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時殷彷彿天生有種氣場,他一來,所有人下意識的就緘口不言。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淡淡抬起顧朗茳的手,然後不經意地掃一眼屋子裡的人,那眼神太隨意,又彷彿蘊含著最深的寒意,讓人心中一凜,連方才高聲指責眾人的趙隊長都沒了聲音。
「爸」,顧朗茳道,「不是他們。」
顧時殷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好。」
顧時殷淡淡看了一眼被顧朗茳牽著手的季斐,顧朗茳將季斐拉到身邊,聲音微微加重,「更不關他的事。」
顧時殷抬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笑了笑,「你說不是,就不是。」
這時候鄭助理走過來向顧時殷講述顧朗茳的傷況,顧時殷身後的兩人附在趙隊長耳邊說了幾句話,將他請了出去。沒一會兒趙隊長就回來了,臉色有些怪異,乾咳了兩聲,道,「不好意思顧先生,我不知道……我也是誤會了,看其它人都躺地上,就以為是顧少爺挑的頭。沒弄清事情始末就亂下判斷,冤枉顧少爺了。」
顧時殷的神色很淡,略略點了點頭,「沒關係。」趙隊長剛露出點喜色,就聽他道,「這個世上每天都會有人被冤枉,今天是別人 ,明天或者就是你自己,這是很常見的,我們每個人都該做好被冤枉的準備,趙隊長。」
趙隊長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張口想解釋,鄭助理道,「顧先生,現在接小茳回去嗎?如果需要安靜的地方先聊一聊,可以去院長辦公室。」
「不用,我帶小茳回去。」
「不,現在談」,顧朗茳道,「爸,我有事現在要對你說」,他回身對季斐道,「你在這等等我,我馬上回來。」
「讓他一起去吧」,顧時殷看一眼季斐,「沒什麼可避諱的。」
「爸!」顧朗茳皺眉,可他還沒說完,季斐拉了拉他,「我想跟你一起去。」
顧朗茳顯得有些為難,想著怎麼跟季斐解釋,顧時殷淡笑著搖了搖頭,「季斐,你一起來。」
鄭助理領他們去院長辦公室後就自動退了出去,掩上門。
顧時殷看著季斐笑了笑,他笑的時候依然讓人有一種距離感,但又忍不住想靠近,想瞭解,「季斐,告訴叔叔小茳的手是怎麼傷的 。」
「我們有個同學很晚都沒回來,我有些擔心,顧朗茳就幫我去找同學,後來就遇到那些人了。對方人很多,顧朗茳一個人......他很厲害,可是我跟班長突然折了回去,叫了他一聲,分了他的神,才害他被人砍傷了手。」他突然覺得有些後悔,也許他不該回去,就像當初鄭宇勸他走時說的,你在這只會拖累他。
顧時殷點了點頭,眼神有些深,「那個人現在躺在急救室嗎?」
「沒,他跑了。」
顧時殷笑了笑,「沒關係,他會回來的。」
「不用讓他回來」,顧朗茳道,「我找您來,就是想跟您說這事就這麼算了,躺醫院的給賠點錢吧,跑掉的讓他跑,我不想再找麻煩。」
「既然你嫌麻煩,那就算了」,顧時殷淡淡道,「誰傷了你的手,讓他還回來就可以了。」
「爸」,顧朗茳一字字道,「我說就這麼算、了,算、了,你別再找任何人麻煩。」
顧時殷略略皺了皺眉,看著自己的兒子。他覺得顧朗茳真的變了太多,多的讓他有些陌生,自從上次受傷住院,父子倆之間就出現了某種隔閡。顧朗茳從來不說,他也沒問。
父子兩人都不說話,彷彿是在對峙。
一直沉默的季斐看了看兩人,拉了拉顧朗茳,低聲道,「什麼叫『傷了你的手,讓他還回來就可以了』?」
顧朗茳僵了僵,還沒來得及解釋,顧時殷淡淡道,「就是砍掉他一雙手來賠。」
「你別在他面前亂說!」顧朗茳的臉色變了,眼神複雜地看著顧時殷,他讓季斐來,就是為了讓他聽這些?讓他怕自己怕他們顧家嗎?顧朗茳突然覺得很失望,兩輩子下來,他還是沒搞明白顧時殷到底是不是真心把自己當兒子。
「你真的想讓我跟你一樣,所愛之人終其一生不願再見到你嗎,爸?」
