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紹衡退後兩步,看著牆壁上的疆域圖,神色從容自信,「不會輸。皇上若是輸了,也是輸在了你我手裡,輸在你我白來了一趟漠北。」
「明白,此事成敗,取決於承遠王。」說到這裡,蕭旬目光微閃,「承遠王這兩日似是有所收斂了,他的人對我不似之前那麼窮追不捨了。看起來,皇上讓皇后寫給承遠王的那封信起了作用,他應該是有些躊躇不定了。」
「也只是這一時,慢慢地就會看出端倪。他現在與靖王一樣,不會不明白自己已無退路,涉險一拼,興許還有活路,一旦示弱,遲早是死路一條。」
「我抓緊行事,你也一樣。這鬼地方圖個新鮮住段日子就算了,換了我,整日看不到個人影,不出幾日就喝死了。」蕭旬說著笑了起來,「對了,我給你送來了不少好酒。」
虞紹衡微一挑眉,「難得。」
蕭旬笑意更濃,「來日記得還我。」
虞紹衡逸出愉悅的笑聲,「一定。」隨即才問道,「昔昭過來之事,是你還是皇上的意思,為何無人告知於我?」
「皇上與太后的意思,是擔心她受不住路途顛簸,萬一有個病痛什麼的,少不得要停頓下來休養,那樣的話,就不知何時才能抵達這裡了,覺得還是將人直接送到你面前最好。」蕭旬解釋完,又表明自己的立場,「即使皇上太后不考慮到這一點,我也會封鎖這消息,倒不是怕別的,只想給你個驚喜。」
虞紹衡帶著些無奈,搖了搖頭,卻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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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旬來去匆匆,命手下將帶來的東西安置好之後,便命人分先後往幾個方向離開。他與喬安落在最後。
葉昔昭與喬安雖然不捨,卻也知道眼下不是由著性子敘舊的時候,也就笑著道別。
他們離開之後,葉昔昭這才細看室內多出來的物件兒,虞紹衡用做書房的西次間又多了一套文房四寶,大堆卷宗,幾幅地形圖。廳堂裡多了一套簇新的紫砂茶具,一個酒壺,幾個小酒盅。廚房裡則多了不少廚具、葷素皆有的食材。
至於喬安給葉昔昭的東西,一些是適合這邊氣候的上好胭脂水粉,一些手爐、衣料之類,更有一些描好了圖樣的屏風之類的繡活。或是照顧到一些生活細節,或是讓她平日裡有個打發時間的消遣。
葉昔昭對很多東西都是感動不已,唯一失笑的,自然是那十壇上好的美酒,心道實在是難得。
最後,她在耳房旁邊,看到了一捆一捆已經劈好的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木柴。這自然是蕭旬命手下幫他們做的。
蕭旬這個人,做他的朋友真的是至為幸運,可若是別的身份,就是福禍難料了。
不論怎麼說,蕭旬與喬安過來這一趟,使得這個新家再沒什麼短缺的了。
葉昔昭與虞紹衡各自讓自己盡快適應了這裡的生活。因著以往多年的習慣,疲憊得到緩解之後,每日一早還是早早起身。葉昔昭燒水做飯,虞紹衡就去別處練劍。他回來了,飯剛好上桌。
每日上午,葉昔昭洗洗涮涮打掃室內,虞紹衡去離院落較遠的一口水井邊打水回來,之後幫她做些她不會或是吃力的事情。
每日午後,虞紹衡伏案忙碌,或是看著疆域圖、地形圖沉思。葉昔昭就坐在寢室裡做繡活或是針線活。
隔一兩日的黃昏,葉昔昭會發現信鴿飛來院中,這是虞紹衡與外界通信的渠道。
在這裡住了十天後,打理島上的人過來了,除了放下所需之物,還帶來了幾封來自侯府的書信。
葉昔昭收到的是太夫人與二夫人、孟氏寫給她的信。太夫人告訴她內宅的大事小情,又細細叮囑她萬不可要強,不能太過勞累,足足寫滿了五張信紙。二夫人的信與太夫人大同小異。孟氏說的自然只有葉家的家事,告訴了她一個喜訊——許氏有了身孕,再三思量之下,派遣了幾名得力的丫鬟婆子去蜀地照看著。
不論是怎樣的話,不論是喜是悲,都讓葉昔昭看得險些落淚。
