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虞紹衡道,「至於別的,我不想說。」
「為何不想說。」
「不想說。我問心無愧。」
「……」
「……」
「那就睡吧。」葉昔昭語聲宛若嘆息,語畢,轉身背對著他。
虞紹衡板過她身形,將她鬆鬆攬入懷中。
葉昔昭沒掙扎,卻是無聲嘆息。
虞紹衡說道,「有些事,弄個清楚明白做什麼,你會因此改變與我攜手一生的心意麼?」
「自然不會。只是會心懷疑慮罷了,我是你的枕邊妻,卻曾被你用來與人打賭——說心底話,我心裡很不痛快。」
虞紹衡因為她的坦誠猶豫了片刻,隨即苦笑,「讓我從何說起?有些話,我真沒辦法說出口。」
「那就不說了。」葉昔昭勉強讓語聲顯得輕鬆一點,「這麼晚才回來,你也累了,睡吧。」
「好。」
之後,葉昔昭真就沒再提賭約的事。虞紹衡見這情形,自己又本就不願談及,也就將此事有意忽略。
這一日,葉昔寒到了侯府。
葉昔昭見他眉宇間盈著一份喜悅,不由打趣道:「陞官了麼?」
葉昔寒失笑,「正相反。過幾日,我就要動身前往蜀地,出任宣撫使。」
「去那裡?」葉昔昭不由蹙眉,「你自幼生長在京城,去了那邊能習慣麼?」
葉昔寒不以為意,「別人在那裡打仗都沒事,我只是去做官,怕什麼?」
葉昔昭聽了這話,想起虞紹衡曾在那裡征戰的事,又問:「是爹與侯爺——」
「不是。」葉昔寒笑著搖頭,「是我自己請命降職去往蜀地,你別多想。」之後又解釋道,「我總等著爹幫我謀劃前程也不是法子,痛定思痛,不如自己尋個去處歷練一番——那裡是永平侯曾經征戰之地,爹在那裡的熟人也不少,想約束我再容易不過。」
「……」葉昔昭啞然失語,沉了片刻才問道,「你隻身前去麼?」
葉昔寒溫和一笑,「你大嫂隨行。」
葉昔昭稍稍心安。
葉昔寒轉而提起鐘離炏,「靖王世子被蕭旬重傷,右臂是廢了,這輩子再也用不了兵器,據說連筷子都拿不起了。又是因侯府中人而起,靖王府與蕭府侯府的仇是結到了明面上。你日後不論去往何處,都要格外謹慎,靖王府一向手段惡毒,你不要被這些事情殃及才是。」
葉昔昭點點頭,「侯爺已經派遣了人手加以防範。」
葉昔寒神色一緩,「而靖王世子,這兩日帶著傷呼朋喚友,出入酒樓豪飲,消沉頹廢之至。」又笑,「也在情理之中,蕭旬下手著實太狠了。」
「這倒是。」被人這樣狠狠地教訓完,卻是有苦難言,換了什麼人,一時間也無從接受。
隨即,葉昔寒站起身來,叮囑一句:「我動身之前,你回趟娘家。」
「我會的。」
葉昔寒告辭,「是抽空過來看看你,手邊還有不少事。」
葉昔昭起身送出門外,看著葉昔寒的背影,心裡酸酸的。隨即強打起精神,去了虞紹筠房裡。
這幾日,虞紹筠趕著將那副花開富貴繡完,想在進宮之前送給太夫人。而在日後,再給太夫人甚麼,不再是送,是賞。同樣的,別的親人亦是如此。
虞紹筠看到葉昔昭進門,抬眼笑了笑,「還差一點就繡完了。」又用下巴點了點一旁的椅子,「坐。別挑我的理,這兩日與誰都是一邊做繡活一邊說話。」
「看看,眼裡都有血絲了。」葉昔昭卻走到近前,細看著虞紹筠一雙明眸。
虞紹筠毫不在意,「沒事,忙完這個就能好好睡一覺了。」
葉昔昭知道這是虞紹筠對太夫人的一片孝心,也就沒再說什麼,回身落座。
虞紹筠一面飛針走線一面問道:「這幾日都沒看到我大哥,他又忙什麼呢?」