顧時殷的眼中有種很深沉的顏色一閃而過,「小茳,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不知道的是你,爸,你到底以什麼樣的心態在養我教我,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前世他在門外聽的清清楚楚,顧時殷的聲音中沒有一絲感情,說,想要回兒子?已經晚了,我從小慣他縱他,養他寵他,就是沒教過他,如今他囂張跋扈、自以為是,除了佔有與掠奪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越是愛的東西最後就一定會毀了它,清遠,你要這樣的兒子回去有什麼用?你救不了他了,總有一天他會死在自己手裡。清遠,你們顧家注定要沒有兒子送終。
顧朗茳當初有多愛顧時殷,後來就有多恨他。
可是等他覺得自己終於有能力可以開始報復顧時殷時,他又發現顧時殷處處讓著他,幫著他,連他親生父親都說,小茳,不要跟你養父作對,其實……他還是愛你的。可惜後來顧朗茳始終沒摸清顧時殷是怎樣想的,那個人藏的太深,顧朗茳看不透他,也不敢再輕易相信他。自從季斐死後,他更心如死灰,一心撲入工作,再不想這些。
顧時殷的眼中有殺意一閃而過,聲音卻還是平淡的,「是誰跟你說了什麼?」
「不用再說了,爸,今天讓你來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到此為止,別再去找任何人算賬。」
「包括那姓趙的警察?小茳,你不會真的突然這麼天真,以為他這樣憤怒是為了維持所謂公義吧?你比混混有價值的多,他一眼就看出來了,打著維持公正的名號,不過是想多撈點錢,洛平河西官平分區第一小隊隊長趙剛,口碑好,手段好,很有名。」
季斐還處在要砍別人手的震驚中,這時候又聽顧時殷這樣講,忍不住道,「趙隊長他真的……」
「季斐你別聽他亂說」,顧朗茳牽起季斐的手,「我們走。」
「小茳」,顧時殷叫住他,「你對爸爸……好像有誤會。」
顧朗茳頓了頓,「總之這次的事就這麼算了……爸,你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尊敬最信賴的人,我對你,比親生父親感情深,希望你不要再讓我失望。我是你養大的,你知道的,我的心……跟你一樣狠。」
顧朗茳拉著季斐一路往外走,腳步很快,季斐沒吭聲,一直跟著他的步伐,直到到了醫院門口才拉住他,「顧朗茳,我們還沒拿藥 。」
聽到季斐的聲音顧朗茳才回神,停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向季斐,「季斐,你是不是覺得我跟我爸都……」
「你爸比我們厲害,他一眼就看出趙隊長有問題了」,季斐打斷他,頓了頓,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老實說,那麼平淡地說砍別人的手,是挺嚇人的……可是他對你,我感覺的出來,他是真的愛你。顧朗茳,你……你以前跟你爸感情很好的,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
顧朗茳放了心,笑了笑,摸他的腦袋,「你怎麼知道我跟我爸感情好?」
「當然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顧先生最疼你呢,感情能不好嗎?那年你過生日,買了好大的蛋糕請全村的小孩子吃,我就在旁邊。那蛋糕可好吃了,我覺得吃一輩子都吃不夠,可是你卻不吃,你把蛋糕扔村長臉上糊了他一臉,但你肯一口一口親手喂顧先生吃。」
「什麼時候的事,你記得這麼清楚?那我以後也餵你吃吧。」
季斐白他一眼,「我在說你以前跟顧先生感情好。」
「也許吧,其實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顧朗茳笑了笑,想了想,真不記得了。
季斐也笑了,「你要是記得,一定會高興。顧朗茳,今天的事我並不是怪你對別人下手重,我只是沒想到你……你知道的,我很少打架,因為我知道打起來吃虧的總是自己,所以我總勸自己要忍,只有被逼急了才會動手。可真打起來還是有顧忌,我怕真把人打傷了別人爸媽來找麻煩,而我爸又不護著我,我怕日後別人加倍報復,更怕傳到學校受處分。只有一次,我一個人把幾個比我高的腦袋都砸破了……因為那年我媽生了小弟,爸很高興,他說……他說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兒子。我聽了覺得很難過,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將我當作他的兒子的。」
