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内斯”舒展着漆黑的羽翼,胸腔里翻涌的愉悦几乎要冲破躯体。
他终于挣脱了那片虚无的牢笼。
谁也说不清,他在那片空茫的领域里被囚禁了多少年月。
幸而在那片黑暗中,有个金光闪闪的小东西总与他针锋相对,才让那漫长得足以磨碎神智的时光,不至于太过乏味。
他本以为被“捕获”后便是永无止境的困守,未曾想,那该死的蓝毛竟然真的将他释放了出来。
体内仍残留着蓝毛留下的约束契约,却毫不妨碍他胸腔里关于自由的满足感轰然炸开。
他立在灯架上,血红的眼珠俯视着下方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
那些仰视的脸庞上写满了恐惧与揣测,像是最合口味的祭品,精准取悦了他。
一个恶劣的念头悄然升起。
他歪了歪脑袋,漆黑的喙尖翕动着,没发出半分禽类的啼鸣,反倒滚出两句清晰而怪诞的人言:
“倒霉鬼——倒霉鬼——”
那声音嘶哑扭曲,像是婴孩牙牙学语,滞涩,却又字字凿实,在广阔的寂静里撞出冷硬的回响。
底下的人骤然僵住。
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乌鸦真的口吐人言时,冰冷的恐惧仍如实质般顺着脊椎往上攀爬,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约翰内斯”满意地看着那些骤然收缩的瞳孔,看着他们下意识后退的脚步。
很好。
这才像话。
他血红的眼珠在人群中缓缓逡巡,如同在捕食者在筛选猎物,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
双翼一震,他低空掠过几个瑟缩的身影,羽翼带起的阴风让人们下意识瑟缩,最终,他停在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女子面前。
女子的呼吸骤然停滞,手指紧紧攥紧成拳,浑身僵硬得不敢动分毫。
当这只半人高的乌鸦占据她的全部视野时,一个惊悚的念头猛然撞进她的脑海——
他们白鸽所面对的“乌鸦”,或许根本就不是人类!
这里是哪?
这可是雾障啊!
是诡异横行、生死一线的雾障啊!
就算有人告诉她,乌鸦阵营本身就是诡异,她也不会有半分意外!
“你……”
乌鸦的喙几乎贴上她的鼻尖,温热的、带着腥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害怕吗?”
那声音带着孩童学语般的怪异腔调,入耳却字字冰冷。
女子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约翰内斯”撇撇嘴,只觉无趣。
他正欲振翅而起,却在下一瞬间猛然顿住了动作。
颈部羽毛无声竖起。
血眸倏地转向人群的边缘。
那里,站着一个裹在兜帽长袍里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像尊沉默的石像。
他感受到了……
一股熟悉的气息正从那里弥漫开来。
那是诅咒的味道。
而且……是他自己的诅咒。
“约翰内斯”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像是兴奋,又像是极淡,血红的眼底翻涌着异样的光芒。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这个人类,到底是怎么活到如今的……?
强烈的好奇压过了所有的玩味,他果断放弃了眼前的女子,双翼猛然展开,带起一阵狂风,径直冲向那道裹在长袍中的身影。
临近时,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稳稳落在对方的头顶。
但对方的反应快得惊人。
在他企图落下的瞬间。那道身影侧身一避,动作迅捷得几乎拉出残影,带着非人般的利落。
“约翰内斯”歪了歪头,扑扇着翅膀悬停在半空,血红的眼珠紧紧锁住对方。
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他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的状态。
这个特殊的孩子……长大了。
当年成为了祸国花妖的宿体,而后又中了他的诅咒的人类幼崽,按理说早该便化作一堆枯骨。
可如今,她不仅活着,身体里还蕴含着更深沉的力量。
不似人类的力量。
他血红的眼珠微微转动,尖利的喙轻轻开合,试图从被囚禁岁月磨得模糊的记忆深处,翻找出那个名字。
那个在漫长囚禁中,怎么都忘却不了的,属于人类幼崽的名字。
“秦、叙、宁。”
嘶哑的声音划破空气,一字一顿,清晰得不带半分含糊,在寂静中落下沉重的回响。
总是将自己裹在兜帽长袍下的身影,云斋口中的“粽子”,也就是“约翰内斯”口中的秦叙宁。
她是秦叙宁。
听到那三个字的瞬间,秦叙宁逃走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本就讨厌鸟类,方才那只黑毛鸟直冲过来时,身体的本能让她下意识避开。
可她没想到,对方并未继续靠近,反倒精准念出了她的名字。
他凭什么知道的?!
