和一個老友閒聊。並不介意她從不回覆。
他會告訴她自己又到了何處、看到了怎樣驚心動魄的美景。
他也會告訴她自己結識了怎樣的妙人、學會了哪些事情。
漸漸地,虞紹筠對他的來信有了一點點期許,期待著他能告訴自己一些新奇的事情。偶爾,甚至會有些嫉妒他——他所看到的朗朗天地,他所遇到的奇人奇事,都是她無緣相見的。
這日,天降大雪。
虞紹筠與虞紹衡坐在暖閣,閒聊,喝酒。
虞紹筠說起了唐鴻笑:「如今他可是名動天下的人物了。」
虞紹衡目光中流露出讚許,「的確是,如今沒幾個不知唐先生的大名,擠破了頭也想將子嗣送到他身邊。」
「葉相當初悉心栽培,一番苦心總算是沒白費。」虞紹筠笑得戲謔,「哥,不瞞你說,其實我一直都覺得,大嫂若是嫁給他,也會過得很舒心。」
能當著他的面說出這種話的,也只有他的妹妹。虞紹衡不以為意地一笑,「昔昭與你是一種人,他在彼時犯了不可饒恕的錯。」
「這倒是。」這一點,虞紹筠無從否認,「可他如今能洗心革面到這地步,是你都不曾想到的吧?」
虞紹衡卻岔開話題:「皇上如今也算是洗心革面了,你們不同於別的人別的事。」
「不同之處在於,他不會休掉我還我自由身,我不能與他和離。」虞紹筠打趣著自己與鐘離燁,又問,「最近他怎麼又沒音訊了?太后、康王也不曾收到他隻言片語,怎麼回事?」
「你關心麼?」虞紹衡略顯無奈地看著她,「看你如今形隻影單,我經常會想,當初不曾執意攔下你,是這一生最大的錯。」
「不是錯。」虞紹筠整理了思緒,語聲平靜和緩,「我從沒後悔入宮。其實,能得到他幾年盛寵,再到如今六宮無妃,於我而言,這一輩子都值得了。我也一度將他當成真正的夫君——他那個人,就算是壞就算是狠到了骨子裡,也沒辦法讓我厭惡。如今我一點也不怪他,我只是不想面對他回來之後可能發生的一些事——你與娘、大嫂,不需我記掛,可是我的孩子呢?他如果讓孩子受到牽連,就會變成我的仇人——我永遠也不想走到那種地步。」
「說到底,是你害怕那種可能。」虞紹衡猶豫片刻,還是將一些心裡話說了出來,「你一些性情其實與我相似——覺得期望落空被辜負之後,就不想再付諸一點精力一點情意,不會問自己,對那個人還有沒有牽掛。」
虞紹筠微微一笑,「想想倒真是如此。沒法子,誰讓我們是兄妹。」
虞紹衡也笑了笑,和虞紹筠碰了碰杯,「那就想想,到底為何不能釋懷不能原諒。關乎前朝的事,你有三個兄長,何事都有我們。你只需過好自己的日子,凡事隨心應對。」
虞紹筠語帶感激,「記下了。」
虞紹衡離開時,念及一件事,猶豫片刻,沒有告訴虞紹筠。
**
悠長古道,百餘匹戰馬恣意馳騁。
為首之人是鐘離燁。
別離京城三載,終是踏上歸程。
三年光陰,他足跡踏過朗朗天地,遊走於他的錦繡江山。
原本是將之視為一場沒有盡頭的漂泊,想就這樣遁形於紅塵之外。
想就這樣,坐視自己的江山落入虞紹衡手中。
一步一步,他看到自己的錯——錯看了人,錯估了局面。
三年來,虞紹衡協同左相右相代替他治理天下,如今已是盛世的開端。
三年來,他聽過、見過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更聽過、見過虞紹衡、左相右相在百姓心中的威望。
百姓不知朝堂事,只道他因病再不上朝,不知虞紹衡等人為何代替他處理政務。是以,蒼生眼中的他,還是那個知人善任的帝王;蒼生眼中的虞紹衡,還是那個文武雙全的無雙賢臣。
看天下,最終要看的,是百姓眼中的天下。
若是早一些明白這道理,他不會猜忌虞、蕭二人。
三年遊歷,讓他明白的當然不止於此。
一步一步,他淡泊了無上榮耀,看淡了人間萬象,看盡了無雙美景,宛若新生。
年年月月,他如他的子民一般過著尋常時日,也曾與隨從數次涉險死裡逃生,終是明白,於人而言,最要緊是知足常樂,惜取眼前人。
在一年前,在他寫信給虞紹筠,問她想不想讓自己回去的時候,便明白了這些至理。只是她不肯回答,只是他還不確定回京之後不被皇權引誘重蹈覆轍,行程便一再擱淺。
直至今日,他決意回京,不為盡帝王職責,只為看望他的親人,他此生最在意的女人。