「那時候我一個人在田埂子上跑,跑了很遠都還能聽到家裡的鞭炮聲,老槐樹下鄧勇他們在玩抓石頭的遊戲,可是一見我他們就不玩了,都笑我,說我爸有了親兒子,不會再要我了。我雖然難過,卻也並不打算與他們爭執,直到他們罵我媽,我親媽,說她是野女人 ,跟別的男人亂搞,我突然就覺得什麼都不在乎了,什麼都無所謂了,能不能讀書也不管了。我卯著勁跟他們打,一個人打三個,跳到一個人身上就抓他的臉,掐他的脖子,用牙齒咬他的耳朵,被扔到地上,我就撿地上最大石頭朝他們腦袋上砸,砸出血了也不怕,結果他們都被我嚇到了,說我神經病,然後就跑了。我知道,那時候如果不是我什麼都不管了,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了,拼著命跟別人打,我一定贏不了……」
「可是那種拼著命打架的感覺真不好,好像自己打完那場架後就要完了,真的什麼都沒有了。結果也確實很慘,我差點沒被我爸打死。顧朗茳,我不想你也這樣,拼著命跟別人打架。」
「季斐,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知道,你跟我不同,你有退路,不論什麼結果都會有人幫你收拾,你不會因為這樣被你爸打,不會被學校開除,你不用擔心那麼多。你也比我厲害,不會吃虧,我看的出來。我跟班長還有鄭宇過去的時候,地上已經倒了好幾個,雖然還有三個人圍著你,可是你一直從從容容的,一點不急不怕,那時候我跟班長就知道你一定能贏。可就是這樣,我才害怕……我知道你厲害,你爸爸更厲害,以前不論你犯什麼事,你、你把同村的人的手打斷了,都沒人拿你怎麼樣」,季斐頓了頓,低著腦袋,聲音也低了,「可是世界那麼大,總有你爸爸兜不住的時候。你在可以全身而退的時候還要對人下死手,我總擔心……擔心你習慣了如此,總有一天會出事。」他抬起頭,清湛的眼睛看著他,「我不想你出事。」
夜已經很深,醫院的門前一片靜謐,鐵門旁的老樹將月光篩的疏落落,顧朗茳覺得他靜默了很長時間,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用依然靈活的右手將季斐輕輕抱進懷裡,嘴將將在他耳畔,溫熱的氣息吐出來,「我爸說,這個世上沒有我不能做的,只要我想,都可以得到。不論我做什麼,即便差點弄出人命,從來沒有人責怪我,所有人都告訴我這不是我的錯,只怪別人沒眼色惹我生氣……我最傷心的 ,是我爸想將我慣的不可一世,可真到了那一天,連他都瞧不起我。」
季斐仰起頭,有些疑惑,「你爸瞧不起你?」不像啊。
顧朗茳笑了笑,那自然是上輩子的事。他用手摸摸季斐的腦袋,「季斐,謝謝你願意告訴我拳頭贏來的勝利並不值得驕傲,只有智慧才能征服世界。」
季斐愣了愣,怔怔看著他,「我沒這樣說……難怪張老師說難得有男生語文像你這樣好,你這主旨概括的,都昇華了。」
顧朗茳忍不住笑著捏他的臉,「好了,真的太晚了,得回學校了,要不你明天上課沒精神。」
季斐偏著腦袋想了想,「你手受了傷,要不……明天請假休息休息吧。」
顧朗茳心中一動,「你也請?」
季斐笑瞇瞇地點頭,「我要照顧你呀。」
顧朗茳簡直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一向愛學習的季斐竟然捨得請假?他摸了摸鼻子,試探著問,「那我們去哪兒玩?」
季斐皺了皺眉,輕輕抬起他的手,「傷還沒好,就不去玩了吧,以後再去。」
還有以後?顧朗茳瞬間覺得心情好了,今天所有的不愉快一掃而空,「行,那咱們就呆宿舍。」
見他們要走了,一直等在外面的司機道,「少爺,先生說接你回家。」
顧朗茳視而不見,直接牽著季斐就走,司機正為難,突然看到顧時殷出來了,連忙道,「先生,少爺想回學校。」
顧時殷頓了頓,說,「小茳,你手還傷著,回家吧。」
顧朗茳沒動,表情微微變了變。
季斐仔細看了看他的神情,又偷偷看了眼顧時殷,想了想,低聲對顧朗茳道,「要不咱們回去吧,我給你做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