虞紹衡收到的則是虞紹桓、虞紹謙的信件,他們兄弟都是言簡意賅,幾句話而已。
將信送來的人早已接到了鐘離燁的命令,是以事事都很上心,離開前叮囑夫妻兩個寫好回信備著,等他們下次過來帶回去。
這一日,因著這件事,午後,葉昔昭就沒了做繡活的心情,轉去虞紹衡那邊,見他正在寫字,便站在一旁幫他磨墨。
虞紹衡看她一眼,「想家了?」
葉昔昭反問:「你難道不想麼?」
「自然。」
葉昔昭又問:「你到了這裡,還是一樣的忙碌,是在為日後未雨綢繆?」
「是。」虞紹衡下巴點了點一堆卷宗,「這些都是要細看的,才能做到心中有數。」
葉昔昭遲疑片刻,還是問道:「你總收到信鴿帶來的消息,知道朝堂現在的情形麼?」
虞紹衡毫不隱瞞她,「現在皇宮內外有重兵把守,其中不乏太后、蕭旬先後在各地培養出來的精良暗衛,宮中無事。朝堂之上,靖王獨攬大權,提攜他的爪牙,打壓對皇上忠心耿耿之人。」
「這局面……」不能更壞了。
「再有——」虞紹衡沉吟片刻,「唐鴻笑前兩日被調任回京,據說朝廷是要對他委以重任。」
「什麼?」葉昔昭驚訝不已,「這不是擺明了給皇上難堪麼?唐鴻笑是皇上夏日裡才發落的。」
「他就是這意思。」
之後,葉昔昭才開始細細琢磨唐鴻笑。有很多時候,人不怕失去,怕的是失而復得。尤其仕途上的失而復得,怕是會將一個人完全的改變。如果說唐鴻笑以往是有心利用靖王多年來的根基、權勢,那麼日後重返京城,重得名利,怕是會對靖王死心塌地。
「唉……」她沮喪地嘆息,「我爹知道以後,不知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虞紹衡卻是一笑,放下筆,握住她的手,「岳父對這件事,早就猜到了幾分,雖說當時不確定,眼下得知也不會太過惱火。早就曾對我說過,他是養虎為患。」
葉昔昭呼出一口氣,「你們到底是怎麼想的?皇上若是出兵剿滅承遠王不行麼?」她是真的覺得,眼下這局面,天下分明是要易主了,還不如在最初時拚個高下。泱泱大國,還對付不了一個佞臣?
「自然不行。」虞紹衡語聲溫和地對她解釋,「上奏彈劾我與蕭旬、岳父的人之中,有擁兵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他們若是齊心協力,天下就亂了,最終陷入水深火熱的,是黎民百姓。而百姓從來認為天高皇帝遠,不知朝堂中事,驚慌之下,皇上少不得失去部分民心。倒不如先讓靖王猖狂一段時日,讓百姓得知他的狼子野心。而皇上該部署的早已部署下去,時機到了,就不需再顧忌與靖王的叔侄情分,將他及其同謀一舉剷除。不在這樣的情形下,除掉靖王,總少不得有非議。」
葉昔昭認可這一點。靖王沒有天大的罪行在先,皇上要將他及其勢力全部除掉是難上加難。最棘手的,不過就是那一層親叔侄關係。加之靖王府裡,猖狂的是靖王妃和鐘離炏這些人,靖王卻從來是給人以寬和大度的印象。
對這樣的一個宗親,你只有先激起他的怒火,讓他將猖狂卑劣的一面顯露出來,才能有充足的理由痛下殺手。
「這種事情,也真難為你們這些大男人了。」葉昔昭由衷感嘆道。如今活得最委屈最窩火的,是不能離開皇宮、任人把持朝政的皇上,虞紹衡與蕭旬倒在其次。
虞紹衡笑了笑,「賭一局,若是能就此換得天下太平,值得。」又揉了揉她的臉,「照現在來看,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離開這裡了。」
葉昔昭斜斜倚著他,笑容清甜,「你覺得有勝算就好,我其實覺得這裡也很好。你看,每日裡只有我們兩個,外面有蕭旬、喬總兵幫我們看護著島嶼,想不到比這更平靜愜意的日子了。」
「倒也是。」
那個冬日,葉昔昭很少去外面走動,因著天氣冷的緣故,便是島上有風景優美之處,也無心去看了。
與親人們通過兩次信之後,就快到除夕了。
在外度過年節,對於虞紹衡來說是早已習慣之事。對於葉昔昭來說,卻是生平第一次。
也就是在這時候,島上的僕人送來了她要的字畫屏風和一些書籍,還有太夫人特地請人給他們帶來的幾件新衣。
葉昔昭想,最難過的人,其實是太夫人。她只有一雙兒女,今年卻是一個在宮裡,一個在千里之外,不能在合家團聚時陪伴在她身邊。