從來不曾忘記,幾年前他問虞紹筠有什麼想要的物件兒。虞紹筠明眸閃爍著光芒,告訴他,想要四樣東西——
江東的水,西域的花,南疆的柳,漠北的沙。
彼時的他直笑,說那要等到他成了太上皇之後,帶她四處遊走時才能讓她如願。
她巧笑嫣然,說沒關係,她可以等。
而今他已走遍疆域西方,不需她再等。
**
夜。
虞紹筠已歇下,在睡夢中心生警覺,募然睜開眼睛。
窗外雪色映照下,湖藍色簾帳上,現出男子身形輪廓。
這是她陌生的人的身影。
虞紹筠的手無聲滑入枕下,握住匕首,聲音輕而凜冽:「誰?」
「你以為是誰?」鐘離燁應聲而入,坐到她身側。
虞紹筠的身形一僵,眼底閃過驚喜,便又恢復了冷靜。她坐起身來,「你……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鐘離燁輕輕地笑,「我不該回來?」
「不是,」虞紹筠轉身燃起宮燈,唯有這樣,才能看清他的樣子,才能確信眼下這情形非虛,「不是創建。我只是沒想到。」說完這話,她的視線帶著好奇、審視落在他身上。
她看到的男子,鳳眸含笑,容顏滄桑,一身落拓氣息。比之離開前,又清瘦了幾分,好在雙眼神光充足,神采奕奕。
此時的鐘離燁也在打量著虞紹筠。別離三年的女子,並無想像中的平添一份雍容華貴,反而面容愈發瘦削,眼波愈發澄明,氣息清冷,風華無雙。
鐘離燁的手抬起,又落到她臉頰,輕柔摩挲,「紹筠。」
虞紹筠現出一點戒備,抿了抿唇才能出聲:「受不了漂泊艱辛了?」
「漂泊不艱辛,是樂事。」鐘離燁眼中含笑,「相思最艱辛。」
虞紹筠卻是分外冷靜,「相思?想念什麼?是皇權,是太后,還是太子?」
「想念親人,無關皇權。」鐘離燁克制著想將她緊緊擁入懷裡的衝動,溫聲道,「別急著擔心我重蹈覆轍,也別擔心你的家族,我只是回來,其餘的事一如往昔。紹衡沒與你提過?他已著手修繕百里外一座行宮——那是我日後長居之處。」
虞紹筠稍稍放鬆了一些,「你,也不需如此,留在宮中也好。」
「何時我想與你說說話,就命人來請你過去。我要住在那裡,何時要遠遊方便一些。再有,唐鴻笑手中有一套典制,日後我看看能不能推陳出新。這件事不亞於變法,我一步一步來,與紹衡、左相右相商議之後,一步一步施行。若能如願,也算是給太子打下根基。」
虞紹筠不免訝然,「那……你住得那麼遠,平日上朝可怎麼辦?」
鐘離燁失笑,「誰說我要上朝持政了?如今已趨於盛世,便是我三年來鞠躬盡瘁,也不見得能有這般好光景。既是明白這道理,我自然落得清閒,餘生依然稱病,只忙一件事即可。」
虞紹筠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實在是想像不出,他是如何走到了這看淡一切的地步。可他一言一語又必定是真的,否則,大哥不會一點風聲都不跟她透露。
鐘離燁墨黑的墨子凝住她,和聲詢問:「到底是因何不能對我釋懷?因我一度沉迷酒色?還是我曾想過要傷害你的親人?」
虞紹筠無奈地笑了笑。想奢望一代帝王在自己之前或之後守潔身自好,除非化身為開國帝王的青梅竹馬之人,否則,那根本就是不切實際的幻夢。
她並非不在意那些,卻也不會愚蠢地奢望幻夢成真,宮裡有宮裡的規矩,甚而不是他能打破的。
她真正對他心懷怨恨,只是因為他對虞家、蕭旬的忌憚。
而在如今,這些事,是他已經放下的了。
她看向他的目光,終是有了些發自心底的暖意。
鐘離燁的手指滑過她眉心的硃砂痣,俯首過去,輕輕一吻,之後輕聲道:「我帶回來的東西太少,只有一箱畫卷,明日你看看。」
虞紹筠垂了垂眼瞼,「好。」
鐘離燁又慢慢趨近她唇瓣,親吻落下來。
虞紹筠的睫毛慌亂地忽閃起來,手抵在他胸膛,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鐘離燁雙唇停在距她唇瓣分毫處,「我在你眼中,就算是劣跡斑斑,三年光陰也不足以洗清麼?」
虞紹筠抬了眼瞼,凝住他眼眸。
鐘離燁目光落寞,「在這兩年,我日日記掛的只有你與母后、孩子,再無其他。話說到這地步,你還不能信我?」
虞紹筠眨了眨眼。應該是能相信的吧?
