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緋只是抿唇笑,眉眼彎如新月。
今年真是好年頭,喜事一樁樁的。
安平明豔的臉上笑容更深,越看小丫頭越可愛,溫柔地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心裡唏噓不已:好像這才一眨眼的功夫,以前那個好像糯米團子一樣的小丫頭就長成了大姑娘,馬上就要及笄了。
安平一本正經地又道:“緋兒,要是阿炎那小子不能在你及笄前趕回來,本宮替你好好訓訓他。”
算算日子,距離小丫頭及笄還有七個月呢,應該來得及!
等阿炎回來後,自己就可以給他們操辦親事了。
安平越想越覺得有些迫不及待了,琢磨著她得給小丫頭的及笄禮備一份大禮才行。
對了,她還得去信提醒阿炎也給小丫頭備一份及笄禮,及笄和成婚一樣都是一輩子一次的大事,可不能怠慢了。
端木緋也在數著指頭算時間,心道:距離自己及笄還有七個月,這麽算的話,那件披風應該還是來得及的吧。那麽,她還是繡孔雀吧,孔雀挺好看的,省得她還要糾結重新換別的圖案。
端木緋默默地決定她還是跟“孔雀”乾上了。
不就是一隻孔雀嗎,她就不信她搞不定……咳咳,只要時間夠。
這時,子月給端木緋上了杯溫花茶,又從一旁的食盒中拿出了幾樣點心,一樣樣地介紹著。
安平最喜歡看端木緋吃東西了,連忙招呼她吃,又道:“緋兒,本宮最近得了些上好的血燕,本宮記得你和你姐姐都愛吃燕窩吧。回頭本宮讓人給你們捎一些過去。”
安平越看越覺得端木緋還是太瘦了點,得多吃點補品補補身子。
她記得她應該還有些上好的阿膠、花膠和人參,乾脆都一並送去。唔,她得找個太醫問問,還有什麽補品是對姑娘家好的,小丫頭這個年紀可要好好調養。
正在喝茶的端木緋莫名地打了個寒顫,脖子後面的汗毛也倒豎了起來。
奇怪?端木緋抬起頭來,看看安平,又看看子月,疑惑地眨了眨眼。
這時,朱輪車的車速開始緩了下來。
中辰街距離皇宮也不過是兩三條街的距離,朱輪車已經到了宮門口。
端木緋要進宮自是無人敢阻攔,還有人熱情地上前招呼,並領著她和安平一路去了養心殿。
遠遠地,守在養心殿門口的錦衣衛就看到端木緋來了,立刻就有人進去通稟。
當端木緋與安平走到正殿外時,袁直正好快步從殿內出來了,笑吟吟地給兩人見了禮,“長公主殿下,四姑娘,裡邊請。”
袁直笑容滿面地對著二人伸手做請狀,周到而殷勤。
安平一邊提著裙裾跨過正殿高高的門檻,一邊說道:“袁公公,本宮要見皇上。”
她說話的同時,文永聚正好從皇帝的寢宮中出來,皺了皺眉,沒好氣地對著安平斥道:“皇上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
文永聚目光陰沉地看著安平,安平瞞著皇帝偷偷養大了崇明帝之子,還真是膽大包天。
袁直根本看也沒看文永聚,恭恭敬敬地對著安平道:“長公主殿下,皇上就在寢宮裡。”
袁直抬手做了一個手勢,就讓一個小內侍領著安平進了寢宮,端木緋留在了外面的正殿內。
“站住!不許進……”文永聚想要阻攔安平,卻被兩個小內侍攔住了去路。
其中一個小內侍笑道:“文公公,小的看您似乎累了,乾脆回去休息吧。”
文永聚氣得額頭青筋暴起,又不願與這麽個低賤的小內侍理論。
他怒不可遏地看向了袁直,吼道:“袁直,你怎麽能隨便放安平長公主進去?!上次皇上說了,安平長公主要謀逆!像她這種謀逆之人,哪有資格得見天顏!”
袁直還是沒理會文永聚,殷勤地對著端木緋說道:“四姑娘請坐。”
“……”文永聚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有勁使不上。
袁直讓小內侍去給端木緋上茶,然後討好地又道:“四姑娘,最近禦膳房出了兩種新的桃花點心,四姑娘要不要嘗嘗?咱家看著做得挺漂亮的。”
端木緋知道禦膳房的點心一向做得不錯,就點頭應了,美滋滋地喝著茶,心道:難得進宮,待會要不要順路去看看涵星呢?
