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簡年幼時期的記憶裡,出現最多的總是這麼一個畫面。
黃昏,夕陽,綠地,田野,叢林。
無比開闊的視野,天際邊被夕陽染紅的煙雲,晚風吹拂過臉頰,帶來的清涼的感受。然後視線裡就會出現一個人,高高瘦瘦的身影,隱約有些熟悉,背對著夕陽總是看不清對方的臉面,但似乎能夠瞅見對方漆黑深邃的眼眸,眼角劃過那種溫柔的笑意。
羅簡他記不清了,但是在他的夢中,一直有這樣一個看不清臉面的人對他說話,不管何時何地,只要陷入睡夢裡,夢見的東西,永遠都是同樣的。
然後羅簡醒來了。當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那枚巨大的樹籐繭當中,他的周邊全部都是一團一團糾纏在一起的樹籐,纏在他的四肢上。羅簡動彈不得,抬起頭,看見的滿眼都是扭曲亂動的樹籐,一團團噁心巴拉的糾纏在一起扭動,其中一根粗大的樹籐似乎注意到了羅簡,忽然伸過來觸角來,末端是一張血盆大口,一步一步緩慢接近著他。
樹籐張著嘴扭動的樣子就像是蛇一樣,看這架勢似乎也是想把羅簡給一口吞了,羅簡暗自著急,用力掙扎了一下,卻掙不開這些到處纏繞的樹籐,可是他的手腕可以活動,他摸到了自己腰間的刀。
羅簡身上有兩把刀,一把是他自己的,可惜這把刀因為剛才被樹籐拖走的時候動作太劇烈而離手了,現在不知道掉落在哪裡。而另外一把則是從段離那兒收走的唐刀,他現在摸到的,正好是段離的唐刀,唐刀收在刀鞘裡,羅簡用力去拔,那唐刀卻分毫未動。
武器是認主的,除了它的主人,其他任何人都無法使用。
真糟糕!羅簡心中暗道,他此刻拔不出刀,身體也動彈不得,而眼前猙獰的樹籐,那張血盆大嘴卻在一步一步接近當中,瞧那尺寸,絕壁能夠把羅簡整個人都一口吞下去都不帶嚼的!
我得想想辦法,要不然真的會被吃掉的。羅簡一點也不想經歷被樹籐吃掉而死的死法,他曾經預想過自己最糟糕的死法最糟糕的下場,有趣的是羅簡一點也不認為自己會死在密室裡,他覺得他自己會自殺身亡。
是的,自殺。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覺得自己最後會自殺身亡呢?這一點連羅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就是這麼覺得了,就好像某一天突然竄進你腦海裡的念頭,一種靈感,慢慢的生根發芽,牢不可破。而羅簡他其實、很討厭自己這種……突如其來的,靈敏到極點的……直覺。
「所以我才不會死在這種地方的,對吧。」羅簡咬咬牙,勾起嘴角笑,看著那噁心的樹籐接近,那巨大的嘴巴裡還有鋒利的獠牙,真奇怪一根樹籐居然能夠如同生物那樣擁有那麼大的嘴巴,甚至還能長牙,不知道它的肚子裡面會是什麼樣子的?
羅簡想像無能,也不願意被一根樹籐吞到肚子裡去,他放棄去拔一把不屬於自己的刀,他閉上眼睛,腦海裡突然想起了boss的一句話——
「武器,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是你的內臟,或者你的四肢,你要記住,不是武器在控制你,而是你在控制它。你要堅信它和你是一體的,就算你把它丟棄了,放棄了,改變了,它還是會在你身邊,它是生在你身上的一塊肉,除非鮮血淋漓慘不忍睹,否則它是絕對不會離開你的。」
Boss這個人對於羅簡來說亦師亦友,他是所有新人的導師,而他確實有這樣的資格,雖然他本人曾經對羅簡說過他也只是個經歷了幾場密室逃脫的菜鳥,只是這話羅簡不太相信,因為這個鬍子拉碴不修邊幅的大叔,總是能夠開口給予羅簡很多寶貴的指導。
「不會離開我的武器……嗎?」
羅簡自言自語著,低頭看了看掛在自己腰間的屬於段離的唐刀,他的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奇異的想法,他想到了十三的手弩,那麼大一把弩,十三卻總是神不知鬼不覺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了,還有那個小女孩十四,她那條鞭子……羅簡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女孩的時候,她還穿著校服,身上也沒有看見哪兒掛著鞭子,可就是那麼神奇的,鞭子忽然就出來了,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甚至連追獵者也是如此,雖然一直穿著那一套黑色作戰服,衣服上也有很多口袋,可是他拔出刀的時候幾乎是一瞬間的,根本看不清動作,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拔出那把戰術突擊刀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難道是什麼小說裡的隨身空間儲物戒指之類的神奇玩意兒?