鐘離燁牢牢捕捉到她雙唇,恣意吮吻撩撥,惹得她心湖不復平寧。
兩人呼吸都開始變得急促的時候,鐘離燁卻沒放任情慾氾濫,放開了她,「我還要去見母后、康王,另外還有一些事,要與紹衡、葉相、羅相商議,你先睡。」
「好。」虞紹筠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
在他走後,她才意識到一件事,他對大哥的稱謂已非以往的永平侯,只以紹衡相稱。
一早,奉鐘離燁之命,宮人將一口箱子抬進了正宮。
箱子裡都是畫卷,除了鐘離燁所畫的江東的水,西域的花,南疆的柳,漠北的沙,便是她的畫像。
黃昏時,蔚公公前來傳話:皇上明日就要啟程去往行宮,雖然行宮還未完全修繕好,但是皇上不在意,在意的是將所需書籍全部帶過去。
虞紹筠這才確信,他所言非虛。
是以,這日晚間,鐘離燁前來的時候,虞紹筠語聲溫柔,神色溫婉。
其實她也自知她的不足之處,對他很多時候都少了一份耐心,不願意耐心規勸,從來不肯去諒解他。這些事,是她一生都無法做到的,只能讓他遷就她。她這樣並不是錯,卻終究是算不得盡善盡美,不能如很多女子一樣做得面面俱到,誰都沒虧欠,唯獨欠了他。
反過來,鐘離燁也是一樣,他在太久一段時日內,不肯為她設身處地去著想,從來不事先告訴她他的計較及日後舉措。
這才是他們之間的癥結所在。
兩個薄情人到了一處,結局也只有兩敗俱傷。
幸好,他在最後選擇了對她讓步。不論是因何而起,都值得她善待。
**
微微跳躍的燈光,顏色素雅的羅帳之中,鐘離燁將朝思暮想的女子緊緊擁入懷中,深深呼吸,聞著她獨有的香氣,帶來的獨有的感觸。
他俯首牢牢捕獲她雙唇,帶著疼惜,卻又強勢激烈。
他一直就是這樣,總是讓她感受到兩種矛盾的感觸,卻不能牴觸。
須臾之後,他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到何時都從容地有條不紊的男子,他急切得很,氣息灼熱得讓她也為之不復冷靜,不能清醒對待他。
虞紹筠因著僅存的一點掙扎輕輕推了推他,故意戲謔問道:「你要做什麼?萬一有了孩子可怎麼好?」
「若是女兒還好,若是兒子,就算了。」鐘離燁略帶遲疑地說完,笑著吻了吻她梨渦,有了定奪,「不再要孩子了,一兒一女已是兩全其美— —我是這麼覺得,你怎麼看?」
此刻的虞紹筠,連最後的一絲記恨也淡去。她沒說話,卻輕輕笑了。
她的手無意識地在他背部遊走,片刻後便微微蹙眉,「瘦了很多,在外面都不記得用飯麼?」
「不是。」鐘離燁柔聲道,「都是被唐鴻笑那廝害得,他喝酒,膳食卻是清一色的素食。久而久之成習,雖然瘦了些,身體底子卻比以往更好了。 」
虞紹筠忍不住笑了,「那還好。」
鐘離燁卻笑問:「心疼了?」
「才沒有。」虞紹筠斜睇他一眼,「誰要心疼你這沒心肝的。」
鐘離燁掛著笑意,不再說話,親吻卻蔓延在她臉頰頸部胸前,直惹得她氣息不寧,耐不住撩撥,四肢緊緊纏上了他。
鐘離燁欺身進佔之際,動作卻是一緩,問道:「日後隔三差五就去看看我,行不行?」
「……」虞紹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心說那不就成了有意邀寵麼?
「後宮只你一個了,還顧忌什麼?」鐘離燁看出她的小心思,點破同時,果決進佔。
虞紹筠不由逸出一聲輕吟,微微蹙眉。
鐘離燁呼吸一滯。太久太久了,幾乎忘卻了這等歡好的銷魂感觸,此時險些就把持不住。他呼出一口氣,關切詢問:「怎麼了?」
虞紹筠看住他,「不舒服,你會就此罷休麼?」
鐘離燁笑開來,隨即重重吮吻她唇瓣,「不會。就此罷休,不是要我的命麼?」
虞紹筠啼笑皆非。
青紗帳內,男女的氣息逐漸失去控制,一個由急促的呼吸轉化為喘息,一個由喘息轉為不可自控的嚶嚀。
久而久之,虞紹筠忍不住抱怨:「你哪像是三年不近女色的東西?說,是不是另有豔福!」
鐘離燁為之頭疼不已,「我若是動過那等心思,你大哥第一個就不饒我,早就命人告訴你了。怎麼越活越傻了?」語畢,手不輕不重地掐在她腰間。
虞紹筠不由身形一扭,卻是惹得他變本加厲地磨她,只得噤聲。眼中卻是有了笑意,的確是,他在外面所見所遇之人,不是僧人便是道人,真不曾與哪個女子來往過。
鐘離燁則是舊話重提:「日後不時就去行宮看看我,行麼?」
虞紹筠含糊其辭:「容我想想。」
「也好。反正我也不怕無事夜入皇宮、打擾皇后。」
虞紹筠強忍著沒有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