文永聚見袁直全完無視了自己,又憤又恨,卻是無可奈何。
他的胸膛一陣劇烈起伏,轉頭朝通往寢宮的那道門簾望去,眼神陰沉,目光幾乎要穿透那道門簾。
此刻,門簾另一邊的安平已經來到了龍榻前,直直地看著躺在榻上的皇帝,看著眼前這個熟悉而陌生的人。
“你……你……”皇帝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那雙渾濁黯淡的眼眸,震驚地看著幾步外的安平。
皇帝的眼睛幾乎都瞪凸了出來,一眨不眨,盯著安平的眼神仿佛那陰冷的毒蛇般,恨不得把她撕了。
寢宮中的兩個太醫以及兩個小內侍當然也看到了安平,一個個低眉順眼地垂首。
“皇弟。”安平淡淡地喚道,神情冷淡而疏離,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這是皇帝“病”後,安平第一次見到他。
皇帝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如今的皇帝不過是個廢人罷了。
活該。
安平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心中有厭惡,有痛快,有輕蔑……獨獨沒有的是同情。
慕建銘的下場都是他活該,他越慘才越好。
皇兄和皇嫂在天有靈,可看到了慕建銘此刻的下場?!
“你……”皇帝用盡全身的力氣艱難地說道,斷斷續續,“你怎麽……會在……這裡?”
安平又朝皇帝走近了一步,含笑道:“本宮來看看你,看看你有多慘,看看你是不是受到了報應……”
安平近乎是一字一頓地說著,下巴微揚,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著皇帝。
“你……”皇帝氣得嘴角直哆嗦,胸口如同被馬車碾軋過去似的,疼痛難忍,說話更吃力了,“安平,你一直……在恨……朕。”
安平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般,嗤笑了一聲,神色坦然地承認了:“當然。你殺兄奪位,你讓這宮中血流成河,本宮不該恨你嗎,慕建銘?”
那小內侍和兩個太醫聞言頭伏得更低了。
皇帝歪斜的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臉色煞白,聲音嘶啞地顫聲道:“朕……真後悔。當初朕……就不該……一時心軟,放過你……和那個……孽種!”
他太仁慈了,想著安平不過是婦道人家,折騰不出什麽水花來,就寬厚地饒了她一命,沒想到他居然養虎為患!
他就該斬草除根的,早該殺了安平這賤人!
此時此刻,皇帝真是悔不當初。
只是說了方才這麽一句話,皇帝的氣息就變得更急促了,彷如那風雨中的一片殘葉般。
“假仁假義。”安平眼神更冷,直接戳穿了皇帝的虛偽的假面具。
“你不是放本宮一馬,而是好面子,不願意被人說你趕盡殺絕,更不願意因為趕盡殺絕而引來世人的懷疑。”
“你怕別人說你弑兄奪位,你怕別人說你得位不正,你怕你自己會遺臭萬年,遭世人唾棄。”
“你啊,從以前就是這樣,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
安平字字犀利,句句如冰,每一句都直戳皇帝的心口。
皇帝隻覺得好像被人扒光了衣裳,又好像被安平摑了一巴掌又一巴掌,臉上火辣辣得疼,全身劇烈地顫抖著,氣都快喘不上來了。
“你……你……”
皇帝雙目噴火,不禁想起了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未登基的時候,安平就是這樣高高在上地訓斥他;現在快二十年過去了,安平又是這般高高在上地俯視著自己,仿佛從前一樣。
眼前這張臉仿佛與曾經那個驕矜的少女重疊在了一起,那優雅的姿態,那明豔的容貌,那抹驕傲的表情,和那雙烈焰般的眸子,一如往昔,似乎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而他呢?!
他卻這麽虛弱地躺在這裡,連話也說不清楚,連手也抬不起來,連打她一巴掌的力氣也沒有。
皇帝隻覺得心口仿佛被烈焰灼燒似的疼痛不已,又氣又急,怒道:“快……快給朕……趕她……出去!”說完後,皇帝喘得更厲害了。
然而,寢宮內一片死寂,只有皇帝急促濃重的呼吸聲回響在空氣中。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應,就仿佛其他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安平嘲諷地勾出了一個冷笑,抬手打了個手勢。
兩個小內侍無聲地對著安平作揖,就俯首默默地從寢宮退了出去。
兩個太醫面面相覷,年紀大的老太醫微微點頭,於是他們也很識相地跟在內侍身後走了。
“……”皇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巴張張合合。他想叫,卻覺得喉嚨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似的發不出聲音。
皇帝驟然意識到,他身邊服侍的人已經都不受他的掌控了!