「他——」葉昔昭笑了笑,「他忙什麼怎麼會跟我說?」而且這兩日她總是沒心情與他說話,刻意早早歇下,醒來時他已又起身走了。白日裡相見,說過的話相加也不超過十句。
「明知道日後見面都不容易,他也不來看看我。」虞紹筠蹙了蹙眉,「你回去幫我帶話給他,讓他得了閒來我房裡。」
「好。」葉昔昭心裡也是有些嗔怪虞紹衡,便是再忙,也該在這時候多與虞紹筠說說話。
這日晚間,她循例早早沐浴,歇下之前吩咐了值夜的丫鬟,見到虞紹衡回來之後,把虞紹筠的話帶到。
夜半,意識混沌中,聽到了虞紹衡返回、丫鬟低聲通稟的語聲。
過了些時候,感覺到他在身側無聲無息歇下。
又過了片刻,他坐起身來。
葉昔昭睜開眼睛,瞥見他在黯淡光影中起身,舉步離開寢室。
聽聲音,是去了走廊。
葉昔昭沒了睡意。
她聽著自鳴鐘的聲響,自丑時到寅時,他依然沒有回來歇息。
去做什麼了?
她坐起身來,隨意用手指梳理了長發,整了整寢衣,轉到廳堂通往走廊的雕花木門前。
虞紹衡坐在竹椅上,意態悠閒,望著樓下景緻,卻是神色寂寥。
瞥見她身影,勉強勾出一抹笑,要起身,「這麼早就醒了?」
葉昔昭走過去,按住他肩頭,「坐著吧,我陪你。」
虞紹衡也沒再說什麼。
葉昔昭坐到一旁,打量他神色,「這幾日都是如此麼?是不是為了紹筠?」
虞紹衡當然不會承認,「不是。公務繁忙,要思量的事情太多。」
葉昔昭苦笑。有些人能對身邊人輕易提及心病、愁苦,而他無法輕易提及。
夫妻二人不再說話,無言對坐至寅時過半,虞紹衡起身,手勢帶著些遲疑,碰了碰她臉頰,「有時候,你會不會覺得,嫁給我與嫁給任何人都無不同?」
葉昔昭一驚,「怎麼會說出這種話的?」
虞紹衡平靜地訴諸事實:「我一點耐心也無,對你、對手足皆如此。你們對我誤解時,我做不到訴諸實情為自己解釋。有些話就在心裡,可我說不出。任何人娶了你,都不會讓你歡欣時少煩惱多——有時候我會想,是我誤了你,也誤了別人。」
葉昔昭驚訝轉為震驚,她緩緩站起身來,「你到底是怎麼了?想到了什麼?」
「沒什麼。」虞紹衡緩緩搖頭,看看天色,「我該走了。」
葉昔昭因著他眼底的失落、掙扎、自責憂心不已,在他轉身入門時追上前去,抓住了他的手,「你別這樣,我真看不了你這樣子。你不想提的事,我會忘掉,以後都不再提不再想。你……你高興一點就好。」
「沒事。錯不在你,不需遷就我。」虞紹衡反握住她的手,「晚間我儘量早些回來,等我。」
葉昔昭點點頭。
虞紹衡揉了揉她的小臉兒,「快回去睡一會兒,我真該走了。」
葉昔昭只得依言轉去寢室,躺在床上,又如何睡得著。想不通他之前一番話所為何來,能確定的是他心緒有些消沉。
**
這一日,朝堂之上,鐘離燁聽聞了一件趣事,也可以說,是個天大的笑話——
昨夜,幾名官宦子弟、兩名言官相聚於一間酒樓飲酒,至夜半相形離開時,經過一間上房,聽聞裡面女子有哭鬧聲。人們便以為是哪家紈褲子弟在調戲良家女子,便闖進房裡抱打不平。
萬萬沒想到的是,裡面的男子是靖王世子鐘離炏,調戲的女子臉上一塊偌大的胎記,樣貌實在是……實在不似鐘離炏能夠看得上眼的。
可是當時女子衣衫被扯得七零八落,泣不成聲,這樣子便說明果真是鐘離炏強人所難。
後來人們強行阻止了鐘離炏,又問過那女子,得知她本是出自書香門第的庶長女,閨名柳玉平,因被庶母連累,前兩日被逐出家門了。