「不,不對。」羅簡抬起頭,睜大了眼睛,那條樹籐已經近在咫尺,巨大的籐蔓似乎迫不及待了,張大了它的嘴巴,鋒利牙齒上還瀰漫著噁心的分泌物,羅簡聞到一股子惡臭,他瞇起眼睛,輕聲念叨:
「我的刀,就在這裡。」
從未離開過。
樹籐猛地一探頭,巨大的嘴巴就朝著羅簡狠狠地咬下去了,可惜它從未享受到獵物的美味的鮮血,因為就在它咬下去的那一瞬間,突然一道寒光閃過,彷彿流星軌跡,緊接著下一秒,樹籐便應聲而倒,它的整個嘴巴被上下分離,它的傷口裡竟噴湧出鮮血來,和人類一樣,鮮紅的血。
這根樹籐是與眾不同的,因為其他樹籐被砍斷是絕對不會流血的,反而會越砍越多,越長越快。羅簡看看樹籐,猜測著自己是不是砍到了樹籐的某一根重要的部分,比如說要害?然後羅簡又有若所思的看了看手裡失而復得的短刀,一把和刑炎一模一樣的刀,一樣的型號和大小,這難道僅僅只是一種巧合嗎?或者……有更深層的意義呢?
羅簡一揮手,他的短刀居然就莫名其妙消失於他的手心裡。
「boss沒騙我,武器,真的是身體的一部分啊。」
然而時間不允許羅簡繼續猜測,在他砍翻了那條長著嘴巴的樹籐之後,周圍的樹籐彷彿抽搐了一樣開始抖動起來,羅簡又重新幻化出自己的刀,警惕起來,然而令他驚訝的是,這些樹籐在劇烈抖動之後彷彿萎縮了,慢慢的開始變得乾枯,就像是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水分一樣,紛紛耷拉著,一動不動了。
但是就算樹籐們已經乾枯了,可是它們的殘肢還是密密麻麻佈滿了周圍,羅簡腳踩在其中一根籐上,扒開那些密密麻麻的籐蔓,隨便找了個方向,往更深處爬過去。爬了一段距離之後,羅簡皺起了眉頭,他真沒想到這樹籐繭居然這麼大,裡面擠滿了籐蔓交錯著,即使乾枯了一部分,可還有更多的樹籐,還是活蹦亂跳的。
那些活蹦亂跳的樹籐就在羅簡眼前不遠處纏繞著,羅簡睜大眼睛,隱約看到裡面坐著一個人影,羅簡剛想有所動作,就聽見那裡面傳來了聲音。
「羅簡?」
「阿嵐?」那聲音無比熟悉,羅簡吃了一驚,叫道:「阿嵐?你怎麼在這?」
豐羽嵐應該是在那樹洞裡安然無恙的睡著的,他不應該出來的,除非是……
「我睡了很長時間嗎?」豐羽嵐這樣說。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手機好像掉了,看不到時間,但現在應該是半夜了,天很快就會亮的。」羅簡用自己的刀戳一戳那些亂動個不停的樹籐,他有些急切:「阿嵐,你在裡面沒事嗎?你不是應該在樹洞裡的嗎?」
可是怪異的是,豐羽嵐的聲音也很奇怪,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的魔文書,你帶來了嗎?」
羅簡這才想起豐羽嵐的書,急忙往兜裡一摸,看來混亂之下他掉的東西還真不少,連那本魔文書也不見了。羅簡皺起眉頭,又看看自己的短刀,於是說道:「阿嵐,你試試看,武器跟主人是有聯繫的,哪怕你丟失了它,你也可以憑借自身意志將它召喚回來。」
「其實也沒必要了,召喚咒文已經停止了,那位追獵者,估計已經回到他應該呆的地方去了。」
「停止了?你不是說沒有特定的結束咒文是停止不了的嗎?」
「召喚師死了,咒文就會停止的。」
羅簡頓了一下,他愣了好久才理解了豐羽嵐這話的意思,他一手抓住了樹籐,也顧不上那些樹籐順著他的手腕纏上了他的手臂,他面色鐵青,語氣深沉,說道:「豐羽嵐,你別給我開什麼狗屁的玩笑!老子第一次讓你不幸死在了密室裡,雖然因為『生還』的原因還得讓你忍受這莫名其妙的追殺,但我已經在心裡發過誓,我絕對不會讓你死第二次!」
隔著一層密密麻麻的樹籐,另一邊的豐羽嵐似乎在笑,他說話的語氣真的很奇怪,和平常的豐羽嵐不太一樣,沒有體現和羅簡那種熟人間親密無間的感覺,他很平靜地,很冷靜地,甚至是……冰冷的語氣,如此說道:「羅簡,你對我真的很好,我要謝謝你。」
羅簡皺起眉,咬牙:「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感謝。」
「可我聽不出你的心意。」