也就是說,他在這養心殿中孤立無援,叫天不靈,叫地不應。
這個念頭讓皇帝覺得渾身冰冷,仿佛全身浸泡在冰水般刺骨得寒,雙眸瞠到了極致。
等等,是岑隱!
皇帝仿佛被雷劈中似的,瞬間心頭雪亮,想明白了。
自他蘇醒那日後,就再沒有人進來養心殿看過他,所有人都以他要養病為由被攔在了養心殿外。
所以,安平能來到養心殿見自己,如入無人之地,肯定是因為岑隱。
所以,安平能讓這些內侍、太醫全都不敢言,肯定是因為岑隱。
如今這皇宮中也唯有岑隱有這樣的威懾力。
“你……你們和岑隱……”
皇帝的臉色更難看了,蒼白如紙,他努力地試圖抬起右手指向安平,手指近乎抽搐般顫抖不已,不知道是驚怒多點,還是恐懼多些。
毋庸置疑,岑隱和安平、慕炎母子倆已經結成了同盟。
岑隱背叛了自己,另挑了主子!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是不是在自己昏迷期間,岑隱已經被安平母子收買,所以那日他才會無視自己讓他拿下安平母子的命令……
只是彈指間,皇帝已經是心念百轉,眼眸中閃閃爍爍,胸膛起伏不已。
皇帝連著深吸了好幾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好一會兒,他的呼吸才平穩了些許,只是臉色依舊白中泛青。
他不會就這麽躺在這裡束手就擒的,他必須做些什麽才行。
皇帝在心裡對自己說,眼眸愈來愈幽深,愈來愈陰沉。
“安平,”皇帝深深地凝視著安平,緩慢地說道,“朕這麽……信任岑隱,他都能……背叛朕,將來,要是你們……不能……給他……足夠的……利益,他也會……背叛……你們。”
這幾天來,皇帝困在養心殿裡除了養病,就是在反覆思考著他現在的處境以及他該如何走出這個困境。
現在岑隱牢牢地把控朝政,自己又病著,連起身都難,以自己現在的龍體,想要從岑隱手中奪回朝政太難了。
他現在該做的是一邊休養好龍體,一邊安撫岑隱,他必須讓岑隱重新效忠於他,如此他才能借岑隱控制住朝政。
便是岑隱現在與安平母子結成了聯盟,那又如何?
他們的聯盟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只需要設法挑撥一二,安平自然會對岑隱產生懷疑,他們之間自然會產生裂痕,而自己才能從中得利。
皇帝一眨不眨地盯著安平,他就不信安平會完全信任岑隱,一個人會背叛一次,就會有兩次,三次……
安平定定地看著皇帝,但笑不語,微翹的唇角隱約帶著一抹嘲諷。
就算是她不會讀心術,她也能猜到皇帝在想什麽。
她這個皇弟啊,幾十年如一日,心胸狹隘,多疑自私,只會由己及人。
皇帝死死地盯著安平唇角的那抹笑,彷如詛咒般再次重複道:“他一定……會背叛……你們。”
皇帝心裡冷笑:安平也不過是面上做出不在意的樣子罷了,她心裡肯定已經對岑隱生疑了,他倒要看著他們之間的聯盟何時會崩!
總有一天,他要讓安平和那個孽種跪在他腳下乞憐!
皇帝在心中暗暗發誓,而這一次,他決不會再手下留情。
屋子裡靜了幾息,角落裡燃的熏香不知何時滅了,空氣裡的藥味更濃鬱了。
安平懶得與皇帝說什麽背不背叛的,話鋒一轉:“慕建銘,本宮今天進宮來是告訴你一件事的,阿炎去了南境,南境失地已經全部收回。”
皇帝怔了怔,微微皺眉。
安平在說什麽,慕炎那個孽種怎麽會去了南境?!他是什麽時候去了南境,怎麽沒人告訴他?!
安平漫不經心地撫了撫衣袖,不緊不慢地接著道:
“慕建銘,你在位十八年,把這曾經繁華似錦的大盛弄得分崩離析,內憂外患,國家岌岌可危,可你還在自詡什麽宣隆盛世,如睜眼瞎似的對那繁華表相下的千瘡百孔,視而不見。”
“從皇祖父到父皇再到皇兄,勵精圖治近數十年,才讓大盛一步步走向繁華,讓百姓安居樂業,幾代人的艱辛差點就毀於你之手,差點就讓大盛國破家亡!”
“阿炎和你不一樣,他是皇兄的兒子,他會讓大盛重回盛世繁華!”
安平神色堅定,雙眸之中精光大作,仿佛在宣誓著什麽。
她明明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渾身散發出一股如熊熊烈焰的豪情與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