鐘離燁斂去眼中笑意,看向面色青紅不定的靖王,沉聲問道:「靖王,可有此事?」
靖王出列恭聲回道:「臣還不曾聽聞此事。」
「世子這幾日行徑荒唐,朕早已有耳聞。卻不想,還未出言告誡,便生出這等事。」鐘離燁又問道,「靖王世子何在?傳其上殿!」
等待鐘離炏上殿時,鐘離燁坐在龍書案後,細看手邊奏摺。官員們在下面竊竊私語,有的只覺駭人聽聞,有的則是覺得匪夷所思。
鐘離炏迄今為止,雖然平日揮霍無度,行徑囂張,卻一直潔身自好,先後兩次提親的女子,也都不是等閒之輩。其一是蕭旬之妻,其二是即將進宮的永平侯府千金。以如今與他有染的柳玉平的樣貌,他便是醉得不辨南北,也沒道理生出輕薄之心。恐怕是,被人擺了一道……
靖王一直垂頭看著腳下,自知靖王府的臉面是蕩然無存了,而在這時卻不能惱羞成怒,反而要極力平靜下來,分析局面,為日後做出打算。
他的兒子他瞭解,不可能做出這等事。出了事,自然是落入了別人的圈套。而那個人是誰,想都不需想——必是蕭旬無疑。
可蕭旬又是皇上的心腹,他的兒子之前求娶的又是今時被皇上宣召入宮的虞紹筠……靖王一時弄不清楚的是,這到底是蕭旬惡毒的報復,還是皇上授意的。
鐘離炏上殿時,帶著極力克制的怒火,面聖時的語調卻是恭敬之至。說話時飛快看向靖王,父子二人迅速交換了個眼神之後,鐘離炏誠聲道:「微臣最後行徑荒唐,平白辱沒了良家女子清白,還請皇上降罪。」
一上殿不顧多數人嘲弄的神色,不為自己辯駁一句半句,可見也是個慣於審時度勢的。鐘離燁先是疑惑,視線落在了鐘離炏包紮著的傷手上——這般理智的人,先前怎麼會不管不顧地與蕭旬大動干戈的?片刻就釋然,蕭旬那廝要討誰高興是難上加難,要把人氣得暴跳如雷的功夫可是爐火純青。
靖王此時也適時道:「是臣管教無方,才有了這孽障的荒唐之舉,請皇上一併降罪。」
「降罪倒也不必。」鐘離燁悠然問道,「只是良家女子的清白毀在了世子之手——你們總該給那女子一個交待。」
「……」鐘離炏暗自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現在該說什麼,卻是如何也說不出。
靖王也是沉吟片刻,才恭聲道:「臣盡快著手此事,將那女子迎入府中,雖說只能給個世子側室的名分,可王府會不遺餘力地善待。」
鐘離燁漫應一聲,「如此甚好。」
靖王又道:「臣府中出了這等醜事,皆是臣管教無方,即日起,臣閉門思過,等候皇上降罪。」
鐘離燁輕輕一笑,「靖王言重了。」卻也沒有反對。
**
蕭旬在府中書房,第一時間得知了靖王父子在金殿上的事,眯了眸子輕輕一笑。
記起今日是喬安生辰,再念及前幾日發生的口角,蹙了蹙眉,找出幾張大額的銀票,又找出幾個金元寶,去了正房。
喬安正在與管事媽媽對賬,對他視若無睹。
蕭旬將人全部遣了下去,到了喬安近前,將銀兩、金元寶放到她面前,「還賬,權當生辰禮了。」
「多謝。」喬安看了看眼前的東西,眉目舒展一些,之後問道,「哪兒來的?」
「私房錢。」
喬安扯扯嘴角,「誰的私房錢?」
「這不是廢話麼!難不成我還會去盜取別人的私房錢還你的帳?」蕭旬意識到自己被被她氣到之後,舒出一口氣,「混賬東西,哪天我死了定是被你氣死的。」
