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緋又捧起了茶盅,眸光閃了閃。
這柳錦瑟委實可憐,能幫一把倒也無妨,只是聽她言辭之間透著幾分不卑不亢,如非必要不願自稱奴婢,顯然心氣有些高,以祖母楚太夫人曾經所言,這樣的人,心思太重,忠心有限,不適合貼身服侍。
不過,端木緋當日既然決定留下她,也早就料到了這一點。
先用著再說吧。
“那你以後就給我伺候筆墨吧。”端木緋一邊說,一邊走到了書案前。
錦瑟應了一聲,半懸的心總算是放下了,立刻上前給端木緋磨墨鋪紙。
淡淡的墨香在屋子裡彌漫開來,外頭的夕陽在不知不覺中徹底落下,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
夜幕中,月牙如鉤,淡淡地散發著幽光,月色朦朧,蟬鳴陣陣……仿佛彈指間,三個夜晚就一下子過去了。
在京中上下的翹首期待中,七月初三終於來臨了。
大盛朝已有一百余年,時至今日,早已是重文輕武,因此在武舉上也是講究“先之以謀略,次之以武藝”,如果參加武科的武舉人在答策的筆試中不合格,則不能參加之後的武試。
相比文科會試要在考場中三天三夜方能出來,武舉的答策顯然輕松多了,千名武舉人在當日上午辰時進考場,下午未時就可以出來了,這段時間,考場外頭被圍得水泄不通,到處都是那些考生的家人或奴仆翹首以待。
隔日也就是七月初五,兵部就貼出了黃榜,五百人榜上有名可以參加接下來七月十三日的武試。
張嬤嬤帶著兩個小丫鬟一早就去看黃榜,在一片人山人海中,總算在黃榜的倒數幾十人中找到了李廷攸的名字。
張嬤嬤又急匆匆地回府告知兩位姑娘這個好消息,喜氣洋洋地說道:“……幾位舅老爺那武藝都是一等一的,虎父無犬子,三表少爺的武藝肯定也是拔尖的,現在只差武試,依奴婢看,今科想必是十拿九穩了。”
端木紜也是含笑附和,但是端木緋卻是皺緊了眉頭,心裡對於這個結果有些驚訝。
她不曾見過李廷攸,卻記得祖父楚老太爺曾一再誇讚李家子弟皆是文武雙之輩。李廷攸今年才十四歲,照道理說也不急著考功名,李家人既然放他孤身上路來京趕考,想必是有穩拿這一科的信心。
既如此,他的文試又怎會僅堪堪過線?
是發揮失常,還是……
端木緋眸光微閃,再聯想李廷攸至今為止都沒來過尚書府,不由心念一動。
刀劍無眼,行軍打仗難免負傷……會不會李廷攸不是願意來,而是“來不了”?
“姐姐,”端木緋笑吟吟地對端木紜說道,“我帶些禮物去祥雲巷恭賀一下攸表哥吧?”姐姐對李家還是挺在乎的,那她就跑一趟親自去看看吧。
端木紜怔了怔,祥雲巷那邊沒有李家長輩在,她都十三歲了,沒有長輩陪同就去拜訪表哥到底不太妥當,妹妹年紀小,倒是不妨事。
端木紜揉了揉妹妹的發頂,笑道:“蓁蓁,那就由你代我去恭賀一下表哥吧。”
端木緋脆聲應下。
一炷香後,一輛青篷馬車從端木府的一側角門出府,一路飛馳,駛過幾條熱鬧的街道,就轉入了一條幽靜的巷子裡。
巷子裡沒什麽路人,兩邊鬱鬱蔥蔥,茂盛的枝葉從牆後伸出,樹蔭遮擋住炎炎烈日,路上清幽得仿佛世外桃源。
馬車一直到巷子底才停了下來,綠蘿過去敲響了一側角門。
聽說是端木尚書府的表姑娘來訪,門房急忙開門迎馬車進去,又派了婆子去向李廷攸稟告。
婆子氣喘籲籲地跑到了外院的秋白齋,東次間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坐在一張羅漢床上,敞開著衣袍,露出一邊肩膀。少年頭髮烏黑,膚色略深,劍眉星目,眉宇間透著一股陽光般的英氣,肆意明朗。
一個穿著青色短打的小廝小心翼翼地為他包扎好了左肩的傷口。
“三少爺,”婆子進來後,氣喘籲籲地稟道,“端木尚書府的四表姑娘來了,說是要恭賀三少爺通過答策。”
“端木緋?”李廷攸聞言,猛地抬起頭來,這一動用力過猛,又牽扯到了傷處,痛得他倒吸一口氣,俊朗的五官有些扭曲。
李廷攸深吸幾口氣,便恢復了正常。
他站起身來,一邊攏起衣袍的前襟,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道:“讓人把她領來這裡吧。”人既然都來了,他也不能不見。
李廷攸使了一個手勢,那青衣小廝就拎著藥箱退下了。
他又在羅漢床上坐下,吩咐另一個小廝在屋子裡點起了熏香,夾雜著淡淡荷香的熏香很快就在四周彌漫開來,衝散了原本的藥味。
須臾,就聽外面傳來了行禮聲與步履聲,接著是一陣窸窣的挑簾聲,剛才那來報訊的婆子領著一個九歲左右的小姑娘進來了。
她穿著一件粉色折紙花卉刻絲褙子,下面是玫紅色的繡花長裙,渾身粉嫩嫩的,就像是一朵小小的花骨朵一般,帶著幾分馥鬱芬芳迎面撲來。