同樣的,她的雙親也是一樣,兒女各有去處,都不能在膝下盡孝。
養育兒女,原來也有這般淒涼的一面。
虞紹衡自然也與她想的一樣,只是他從來理智,不能解決的事情就只好暫且放在一邊,將精力投注在別的事情上。
臘月二十六,蕭旬又帶著幾個人到了島上,同樣的,這一次,喬安也與他一同過來了。
離開這兒多久,喬安就有多久沒見到蕭旬了。到了島上,一起走向住所時,她覺得這次相見,他比上次更瘦了,於是她問道:「你是不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怎麼說?」
「越來越瘦了,是得不治之症的苗頭之一。」
蕭旬搓了搓臉,笑道:「我如果真快死了,你是不是就不再鬧著與我和離了?」
喬安冷眼相對,「誰跟你鬧著和離了?我要的是你把我休掉即可,和離可比被休還麻煩。」
蕭旬看著愈發容光煥發的她,心裡是真發愁——這眼看著,她就快把自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失落之下,他低聲道:「我是得了病,相思病。」
「哦?」喬安看了看他,「原來這陣子是忙著結識新人去了?怎麼,很棘手?告訴我,我幫你撮合。」
蕭旬很認真很愁苦地看著她,「你裝什麼糊塗?我整日裡忙得都快忘掉自己姓什麼了,哪有閒心去找新人?有一點時間也都忙著想自己以前的過錯了。」
喬安垂了垂眸,抿出諷刺的笑,「你哪裡有過什麼過錯,全是我的錯。」之後很快岔開話題,「聽說你上次登門,我爹娘客客氣氣地請你離開了?倒是沒想到,我原來還想著看你血濺當場呢。」
蕭旬哪裡是被輕易轉移心緒的人,看住她的眼神多了幾分鄭重,「我真知道自己做了太多混賬事,你再等一段時間。」
「等一段時間,等你對我溫情款款,與我花前月下?」喬安說著,自己都覺得好笑,「蕭旬,何必呢?說到底,你對我有一絲情意麼?若是覺得對我虧欠太多,休掉我之後,多給我些傍身的銀兩就是了。」
「往後看吧,如今說這些也沒用,紙上談兵而已。」蕭旬只著重回答她最後一句話,「你放心,不論日後怎樣,我手中一切都是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見到我就讓我寫休書。」
喬安不再提休書的事了,甚至於,不再跟他說話了。
換在以前,蕭旬早被她氣得暴躁不已了,而如今,也只有默默地接受。
他沒精打采地進到院落,虞紹衡與葉昔昭卻不在,也不知去何處了。他就讓手下把東西安放起來,出門坐在台階上,摸出銀壺喝酒。看向站在院中的喬安的眼神,總是透著一份殤痛。
喬安終於肯理他了,惱火地瞪著他,「我又不是快死了?這麼看我做什麼?」
蕭旬只好站起身來,不再惹她心煩,轉去尋找虞紹衡。
沒找到虞紹衡,卻遇到了葉昔昭。
葉昔昭看到他,第一句就問:「看到侯爺沒有?」
「我剛到,沒見到。」
「又不知去了哪裡練劍,也不回來吃飯。」葉昔昭嘀咕一句,這才笑著問他喬安跟來沒有。
蕭旬點一點頭,「自然跟來找你說話了。她看著我煩,我就躲出來了。」
葉昔昭原本想著快些回去見喬安,見他顯得比上次更憔悴消瘦,便改了主意,與他緩步往回走。思量多時,還是把喬安告訴過自己的那些事,複述給他。末了,葉昔昭問他:「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吧?」
蕭旬沉默良久才道:「的確是不知道。看到那些水晶珠的時候,才記起了她救我的事情。我這一輩子,除了紹衡,就只有她救過我。但是無從看清她容貌,但是一直記得這件事。我從來沒想過,她就是那個人。後來娶了她……就別提了,一直委屈她。」之後,他帶著茫然、困惑,看向葉昔昭, 「依你看,我對她,是全心全力的彌補為好,還是遂了她心願還她自由身更好?我其實是真拿捏不定,對於她哪條路才是最好。我有自知之明,有些錯,不是誰都能原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