「這倒是巧了,我也總這麼想。」喬安將銀票拿起來,下地時把蕭旬推到一旁,「沒事了就走吧。」
蕭旬卻隨著她到了裡間,看著她將銀票妥當地收起來,漫不經心地問道:「侯府夫人這兩日沒再來?」
「沒有,我還沒請她過來——侯府不是有人要進宮了?她想必忙得厲害,侯府與關家的親事還是緩幾日再說。」
「對別人倒是體貼。」蕭旬踱步到了她身後,展臂環住了她,神態似個活脫脫的地痞,「何時對爺也體貼一些?」
「青天白日的夢遊了?」喬安由他抱著,並不掙扎,身形卻僵硬得似木樁。
蕭旬側頭,看住她耳垂上小米粒大小的紅痣——她兩個耳垂上各有一顆這樣的紅痣。手襲向她心口時,唇湊向她耳垂,「生得最好的就是這三顆紅痣。」
喬安側頭閃躲,「今日怎麼這麼清閒?」
「也不是清閒,是舒心。」蕭旬話鋒一轉,說了鐘離炏的事。
喬安一聽就識破了破綻,「怎麼可能?怕是他被人下了迷藥,才由著人編排出了這些事吧?」鐘離炏那人,即便是被人下了媚藥,寧可被藥性折磨得吐血,也不可能飢不擇食。
「聰明。」蕭旬將她身形板過,凝住她雙眸,「你倒是瞭解他性情。」
喬安微笑,「比不得你,知道如何才能讓他顏面盡失,甚至於,皇上都會贊成你此舉。」
蕭旬目光一黯,鬆開了她,轉身向外,「我還有事。」
「曉得。」
「晚間回來,」蕭旬轉過屏風時,勾出一抹笑容,「收拾你。」
「……」
蕭旬是真的有事,他去了侯府,逕自到了蓮花畔,在廊下落座才吩咐下人:「去請你們夫人。」
下人們對他的態度,與對虞紹衡是一樣的畏懼。平日裡他來,他事先命人通稟再好不過,他堂而皇之的入室,除了侯爺身邊身手過硬的人,無人敢阻攔。
葉昔昭聞訊下樓來,在他幾步之外站定。
蕭旬站起身來,「有事與嫂夫人說。」
「大人直說便是。」
「前幾日,嫂夫人在我府中,聽聞了賭約之事。」
「正是。」
「我思來想去,覺得嫂夫人不可能不介意,而紹衡恐怕也不可能與你提及此事。由此,還是前來道明當年真相。」蕭旬說著話,又懶懶地落座。沒辦法,他無要事可做的時候,一身筋骨都透著倦怠,到哪裡也站不住。
葉昔昭全然沒想到,自己先前疑惑、如今決意要遺忘的事情,會在蕭旬這裡得知,由此道謝,「多謝大人。」
蕭旬看了她一眼,笑意溫和,「京城中人皆知,紹衡戰捷回京後,在相府海棠苑看到嫂夫人,一見傾心,當日便親自向相爺道明心跡,相爺拒不答應,紹衡才有了強取豪奪之舉。」
「的確,外面是這傳言。」
「外人不知的是,當日是我陪同紹衡去了海棠苑,因著知曉嫂夫人獨愛海棠景色。外人還不知的是,我與紹衡初見嫂夫人,是在六年前。」
「……?」驚愕之下,葉昔昭說不出話來。
「六年前,春末,紹衡跟在老侯爺身邊,隨軍出征平定叛亂。見到嫂夫人,是那之前的事。」蕭旬看向湖面,神色悠然,陷入了往日回憶。
**
那一年,皇帝剛剛登基繼位,也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郎,諸多政務要依仗太后幫忙處理給出定奪。
那時虞紹衡十四歲,蕭旬與他同歲,生辰小了他兩個月。
蕭旬是太后選中的一群少年之一。太后尋了不少人才訓練他們,那些人或是身懷絕技,或是擅長追蹤暗查,甚至於還有擅長刑訊逼供的。太后一番苦心,不過是為了給皇上培養一群精良死忠。這些人,便是最早的一批暗衛。
