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元啟九年。
京城,永平侯府別院。
這個冬夜,一場大雪降臨。鵝毛般的雪花在北風呼嘯中簌簌飄落,不消多時,天地間已是銀裝素裹。
黑色避雪靴踏過積雪,虞紹衡進入院落。
滿院淒清蔓延入室,華貴的陳設透著冰冷氣息。
虞紹衡步入寢室,繞過屏風,看到拔步床上憔悴蒼白的葉昔昭。
「好些沒有?」虞紹衡問道。
葉昔昭微一點頭,坐起身來,「好多了,多謝侯爺記掛。」
虞紹衡遲疑片刻,在床前座椅落座,語聲沉冷:「既是好些了,便回府去,總住在這裡像什麼樣子。」
「……」
虞紹衡接過芷蘭奉上的茶盞,啜了一口,談及她娘家的事:「相府一案已有結果,聖上不過是對相爺略施薄懲,上奏彈劾與落井下石之人,反倒自食惡果。你不必再掛心此事,明早管家過來接你。 」
葉昔昭沉默片刻,「妾身不回侯府了。」
「……為何?」
葉昔昭垂了垂眼瞼,「前幾日聽說馮姨娘有了喜脈,既如此,不妨遂了太夫人的心願,讓馮姨娘將我取而代之。她出身不低,而妾身又幾年無所出……侯爺著手和離之事吧,休妻亦可。」
虞紹衡眉心輕蹙,「庶出子嗣,你是嫡母,盡可將孩子養在你膝下。明知如此,卻要和離,這是什麼道理?」
葉昔昭平靜淡漠之至,「貌合神離,何苦繼續?」語聲頓了頓,補充道,「和離之事,心意已決。」
虞紹衡站起身來,轉到南面書案前,將茶盞重重放下。骨節修長的雙手撐著桌面,極力克制著情緒。半晌輕呼出一口氣,吩咐服侍在房內的丫鬟,「下去!」
待人全部退出,他走到床前,抬手托起葉昔昭的臉,「馮姨娘是不是你施手段強塞給我的?那幾房妾室,哪個不是出自你房裡?」
葉昔昭垂了眼瞼,不看他。
「我明白你一直不甘,也由著你。而如今要與我和離,是不是還是因為唐鴻笑?」
葉昔昭還是不說話。
「唐鴻笑與靖王狼狽為奸,他害得你父兄落難,而他又恰恰是你五年來唸唸不忘之人。」虞紹衡沒有把話說盡——她是不是因著錯付深情自責懊悔,是不是因為在他面前顏面盡失,才提出和離一事?
葉昔昭別開臉,輕聲說道:「侯爺此番顧及夫妻情分,對相府施出援手,是大義,妾身感激。可若要妾身為此便認定唐鴻笑是惡人,亦是不能。朝堂權謀爭鬥,自然要分個高下。侯爺多慮了。」
虞紹衡唇畔浮現一抹自嘲的笑。
「妾身把馮姨娘送到侯爺身邊,便是要她為侯爺開枝散葉。如今此事已成,妾身也該一嘗夙願,離開侯府,清淨度日。」葉昔昭擁緊了錦被,手指滑過水綠緞面上的鴛鴦戲水繡圖,「妾身自嫁入侯府,便已是行尸走肉,侯爺何必強留?」
虞紹衡幽黑的眸子似被寞雪浸透,目光慢慢鋒利如刀。
五年夫妻情分,早已被逐步的失望、怨懟、漠視消磨殆盡。走到這一步,他想,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受不得她這誅心之語。
成婚之前,她有過婚約——那人便是他方才提及的京城才子唐鴻笑,她的遠房表哥。而當年的他年少輕狂,強取豪奪促成了這門親事。說到底,是他勉強她在先。
可捫心自問,成婚一段時日內,他已做到一個男人能做的一切,無微不至地呵護,沒有底限地容忍,費盡心思討她歡顏。
但是她不領情,始終冷眼相對,一抹笑容都不肯給。平日裡記掛的只有她娘家的大事小情,對侯府的事情,卻從來是懶得過問。
她一言一行,都在昭示著對他的牴觸。他這曾在沙場出生入死的人,落到她眼中,不過是個殺人如麻的武夫,每時每刻,她看向他的眼神,都存著一份輕蔑。
此刻,她連唯一的那點情緒都沒了。
虞紹衡俯身,修長手指滑過她容顏輪廓。便是病態明顯,她依然是絕色美人。
「葉昔昭,」虞紹衡的語聲甚至是輕柔的,「你若離開,除非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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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昔昭抬眼,細細打量虞紹衡。
暈黃的燈光中,男子一襲肅冷玄衣,勾勒出挺拔的身形;劍眉下的雙眸宛若夜空寒星,流轉冷冽光華,鼻樑挺直,唇形弧度完美。
成婚前兩年,他只要是面對著她,總是掛著笑,暖若春風的笑,澄澈清朗的笑,落寞灰心的笑……
後來,她把他的笑容奪走了。
他對著她也像對著外人,神色冷峻。她不在意,真正與他過上了相敬如冰的日子。
到了今時今日,他眼中恨意分明。