豐羽嵐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繼續道:「羅簡,我其實很想讓真正的豐羽嵐回到你身邊,但恐怕是做不到了。」
羅簡不明所以,詢問道:「什麼意思,阿嵐,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豐羽嵐死了。」那邊的聲音繼續道:「他太虛弱了,他的舊傷未癒,流了很多的血,再加上強行使用了很多他現階段用不出來的魔文,還被段離做了那種事情……大概是難以承受的憤怒吧,於是他使用了召喚魔文,這個魔文的副作用是,召喚時間越久,他的身體就會因為無法承受壓迫力而導致內臟破裂,七孔流血致死。」
「他之前在樹洞裡和你說話的時候,其實已經是瀕死的,大概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什麼,把你支開,然後默默地在樹洞裡睡著了。」
「你在說什麼?」羅簡感覺自己的手指在發抖,對方的話讓他難以理解,他聽了老半天都沒能聽懂,於是羅簡只能搖頭,說道:「假如豐羽嵐死了,那你是誰?」
「我?我是豐羽嵐。」
「所以我說你在開玩笑!你不是說他死了嗎?!」
「呵……」對面那人冷笑一聲:「我就是豐羽嵐,我是……另外一個他。」
「什麼狗屁另外一個他?老子認識豐羽嵐二十多年,我就沒見過這二貨有什麼另外一個他!」羅簡突然憤怒起來,他用力地去扒開那些樹籐,想要看清楚樹籐背後的那個人影。
「或者說,我就是他的那本魔文書。」
然後這個時候,羅簡呆住了,被這句話徹底驚駭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只聽對面那聲音忽然歎息一聲,說道:「豐羽嵐死了,卻也沒死,我不會輕易讓他死去的。所以……羅簡,你要相信你自己的武器,它也同樣會為了保護你而竭盡全力,就像是我一樣。」
「你……」羅簡張張嘴,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我確實是另外一個豐羽嵐,一個……只愛自己的豐羽嵐。你也可以把我叫做影子。」聲音忽然變得飄渺起來,若有若無彷彿即將消散,他說道:「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會和真正的豐羽嵐調換彼此的存在,他成為我,我成為他,他太虛弱了,我要把他放在自己的身體裡慢慢修養,大概下個密室,你就能重新見到他了。」
影子的話讓羅簡吃驚不已:「你可以把他放在自己的身體裡?不……我是說,你不是一本書嗎?」
影子忽然笑著回答:「武器可以收進你的身體,你也一樣可以成為武器本身。我也可以是一個人,只不過維持人類的形態對我來說太耗費精神,所以大多數時候,你看見的我還是一本書。」
「那麼……豐羽嵐現在呢?你已經把他收回來了嗎?」
「不,我還沒找到他,但我能夠感應到他的存在,他已經陷入假死狀態中,無法像你那樣直接把武器召回……這些樹籐挺麻煩的,你能把我帶過去嗎?」
羅簡聽了這話,立即更加努力的扒樹籐,扒了好半天,終於把這些礙事的籐蔓扯開了,往裡一看,羅簡目瞪口呆。
「阿嵐……」
那確確實實是豐羽嵐,長得一摸一樣,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樣的,連聲音都相差無幾,羅簡看了半天,愣是看不出這有何區別。
「我說了我是另外一個豐羽嵐,我是他的潛在內心,也可以說是,惹人厭惡的、骯髒的一面,以前,我還沒有成為一本書的時候,我就很難從他內心深處走出來,或者說……也不太想出來。」
影子歪了歪腦袋,那模樣和習慣動作都和豐羽嵐相差無幾,羅簡不得不對他的話相信幾分,他蹲下來,蹲在影子身邊,情不自禁伸手摸摸他。影子也不抗拒,蹭了蹭羅簡的手心,臉上依舊掛著笑,溫柔又蠱惑人心。
羅簡忽然有些難過,他看著影子,低聲道:「阿嵐,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得感謝段離。」影子說:「他讓『我們』……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