蕭旬出身並不出奇,父親一生未獲得功名,只是賺下了一些家底,在京城是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商賈。在他十三歲那年,父母先後因病辭世。
蕭旬投身於枯燥的訓練之餘,每日最大的盼頭不過是回家蒙頭大睡或是四處閒逛。與虞紹衡相識之初,是不打不相識,相識之後很是投緣,都得閒的時候,就找個小酒館喝酒,或是找個空曠之處比試。
那一天,蕭旬得了兩日的假,午間去了相熟的小酒館,一面獨酌一面等著虞紹衡前去。
虞紹衡去得遲了些,他喝酒的速度又快了些,酒意上了頭,便伏在案上打了個盹。
是虞紹衡將他喚醒的,第一句就問他的佩劍去了何處。
之後,蕭旬才知隨手放在桌案上的佩劍被一名少年拿走了。少年拿走佩劍的同時,留下了五十兩銀子,算是買走了。
問過夥計,夥計說那少年是丞相府的大少爺葉昔寒。
蕭旬哪裡受得了這種窩火之事,當即便與虞紹衡追去了相府。
虞紹衡本意是逕自入門,喚葉昔寒出來交出佩劍。可是蕭旬礙於自己那時方方面面都受限制,在外惹一點事的後果都是可輕可重,堅持潛入相府將佩劍尋回,留下一首奚落葉昔寒的字條便可。
相府外院、內宅下人眾多,一個不留神便會被發現,尋常人家疏於防備的只有後花園。由此,兩人潛入了後花園。
是在在高大的樹木上棲身觀望地形的時候,葉昔昭與七八名閨秀、一群丫鬟婆子出現在了兩人視線之內。
後來事實證明,葉昔昭是從那一刻起,走入了虞紹衡的生命。
到這時蕭旬也要承認葉昔昭的美。便是他,這麼多年也記得那日的葉昔昭一襲極為淺淡的粉色衫裙,小小女孩,卻已有了大家閨秀的優雅儀態,站在眾人之間,讓人一眼便能發現,再不能錯轉視線神武飛揚。
同是少年人,自然難免好奇那樣的女孩有著怎樣的容顏,便這般輕易暫緩了初衷,看著一群人進入了海棠苑,隨即無聲無息地跟了過去,棲身於不遠處的綠樹上觀望。
葉昔昭儀態出眾,容顏更是讓人驚豔。滿園飛花萬盞,妖嬈瑰麗的美景,不能搶走她一分一毫的美,只能成為襯托她的美的陪襯。
曾有四年之久,蕭旬再沒見過比葉昔昭更美的女孩——嚴格說起來,在他娶妻之後,也沒見過比葉昔昭更美的人。喬安、喬宸在他眼中無疑也是一等的美人,卻到不了超過葉昔昭的地步。
一群女孩是來海棠苑賞花、對詩、作畫的,兩個少年在觀望之餘,漸漸就把初衷渾然拋到了腦後。
不知道過了多久,蕭旬才回過神來,看向身側的虞紹衡。
虞紹衡那時候的目光,蕭旬無從細說,能說出的一點就是,除去葉昔昭,他眼中再也容不下任何事物了。
後來,葉昔寒、唐鴻笑幾名少年郎去了海棠苑湊趣。
兩個人覺得掃興,無聲離開。佩劍的事,蕭旬放下,沒再提過。
之後,豔景襯托下的絕美少女,成了兩名少年不願醒來的一個美夢。
得了閒的去處,只有相府海棠苑。這源於葉昔昭獨愛海棠苑的景緻,旁人沒道理不順著她的心意。
在旖旎春色鶯聲燕語中,相府中一些事情也悉數落入耳中、眼中——例如那女孩就是相府嫡女葉昔昭,例如唐鴻笑是葉舒玄蓄意栽培的得意門生,例如唐鴻笑偶爾去到海棠苑,看向葉昔昭的目光,似乎含著千般溫柔萬般言語。
在那一年,虞紹衡與蕭旬看到葉昔昭的次數,要比唐鴻笑還多。蕭旬對葉昔昭生不出兒女之情,但是,那段時光,亦是他此生願意一再回味的,美夢一般的回憶。