她嫁的這男子,是京城風華無雙的永平侯,是當初羨煞多少閨中少女的好姻緣。說來也是門當戶對,卻偏偏,人出了錯。
葉昔昭唇角輕揚,漾出譏誚笑意,勝似挑釁,「虞紹衡,你這心思,著實難猜。你四妹如今已貴為皇后,葉家只會成為你的負累,我還有何利用價值?怎麼,怕落個薄情寡義的名聲?不是給了你無所出且善妒的理由了?」
虞紹衡隨之笑開來,只是笑意寒涼,「我當初娶你,是利用你娘家勢力穩固朝堂地位?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葉昔昭挑一挑眉,「難道不是麼?」
虞紹衡緩緩直起身形,不欲分辨,眼底卻已寫滿失望。
葉昔昭起身下地,「時候不早了,侯爺回府歇息吧。和離也罷,我死也罷,不急在這一日。」
虞紹衡轉身,闊步出門,無一絲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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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昔昭緩步到了院中,看著蒼茫雪色中,那道頎長挺拔的身形留下一路寂寥。
他的心,怕是比這雪夜更冷。
芷蘭急匆匆出門,將狐裘披在葉昔昭肩頭,「夫人……」剛一開口,已經落淚。
葉昔昭竭力忍住湧至喉間的一股腥甜,望著虞紹衡的背影,視線漸漸被淚水模糊。
想到前塵事,便是心灰意冷,悔恨交加。
是她太愚鈍,處處高看唐鴻笑一眼,相府大難臨頭時才知,唐鴻笑溫潤似玉的面貌下,是一顆狼子野心。
誰能想到,他是靖王的爪牙,早已存了扳倒相府的歹毒心腸。偏生她的父親、兄長這兩年仗著勞苦功高或赫赫戰功,不知收斂鋒芒。又因著唐鴻笑是遠親,還是她父親的得意門生,舉家上下從來不加防範,大事小情都不隱瞞。
由此,便有了前段日子唐鴻笑大義滅親,上奏彈劾葉相及其膝下兩子十二樁罪行。
皇上震怒,將她父兄下了大獄,下令徹查此案。
她聽聞此事,氣血攻心,病倒在床。想來想去,能幫相府躲過此劫的,唯有枕邊人虞紹衡。可又如何開得這個口?便是他忙不迭休妻與相府撇清關係,也在情理之中。
沒想到的是,虞紹衡第一時間知會她,他會全力相助,讓她安心養病。
這樣的大義,讓她鬆一口氣,可隨之氾濫的,便是深重的愧疚。
曆數五年光陰,怎麼也想不出她何時對他盡過一點本分。
她心心唸唸的人,是如今害她父兄的劊子手。
真是天大的諷刺。活了一世,竟是個笑話。
沒錯,病由心生。心病往往奪人命。
到這關頭才知,良人近在眼前。
只是已到這時候了,再深的悔意歉疚也不必讓虞紹衡知曉。還有什麼用?平白惹得他傷懷。
她想過,餘生傾盡全力彌補,怎奈身子在病倒之後每況愈下,而今大限將至。
如此,便情願被他厭棄,情願死後被他盡快遺忘。
所以故意詆毀他的品行。
所以拒不承認唐鴻笑的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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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葉昔昭一陣劇烈的咳嗽,芷蘭慌忙遞過帕子,嘴裡勸道:「夫人,天寒地凍的,還是回房……」語聲猛地頓住。
葉昔昭看著手裡那方帕子。
「夫人……」帕子上的鮮血,刺痛了芷蘭的眼睛。
葉昔昭抿唇微笑,「別怕,我就要解脫了,是好事。」
「不會的,不會的……」芷蘭拭了拭淚,扶著葉昔昭轉回室內。
葉昔昭躺回到床上,緩了片刻,語聲微弱地道:「我不知何時便走了,已給父母留了信,你記得轉交。再者,日後留心觀望著,相府若是打起了讓我庶妹續絃的主意,你去告訴太夫人,萬不可答應——相府已埋下諸多隱患,遲早會落魄,就別再拖累侯爺了。切記,此事別讓侯爺知曉,太夫人是明眼人,讓她老人家審時度勢便是。」
芷蘭悶聲抽泣著,連連稱是。
葉昔昭歉然微笑,「你待我最是忠心,偏偏我往日糊塗,將你打發到了這別院。是我不好,別記恨我。」
「夫人,不說這些……」芷蘭竭力止住悲聲,遲疑片刻,輕聲問道,「夫人真的不想留話給侯爺?」
葉昔昭輕輕搖頭,「沒有,只管讓他恨我厭我。他此生最大的錯……便是娶了我……」語畢,身心俱疲,緩緩闔上眼簾。
多少錯,已經無從挽回,虛度了這一生。
她多想重活一次,珍惜眼前良人,報復那衣冠禽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