李廷攸抬眼上下打量著端木緋,眸光閃了閃,腦海中回憶起些許往事。
李家離開墨州去閩州時,李廷攸也才六歲,隻依稀記得端木家這個小表妹是個有雙大眼睛的小嬰兒,笑起來有一對可愛的梨渦,此刻看著端木緋白淨的小臉,依稀能把記憶中的那雙大眼睛與眼前的這個小姑娘重疊在一起。
端木緋一邊上前,一邊不動聲色地環視著四周。
李家的宅子雖然空了十幾年,但是從屋子裡的家居擺設來看,顯然保養得當,羅漢床邊上放著一個青銅鏤花香爐,嫋嫋熏香升騰而起。
端木緋的鼻頭動了動,走到近前,對著李廷攸福身行禮:“攸表哥。”
端木緋笑吟吟地看著他,眉眼彎彎,可愛天真。
“你是緋表妹吧?坐下說話吧。”李廷攸勾唇一笑,那微揚的下巴透著少年特有的傲氣。
端木緋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一個青衣丫鬟過來給她上了熱茶,茶香嫋嫋,又給這氣味複雜的屋子裡添了一種香味。
端木緋捧起了熱茶,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撲鼻而來,是上好的鐵觀音。
端木緋輕啜了幾口熱茶後,隻覺得口中醇厚甘鮮,回甘悠久,滿意地勾唇笑了,隻這上好的鐵觀音就不枉她走這一趟。
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茶盅後,端木緋笑眯眯地說道:“我一早就聽說攸表哥過了答策,所以特意來恭賀表哥的。”她說話的同時,一旁的綠蘿就把手裡的食盒提了過去,交給了那個奉茶的青衣丫鬟。
李廷攸笑著回了一句:“多謝表妹了。”
“表哥是該謝謝我。”端木緋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也不饒圈子,直接道,“若是我不來,還不知道表哥竟傷得這般重。”
聞言,李廷攸驚訝得雙目微瞠,脫口而出地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端木緋看著他說道:“《周禮·天官》有雲:凡療傷,以五毒攻之。”
她很肯定李廷攸的身上散發出的氣味中包含了五毒,也就是石膽、丹砂、雄黃、礐石和慈石。就像她猜測的一樣,李廷攸果然在江城受了傷。
端木緋直言道:“表哥,你這是還想參加幾日後的武試吧?”剛結束的答策是文試,只需要提筆寫字就行,就這樣,他因為傷勢影響了發揮,可想而知,這傷必然不輕。接下來的武試就是直接真刀真槍了,以他現在狀況勝負根本不是懸念。
也不等他回答,端木緋接著往下說道:“……甚至還不惜用了‘鬼見愁’。”
這“鬼見愁”雖然可以暫時麻痹痛感,治好外傷,可是藥性過於猛烈,傷內腑損精血,在醫書中歸於大毒的范疇,普通的藥鋪是不敢輕易用這種虎狼之藥,即便在軍中也是當兩軍交戰不得已時方才用之。
居然連“鬼見愁”都知道?李延攸整個人僵住了,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由攥成拳頭。
“表哥。”端木緋有些無奈地說道,“武試三年一次,又何必急在一時。”
李廷攸烏黑清亮的眼眸與端木緋四目相對,須臾,才淡淡道:“這事兒與你無關!”
若不是遇到那夥子江匪,今科根本不在話下,明明本是十拿九穩之事,卻要讓他放棄,這怎麽可能!
說著,他就伸手想去拿案幾上的茶盅端茶送客,卻發現手邊根本沒茶,臉色一青,沒好氣地喚道:“茶呢?!”
“奴……奴婢這就去倒茶。”一旁的青衣丫鬟局促地應了一聲,趕忙進了碧紗櫥。
李廷攸臉上有些尷尬,語調僵硬地又補了一句:“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管好自己就是了。”
屋子裡氣氛微凝。
對方顯然打算端茶送客,端木緋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她留戀地看了一眼還剩下小半杯的鐵觀音,站起身來,撫了撫衣裙,福了一禮道:“攸表哥身子不適,那我就不多打擾了,望表哥好生考慮,是要考得武狀元掙這一時的風光,還是換一身的隱傷,將來提不起刀,拉不起弓,從此無力征戰沙場?!”
李廷攸像是被一箭刺中要害般瞳孔微縮,薄唇緊抿。
而端木緋仿若未見般,笑笑道:“攸表哥好生休養,不必相送了!”
端木緋帶著綠蘿直接轉身離去了,無視李廷攸那複雜洶湧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