凡是美麗的事物,你並不一定想得到,卻一定會百看不厭。
夢醒之後,虞紹衡要面對的是玄鐵一般冷硬的事實——他要隨父出征,去充斥著死亡鮮血的沙場。
蕭旬從未與虞紹衡談及關乎葉昔昭的事,但是在虞紹衡即將離京時,有些話就不得不說了。
在小酒館為虞紹衡提前踐行時,他打趣道:「你以往看到女孩,總是一臉嫌棄,對相府千金卻是大相逕庭。」
虞紹衡只吝嗇地答一個字:「是。」
蕭旬只好繼續自說自話:「你這一離京,來日埋骨沙場可如何是好?多可惜,她都不知道你這般青睞。」
「……」
「征程不知何時方能結束,若是你幾年後回京,她已嫁了人,又該如何是好?」
「……」
蕭旬無奈之下,只好用激將法:「來日我若是鴻運高照,有了足以匹配相府的好前程,你可不要怪我橫刀奪愛。」
虞紹衡終於說話了:「只要我能活著回來,只要那時她還未出嫁,我娶定她了。」
「你怎麼能確定你不會一事無成的回來?屆時你若是只有個世襲的侯爵,只是個不入流的武官,拿什麼匹配相府門第?不出意外的話,唐鴻笑來日會高中——葉相如今分明是在扶持來日的乘龍快婿。」
「那是葉相的事。我娶誰是我的事。」虞紹衡笑了笑,「我果真一事無成的話,那就是我配不起她,我認。可你又怎麼能認定我不會拼盡全力光耀門楣?」
蕭旬輕叩桌面,「你我賭一局?來日你戰捷回京,抱得美人歸,我以雙親積攢下來的古玩字畫、一百罈陳年佳釀為賀。」
「這樣大的賭注——我若是輸了,要送你什麼?」
「你輸了我也不會娶走你的意中人,只需為我效力三年。」
「好!」
兩人重重擊掌。
雙手相碰之後,蕭旬用力握了握虞紹衡的手,「我真正賭的是你活著回來,別管那些虛無縹緲的名利情意,活著回來!你若身死,我以全部家當為你出殯!你做鬼也要為害得我成了窮鬼心生歉疚,何必呢?」
虞紹衡漾出了清朗笑意,「有你這句話,我便是贏了,也不會收你的賭注。」
**
之後,虞紹衡的四年沙場路,走得極為艱辛。
同年,老侯爺在征途中抱病而亡。喪父之痛、戰事艱辛,十幾歲的虞紹衡是如何熬過了那段生涯低谷,沒人知道。
屢建戰功之後,虞紹衡引起了部分重臣的忌憚,屢屢上奏彈劾。很多時候都是那樣,虞紹衡在沙場中出生入死,朝中卻無幾個人肯定他的戰功,不上奏彈劾的,已屬仁慈。
他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少年將帥,是皇上太后眼中的安邦定國之臣,卻是眾多朝臣的眼中釘。
同樣的,虞紹衡有沒有為這般滿含殘酷諷刺的局面心寒過、失望過,無人得知。蕭旬也無從得知。
沒有幾個官員會去想,這般齊心排擠一個少年人是不是過於不仁,他們想到的只有這少年人若是回京之後,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威脅、不利。
從來也沒朝臣為虞紹衡設身處地想過,他長年累月經歷的是風沙漫漫,他打勝的每一仗的背後,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心碎落寞。
多少昨夜還能一起談笑豪飲的將士,一轉眼便已殞命。