兜帽破口后,她的眼珠险些失控地泛起猩红。
长袍下指尖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的皮肉里。
她讨厌鸟类。
无论是大型还是中型还是小型。
尤其讨厌全身黑毛的鸟类。
每每遇见鸟类,秦叙宁总会倒霉一阵子。
以前她以为只是运气的问题。
但直到她进入过一次雾障,她才隐隐意识到,自己对鸟类几乎源自骨子里的厌恶,似乎并非毫无缘由。
直到赫尔墨斯将她赞誉为“好演员”,直到她从雾障里全身而退,她才终于意识到,姐姐总不让她靠近雾障的原因。
因为姐姐的缘故,秦叙宁自小就知道关于雾障的事情。
雾障里充斥着吃人不眨眼的诡异,但同时也遍布了机遇。
普通人只要能够从雾障中活着出来,十有**便会觉醒异能,成为罕见的觉醒者。
姐姐每天的日子一成不变,全耗在了雾障上。
研究它的规律,探索它的边界,解决它带来的祸端。
秦叙宁看着她日渐疲惫的眉眼,总想替她分担些什么。
她也想进入雾障,也想成为觉醒者,那样就能站在姐姐的身边,不再是只会拖累人的累赘。
可姐姐偏偏不许。
她连雾障的边缘都不让她靠近一步,问起缘由,也只重复着“危险,很危险”。
但再多的话,便只剩下了沉默。
后来她无意间得知,姐姐没日没夜扑在雾障上,不过是为了寻找失踪在里面的父母。
秦叙宁更气了,气姐姐把她当成温室的话多,气自己连为家人出力的资格都没有。
可无论她怎么哀求,怎么争论,姐姐始终不肯松口。
反倒怕她偷偷靠近雾障,直接将她送进了封闭式研究所,名义上是保护,实则与囚禁无异。
彼时的她,满心都是不被理解的委屈和被束缚的憋闷。
她厌倦了保镖无时无刻的监视,厌倦了研究所里一成不变的白墙。
于是,她偷偷记下来保镖换班的间隙,摸清了他们摸鱼的规律,在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甩开了他们。
她从未想过,这场仓促的逃离,会让她捡到赫尔墨斯的童话书。
更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闯进了那片让姐姐忌惮半生的雾障。
从雾障出来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能够得偿所愿。
可以觉醒,和那些从雾障中活下来的人一样。
她确实觉醒了。
可又不一样。
诡异栖身。
她成了半人半诡的怪物。
直到那个时候,秦叙宁才后知后觉地懂了。
原来姐姐不是不让她进入雾障,不是不让她觉醒,而是她的体质特殊。
——降临者体质。
只要踏进雾障一步,她便会成为诡异降生的容器,彻底沦为非人非诡的异类。
只要她成功离开了雾障,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体内栖息的诡异便会醒来,夺走她身体的控制。
清醒时,她尚且还是人,能守着最后一丝神智。
可一旦失了清明……
秦叙宁缓缓抬起眼珠,睫毛因极力压抑的颤抖而轻颤。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将翻涌的惊涛骇浪压回眼底,连带着那份对自身异变的生理厌恶,一并掐灭在紧绷的神经里。
必须冷静。
她只有冷静,才能找到成功出去的办法,找到唯一活下去的办法……