蕭旬經常會想這些,會想自己唯一的好友的生涯融入了太多殤痛。只是,他的身份注定了他無從為虞紹衡上殿說幾句公道話。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太后、皇上慧眼識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再力排眾議,護得虞紹衡的汗馬功勞得到了相應的回報。
虞紹衡戰捷回京後,蕭旬也已坐穩了暗衛統領的位子,第一時間在家中設宴,為虞紹衡接風洗塵。
席間,他提起了葉昔昭與唐鴻笑已經定親,因為葉舒玄及相府夫人愛女心切,要多留葉昔昭一段日子,將婚期定在了兩年後。
他還提起了另外一樁事:
「你若是還沒忘記葉昔昭,還是從速想想法子為好——太后自年初就催促著皇上大婚,原本擬定了兩個人選,其中一個就是葉昔昭,另外一個是藩王之女。皇上對後者之父甚是不屑,這兩日聽聞相府與唐家結親之事,很是氣惱。」
虞紹衡目光微凝,「說下去。」
「皇上對我說——能否找到唐鴻笑的錯處,又能否在一年內將他打回原形,使得親事作罷。」
虞紹衡喝了一杯酒,丟下酒杯就走,「我去相府。」
蕭旬慌忙追上前去。
於是,時隔四年之後,兩個人再次進到相府海棠苑。
同一時節,同樣的花海之下,女孩仍如往年一般來到了海棠苑,在芳草地上撫琴消磨光陰。
虞紹衡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女孩不遠處,斂目凝視片刻,轉而闊步離開,逕自去了前院。
之後的事,葉昔昭就都知道了,蕭旬則不便現身介入此事。
那時皇上還不知道他與虞紹衡是莫逆之交,後來得知兩人來往,只當是總是一起出入養心殿慢慢熟稔起來。
而那段時日的太后,則是堅持要皇上與如今的皇后大婚,百般說服。便是如此,皇上在聽聞相府侯府之間的風波之後,失笑不已,嘆息一句:「母儀天下的路非生即死,罷了,既然永平侯鍾情於她,還是給她一份平寧。來日不得已,再說。」
今時皇上到了不得已之時,他的視線重新定格在相府,又從相府看到了侯府,立意讓虞紹筠進宮。
兩年前的虞紹衡,在與蕭旬配合之下,扭轉了葉昔昭命途中一個巨大的轉折。讓人唏噓的是,葉昔昭甚至不知情。
如今的虞紹衡,出於方方面面權衡,只能坐視虞紹筠入宮為妃。
蕭旬亦如此。有些事,為人臣子,便是做到滴水不漏,也只能做一次,再做必然會被看出端倪。
而且,兩年前的葉昔昭身後有個虞紹衡;而如今的虞紹筠,她身後沒有如她兄長一般決意娶她的男子。這才是事情的關鍵。
**
蕭旬隨著回憶的告一段落,轉眼看向葉昔昭:「嫂夫人,賭約不過是我與紹衡一句戲言。而後來我執意履行,是我三個弟弟不成器,手頭拮据了便有意竊取古玩字畫,拿去換些銀兩,這不亞於暴殄天物。而我除了紹衡又無好友,履行賭約,只當是讓他幫我妥善處置那些寶物了。再者,作為男子,若對好友都不能言出必行,會讓自己都看不起。」
葉昔昭安靜又茫然地看著他,還沒從他告知的真相裡回過神來。
蕭旬笑著站起身來,「此事若還不曾問過紹衡,就罷了,只當我胡言亂語了一番,聽完就忘記。若是已經問過他,想必他是如何也不能實言相告——他從不覺得深宮該是女子去處,想來嫂夫人亦是這般看待——日後待他好一些,他如今心緒消沉時,怕是會覺得紹筠進宮是他一意孤行娶你之後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